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东山

作者: 刘剑

在东山0

1999年,我22岁,托我爸洪福,调入机关当了干部,在办公室做文秘工作。我工作的地方是港里下属的一家分公司,与船舶业务有关,公司离海边很近,在枯燥难耐的日常工作之外,能步行去海边游泳,就是最大的福利。

马江那个时候经常找我去海边。但这家伙一直志不在游泳,他就是想猎艳。自从20世纪80年代我们这个城市被确定为全国避暑胜地之后,一到夏天,来自全国各地的人们就会云集海边,在海风与海浪的亲吻和抚摸中,度过难挨的酷暑。这些海滩上的游客中,不乏身材姣好、热情奔放的女孩,也不缺少渴望摆脱寂寞、寻求刺激的熟女少妇。要想猎艳,没有比夏天的海边更合适的地方。

躺在沙滩上,我和马江经常只穿一条泳裤,戴上能够遮挡眼神的墨镜,对来来往往的女孩们品头论足,像是对着菜谱点菜,一旦相中哪个了,马江就会立刻出击。海边人多得浆在一起,可马江透过墨镜的目光敏锐如炬,总能在人海中发现合适的目标。

马江在港里一家理货公司担任理货员,三班倒,这就决定了这个家伙有灵活的时间泡女孩子。他对自己的身材极有自信,一米九的个头,身材挺拔如箭,胸前肌肉发达,这跟他当年参加过校篮球队有关系。我比马江至少矮了一头,勉强到一米七,而且微胖,往马江身前一站,对比极其明显。我后来怀疑马江总是找我出去,就是为了陪衬他的伟岸、帅气,马江后来发誓说绝无此事,他说我能说会道,游泳技术高超,关键时候可以救他。

在游泳上我是无师自通的,能一口气游到防鲨网,抬起头来时,除了茫茫天空和浩浩大海,身边空无一人。马江最多只能游到水没脖子的深度,而且他游泳姿势极其难看,就是简单的狗刨。但马江认为这就够了。越是水浅的地方姑娘越多,这是马江的理论,确实也没错。有一次,马江在岸上看中了两个在水里游泳的“马子”,说好我俩一人一个,结果我一潜到水里,就忘乎所以,一猛子游到防鲨网去了。等我回来时,“马子”们都走了,只剩马江一人。他埋怨道,本来可以分头出击,结果你下水就跑了,我一个人也应付不了俩啊!

我想他这是得了便宜还卖乖。他早就说过,“泡”的事归他,“垫”的事归我。一旦有什么问题,我起码还能把姑娘们安全送回岸边。这估计是马江喜欢找我的最主要原因。

那天傍晚,完成了领导交办的一个材料,我和马江又来到了海边。在摩肩接踵的人群中,马江迅速找到了目标。有两个女孩在浅水区嬉戏。就是她们了,马江说,并递给我他的望远镜。我透过望远镜看去,一个女孩微胖,一个女孩皮肤挺黑,我说,都看着挺普通的。

挺好,我觉得她们不像本地人,你看她们在水里的动作,多笨拙啊!马江站了起来,抖抖身上的沙子,说,那个胖的归我,瘦的黑的给你。

我用望远镜再看,说,我看胖的长得不怎么样啊。你不懂,胖的胸大,摸上去手感好。马江已经向海边走去。夕阳西下,一道光打在他后背古铜色的肌肉上,泳裤下面的两条长腿像个圆规,显得身体更加瘦长,让他看上去像古罗马时代出征战场的勇士。我看着他大踏步地走进海里,向两个女孩走去,如同战士瞄准目标,随时准备刺出致命的一击。

