墙里家外

作者: 尚元用

墙里家外0

和汪大军首次谋面,是在五年前的一个梅雨天。那天,他由一位青年带领来到火车站南广场,经过巡逻车时,青年快步朝我靠近,掏出证件表明身份,他是市东监狱的陈管教,而汪大军系一名刑满释放人员。以往刑释人员来找我们,多是办理临时乘车证明的,他们通常随身携带一张《刑满释放通知书》,仿如古代的通关文牒。

因汪大军患有精神残疾,陈管教特意驱车几十里将他送至火车站,看着汪大军进入车厢坐定才算安心,他特意叮嘱列车长,到了B市火车站别忘了提醒汪大军下车,那头他都安排好了,家属会到站台接人。列车缓缓开动,陈管教如释重负地朝汪大军挥手告别,那一刻,我看到一直保持微笑的汪大军,脸上笑容瞬间凝固了,如果我没看错的话,他分明流泪了。我当时以为他是喜极而泣,为即将拥抱新生活而流下幸福的泪水。后来证明,我错了。我和陈管教并排走出出站口,踏上南广场,他客气地递来一支烟,我们随便聊了几句,一聊才发现,我俩竟是校友,同届不同系。我邀他到我的值班室小坐,用一次性纸杯给他冲了杯黄山毛峰,他端起杯子,吹了吹漂浮的茶叶,啜饮一口,满意地点点头,说,茶叶不错。

话赶话,我随口问道,今天你送的那人,是因为啥事进去的?陈管教面露一丝苦笑,说,别提了,这家伙也是个可怜人呐。嘴上说着不提,可接下来,他却滔滔不绝地向我讲述了汪大军的故事。

汪大军,出生于江淮农村,系家中长子,儿时因发烧耽搁治疗,烧成了小儿麻痹症,自此跛脚歪嘴,往后只长身体,智商停滞不前。随着年龄渐长,两个弟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家中摊上这么个哥哥,说媒的自然避之不及。后来,不知是谁给出了个馊主意,将汪大军藏在十几里外的一户远房亲戚家,一住就是一年。这一年中,汪家对外宣称,老大失踪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家人装模作样外出寻找过几次,皆无功而返。热心村民提醒汪家注意附近的河流、机井及山林。结果自不消说,依旧寻不见。村人议论纷纷,说该不会被人贩子拐走了吧。有人质疑,谁会拐卖一个傻子?有人插嘴,他脑子坏了,可身体其他器官都健康着呢。自此,汪大军被贩卖器官的消息不胫而走,知晓内情的汪家人无暇理会风言风语,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连续敲定了老二老三的婚事。以往在外人眼里,汪大军是两个弟弟相亲时家庭条件中的硬伤,眼下,障碍消失,婚期理所当然提上日程。准亲家心存疑虑,生怕汪大军哪天跑了回来。每当这时,老汪就作势要哭,悲痛地说,丢了这么久,还能活着吗?准亲家看了便不好再言语。

不出仨月,老二成家,老三订婚,老汪夫妇总算松了口气。偏巧不巧的是,老三成婚当天,汪大军竟然“神兵天降”,赫然出现在了婚礼之上。就在主持人举着话筒高喊“二拜高堂”的时候,老汪的视线里闪现出一瘸一拐的熟悉身影。只见汪大军蓬头垢面,赤着脚,手握啃了半截的玉米青秆,傻笑着走上沾满灰尘的红毯。没人在意他走了多远的路,也无人在意他那只跛脚磨破了皮渗出了血,那一刻,连主持人都卡壳不语,大家伙的目光齐刷刷地从新郎新娘身上离开,转移至汪大军身上。那一刻的安静多少有些诡异,人群的嘈杂声戛然而止,音响里的《好日子》仍在不识时务地嘹亮着。