我打了个哈欠,环顾四周海边。这里,我从小到大不知来过多少次,但现在变化挺大。不知何时起,有太多的外地人云集过来,也有太多的商家聚集在这里。租游泳圈、气垫船的,租更衣箱、遮阳伞、躺椅的,还有气枪打靶玩套圈游戏的,沙滩上还搭起了简易的厕所,这些全都是收费的。但也有些东西没变,比如那个灯塔,它伫立了据说快一百年了,一直在那里。还有东山也没变,据说我们这个海滨城市,就是在这里发源的,过去这里就是个小岛,后来某个皇帝为了求仙,发现了这个岛屿,就在这东山之下,派出大船带着一群方士们出海求仙去了。慢慢地,这里有了城镇,有了今天的城市。小时候我们爬东山时觉得它挺高的,有好几层楼那么高,可现在看上去就是个土山包,那条上山的路并不陡,以前荒草丛生的小路,如今经过几番修整改造,不仅变得平整,而且旁边多了许多小旅馆和饭店。

皇帝在这里下过海,求过仙,他是为了什么,不也是为了看看外面的世界吗?也就是说,就算是皇帝,也不是啥都能见到,他也好奇啊。这是马江与我探讨过的话题。现在,他也变成了一个充满好奇的人,对他来说,外面的世界就是那些女孩——她们是来自外面世界的精灵。

我听见有人喊我的名字,刘文,刘文。过去经常喊我名字的人是我爸,我爸和我妈那个时候总是骑着自行车,带着我和我姐去海边玩。我爸教我姐游泳,各种姿势,从狗刨开始,到蛙泳、仰泳、自由泳。可是我爸坚决不让我下海,他说因为我太小,怕我溺水。我妈为此深明大义地留在岸上负责看我,陪我玩沙子。但我当然不能满足于这个,而我妈也不太满足于仅仅看我,她有时也会被广阔的大海和汹涌的波涛吸引,跑过去蹚水,给水里的我爸和我姐照相,我就趁这个空当冲向海边,一猛子扎进水里,这时我妈就会大喊我爸的名字,然后我爸又会大喊我的名字——刘文!回来,刘文!

我爸自从得了风湿病以后,十几年没下过海,我妈为了照顾他,也再没来过海边。是谁喊我的名字?是马江。他喊着,刘文,刘文!只见马江与两个女孩站在一起,像是两个部队胜利会师。马江全身湿漉漉的,犹如一只刚从水里钻出的剑鱼。泳裤紧裹在他的下身,我都能够透过的确良布看见他的欲望。

马江招手让我下来,我招手让他们上来。我今天感觉身体不太舒服,似乎是感冒的前兆。马江向两个女孩说着什么,双手摊开,满脸谄笑。然后他们向岸边走来,一个大浪突然从后面打了过来,我看见马江伸手去扶那个微胖的女孩,女孩竟毫不尴尬地让他抓住了白胖的胳膊。

他们到岸上与我会合,如我在望远镜中看到的一样,两个女孩一胖一瘦,一黑一白,瘦而黑的个子要高,清秀一些,白而胖的个头低,长相普通,但胸确实大得有点儿邪乎。马江向她们介绍道,这是我朋友,刘文,党的好干部,未来的大领导。女孩们开朗地伸出手来,并向我介绍她们自己,胖的叫安冬,瘦的叫苏晴。

天开始阴了下来,而且上黑云了。有几抹淡紫色的晚霞浮挂在黑云的深处,让所有人的身上都披上了一层暗暗的堕落的光辉。我看着太阳一点点地坠落,像是一出戏正在缓缓拉上幕布。但人们的热情未减,海边的人越聚越多。

马江已经和安冬又下去了。留下我和苏晴在岸上看着他们在海中嬉戏,我看见马江在教安冬游泳,手搭在她的肩膀上,另一只手拉着她的手,然后托着她在水里走。他的动作很笨拙,我不禁笑出声来。你是不是比他强?苏晴问我。我收起笑容,说,我会游。她又问,你为什么不下去?和我们猜的一样,她们不是本地人。安冬有点儿唐山口音,苏晴是东北的。我说,我不下去了,我好像是有点儿发烧,除非有人能帮我退烧。