眼疾手快的老二采取了及时而果断的措施,他一边笑着说,大哥你能回来真是太好了,咱家今天双喜临门,一边把老大生拉硬拽扯进东屋,门一关,喝令他不准出声,老实待着。婚礼在一阵窃窃私语中好像加快了进度,倍速完成。老三成婚次日,就单方面宣布另立门户,与父亲分家。此举是为了打消妻子的后顾之忧。老二随后也效仿弟弟,分家另过。

对汪家父母来说,办一场婚礼脱一层皮。盖房和彩礼占大头,两场婚礼下来,不仅掏空家中积蓄,还因此债台高筑。

随着年龄增长,除了解决吃穿,汪大军的生理需求问题日益凸显。有几次,他冲路过的姑娘傻笑,并伴随用手摸裤裆的不雅动作,由此引发村民愤慨。部分有女儿的人家纷纷站出来抗议,施压给汪家,建议汪父将汪大军关在家里院中,不得在村里随意走动。汪父说,他一个活生生的人,又不是狗,哪怕是狗,也得有放风的时候吧,你们简直是欺负人!

汪大军长成了个傻大个,饭量与日俱增,人家吃饭用碗,他得用盆,一盆见底,仍然喊饿,就把饭盆敲得哐哐响。母亲一边摇头叹息——造孽啊,一边拿起饭盆去锅前添饭。整整一袋面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耗殆尽,愁得汪父直挠头。转机出现在一次赶集时,他与邻村周老汉闲聊,听闻一件案子。话说周庙村发生一桩偷牛案,小偷为了顺利得逞,暗中把出村线路上的狗全给毒死了。不巧的是,有人到屋后撒尿,听到一声“哞”,吓得一激灵,全然不顾尿至一半,火速提上裤子,暗中跟随观察,发现疑似盗贼,迅速发动群众追了上去。偷牛贼刚在村口与同伙碰头,准备把牛装上农用车,突然,几束亮光将他们包围。人赃俱获,村民通知派出所,俩小偷当即下跪求饶,只要不报警,一切都好说。村主任啐了一口痰,大义凛然道,有点儿骨气,老实认栽吧,随即把人押至村委会。不多时,昌河警车呼啸而至,两名小偷被判入狱,据说刑期长达十年。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回家途中,汪德强反复回味着偷牛贼的案子,越琢磨越兴奋,突然,他振臂一挥,计上心头。当晚,他拎着一瓶酒来到村主任家,喝到兴头上时,他让村主任支走夫人,鬼鬼祟祟地把偷牛贼的故事叙了一遍。村主任听闻,不解其意。汪德强趁机吹风道,你说咱家大军要是犯了同样的事,是不是也得坐大狱?村主任嘎嘣嚼碎花生米,啜一口酒,说老汪你想啥呢,就你家大军,我不是笑话你,走路说话都成问题,他是干小偷的料吗?拉倒吧,别瞎琢磨了。再咋说,那也是你亲骨肉,你舍得把他丢进监狱?

老汪放下酒杯,愁眉不展道,到了监狱,管吃管喝,运气好的话还能给看看毛病,有啥不好的,我都想进去呢。村主任放下酒杯,抢白道,那监狱是啥地方,你想去就去?我说老汪,你可别犯糊涂,逼大军干违法犯罪的事。老汪举杯,敬了村主任一杯酒,胸有成竹地说道,老哥你放心,这事我心里有底。村主任追问,底是啥?老汪便重提偷牛贼的故事,说罢,冲村主任挤挤眼,仿佛在说,明白了没?村长忙不迭地说,这事不成,好歹我也算个干部,哪能制造冤假错案呢?老汪纠正道,啥是冤假错案?大军偷盗,被抓现行,铁证如山,加上他以前摸过别人家的东西,有前科,定个盗窃罪,进去蹲几年,我和他娘也能腾出手来出门打个工,老二老三结婚盖屋欠下的钱难道不用还吗?大军不进去,我和他娘被拴着,咋出去赚钱?我都侧面打听了,如今监狱里吃住都挺好,他脑子有点儿病,进去后说不定还能得到额外照顾,不用干重活。这对大军自个儿也有好处。

村主任兀自饮一口酒,问老汪,为啥非得带上我?老汪意有所指地抬头瞟了一眼墙上村主任的全家福,淡淡地说道,二哥,跟你说实话,我真怕哪天大军惹出麻烦来。你就说上次多悬啊,要不是秀儿眼疾手快捡起棍子抡了他一棍,指不定出什么事呢!人这东西,跟牲口没两样,别看他脑子不中用,可欲望还是有的,唉,你说哪天他万一干出糊涂事,糟蹋了谁家姑娘,那可真是后悔都来不及啊。

一席话把村主任说得心烦意乱,他盯着墙上的照片,凝视着笑靥如花的女儿,心有余悸,暗自庆幸上次女儿有惊无险躲过一劫,他也察觉出经此一事,女儿变得胆小起来,天黑不敢一个人出门,睡觉必须插门。村里黄大仙说,她是吓破了胆,虽专门做了一场“叫魂”的法事,但收效甚微。若不是看在和老汪同宗,对方尊他一声“二哥”的份上,他早就登门开骂替女讨公道去了。事后,村主任绞尽脑汁,积极推动汪大军入住敬老院事宜,却在敬老院院长的强烈反对下半途而废。院长给出的理由是,乡敬老院居住者多是各村无人照料的五保户,他们吃公家的粮理所应当,可汪大军不然,他有监护人,条件不符合,若是硬要把他塞进敬老院,恐怕会引起村民的公愤。院长见村主任不高兴,提出一个折中的建议,敬老院可破例提供房屋一间,但汪家需支付汪大军的日常开销。老汪一听,不乐意了,他冲村主任抱怨道,这怎么行,把大军送到敬老院的目的是减轻负担,不就是因为穷才出此下策嘛,要是有钱,我还把孩子送那儿受罪干吗?

这事儿算是黄了。

汪大军和秀儿的事发生当晚,老汪登门道歉,话里话外暗示村主任莫要声张,本来没啥事,万一传出去,别人指不定以为发生了啥呢。老汪打着替秀儿着想的旗号,迫使村主任敢怒不敢言。此番他故意旧事重提,仍以善解人意的语气旁敲侧击村主任,言外之意,要是帮他促成这事,你家秀儿就彻底安全了。

酒足饭饱,直到老汪起身离开,村主任仍无松口的意思,只说了句,此事重大,容我琢磨琢磨。不知不觉过了一个星期,老汪再次登门时,村长似乎把那茬事忘得一干二净,热情地端茶倒水,绝口不提琢磨得怎么样了。老汪手中的茶碗不停转悠,像是在把玩一件文玩,心事重重。村主任盯着转动的茶碗说,咋啦,茶叶不合口?老汪回过神来,连说,不,不,接着一口牛饮,像平时喝酒似的,干了。别人是趁着酒劲,他是借着茶劲,问村长,二哥,上次的事琢磨得咋样了?

村主任搪塞道,不是说了嘛,此事重大,哪能这么短的时间琢磨出个所以然来?再说,你可晓得这事背后的风险大着嘞,万一露了馅儿,弄不好大军没进去,咱俩先进去了。老汪啜一口茶,摇摇手道,不可能,这事保密着呢,我连军儿他妈都没告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只要你我不说,哪个能晓得嘞?即使猜到了,没有证据,谁敢胡诌海说呢?再说,这可是一举多得的事,不仅对咱家有利,对村民们也都有好处呢,谁家没个黄花闺女,他们平日里把大军看成眼中钉肉中刺,我这个亲爹动手拔了刺,他们感激我还来不及呢,没人会多事的。

村主任暗忖,理虽是这么个理,可他自己犯不上冒这个险。老汪看出他的担忧,拍着胸脯说,这事我来安排,你只要配合一下就成。村主任忧虑道,不是你想得那么简单,就说偷牛吧,你让他偷谁家的牛,怕是你把缰绳递到他手里,他也牵不走吧。

老汪咧嘴一笑,说,谁说让他偷牛啦,偷啥不成?只要是值钱的物件,越值钱判得越久。村主任哼哧一笑,心想,你这老家伙,挺会举一反三。

当晚,二人秉烛夜谈至下半夜,初步商定了实施方案。其实,主要是老汪拿主意,村主任怕担责任,偶尔冒出一句,还行,还行,算是对方案的口头支持。从耕牛到家用电器,老汪盘算良久,最终把目标锁定在村里唯一的一辆嘉陵摩托车上。村西的周三,远近闻名的社会混子,他拥有一辆红色嘉陵摩托车。有一次,汪大军对那辆排气像放鞭炮的摩托车大感兴趣,偷偷靠近,一屁股坐在上面,嘴里发出咚咚咚的逼真声效。正当他沉浸在臆想的驾驶乐趣中时,周三从院中倏然走了出来,嘴里骂骂咧咧道,你个大傻子,赶紧给我下来,弄坏了,就是把你卖了也赔不起。

受了惊吓的汪大军下车时因为慌张,忘记把支腿放下,只听咣当一声,摩托车重重摔倒在地。周三又气愤又心疼,没有第一时间去扶倒下的摩托车,而是把汪大军逼在一个墙角,劈脸扇了两记响亮的耳光,怒骂道,走,找你爹赔钱去。说着,他提溜着汪大军的耳朵朝他家走去。老汪媳妇看见此景,扑上去让周三放手,周三不依不饶,情急之下,当妈的作势要咬周三。老汪闻声赶来拉开媳妇,说,三黑,车子摔了给你修,你拽大军耳朵做啥?你咋跟一个傻子较劲呢,他不懂事你也不懂吗?

好在村主任及时出现,防止了事态进一步恶化。他们来到摩托车旁,村长扶起摩托,仔细端详一番,好在只磕掉了点儿漆,他又让周三发动车子,轰鸣着骑了一圈,然后以和事佬的语气说,这事怪大军,该给你补车漆。可你也有不对的地方,你打了他巴掌,揪了他耳朵,这事也不光彩。我看这样吧,你们两家谁也别找谁了,就此和解,可行?

周三虽心有不甘,可碍于村主任的情面,他故作大方地说,这次看您的面子,算了。再有下次,别怪我翻脸不认人。

自此,周三与汪家结下梁子。

一个阴天的夜晚,周三睡得昏沉,嘴里吐出的酒气弥漫整个房间。突然,咚的一声响,划破了寂静的夜,他被惊醒后,觉得膀胱胀得慌,便起身去屋外解手,刚解下裤带,赫然发现院中的摩托车不见了。他顿时尿意全无,顺着院里院外搜寻一圈,不见踪迹。他赶忙跑进屋里抓起手电筒,一边奔跑一边叫喊,抓贼呀!熟睡的村民被喊声惊醒,原本黑黢黢的村庄渐次亮起了灯,十几束灯光汇集一处,浩浩荡荡往村外追去。

一群人追到村外,兵分三路继续搜寻。一路人马追至二道中沟石桥旁时发现一个黑影,那人正吃力地推着摩托车快跑。有人扯着嗓子喊了一句,在这儿,在这儿!另外两路人马踏着麦浪疾奔过来,到了一看,不是别人,居然是傻子汪大军。周三奔至跟前,狐疑地问,我的车呢?这时,一人指着桥下水沟,几束手电的光摇至那里,打在一汪沉静的沟水上,摩托车早已沉入水底。周三冒出一句,我操!然后扒开人群,来到沟沿边望水兴叹。人群中有人嘀咕一句,修坝养鱼,没想到鱼没吃着,赔了一辆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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