天越来越阴,海里的人开始往岸上走。苏晴说,我对给别人退烧有特效的办法。什么办法?我问。下次告诉你,她站了起来,泳衣勒在她身上,她轻轻扭了扭抖动身上的沙子,我看见泳衣深深勒进她的臀部,她很瘦,但身上该有肉的地方肉也不少。她冲海里招手,喂!我来吧,我说。我整理一下泳裤,向海里走去,一个猛子扎进海里,稍一用力,就扑到了马江和安冬的身边。

马江和安冬去收费更衣室换衣服,我不想换衣服,苏晴说她也不想换了,想直接回宾馆洗澡。我问她们住在哪里,她指指东山上的一座三层的宾馆。我问她来这里干啥,是旅游吗?不,是陪她,她指指更衣室方向,她失恋了,要出来走走。

我不禁笑了,说看来这一次能治好她的心病了。对,对于失恋的人来说,最好的良药就是开始一段新的恋情。苏晴笑了笑。

和苏晴说话挺快乐的。我还想说两句,可是安冬和马江已经从更衣室出来了,两人的手还牵在了一起。我知道我们的聊天也该结束了,苏晴也清楚这件事,她问我,有呼机号吗?我说,给你个手机号吧。她说,我买的摩托罗拉998还没到货,等到货了,我把号码发给你。我说好的,希望还能再见。她说,一定的。

姑娘们走了,我们也没心思留在海边,于是骑上自行车,往家的方向走。可是走到半道我们又不想回家了,马江意犹未尽地说吃点儿烧烤吧?我们找到一个露天烧烤摊坐了下来,烤了30串羊肉串,15串腰子。因为顺利钓到姑娘,马江心情不错,不过,我们谁也没提姑娘的事,而是不合时宜地谈起了工作。马江问我上个月开了多少钱?我说400多块。我又问他,他说500多块。他是计件工,赚的通常都要多一些。我说,别看我坐办公室,可是没你赚得多,还是一线工人好。马江用力将一串腰子撸进嘴里说,他妈的真没劲!这点儿钱够干什么?还不够我哥他们在歌厅消费一晚上呢,过两天我琢磨着不干了,我给我哥干去。

马江的哥哥马海高中毕业后,没听他爸的去上班,而是在东山海边租了块地方,租游泳圈和气垫船,算是东山海边的第一批个体户。我听马江说想跟他干去,吓了一跳。因为我知道马江他爸为了把他调进港里,费了多少事,求过多少人,甚至都求过我爸。我说,好不容易找的工作,哪能说不干就不干了。马江又一口将那串腰子的残余部分都送进嘴里,恶狠狠地说,只要有人管着,就没什么好工作。我说,做个体户没人管吗?工商税务公安,管的人也多着呢吧,没准儿还有黑社会呢。马江说,那不一样,赚的钱好歹都是自己的,看别人脸色也是为了自己赚钱。

我觉得我和马江、马海兄弟不是一类人。可哪儿不一样呢?是我没他们胆大吧,在姑娘面前也是如此。没有马江,我一个人在海边一个姑娘也钓不着。我举杯敬这位情场圣手。

我们一直喝到后半夜,可一句也没有提那两个姑娘。我知道马江用不了多久就会去找她们的,这就像鱼咬了钩一样,想摆脱是不可能的。

我们分开的时候,我有点儿醉了,一个人骑着自行车,在空荡荡的街上走。不知从哪家歌厅里传出一阵歌声,是林忆莲的《夜太黑》,那歌声唱道:“夜太黑,男人久不见莲花,开始觉得牡丹美,酒精把一切都烧成灰……”一阵清风吹来,我在歌声与风声中突然感到一阵伤感袭来,不久就感到身体很不适,我想我是感冒了。

这两天赶上我们都有点儿事,没有见到那两个姑娘。我在我妈的逼迫下,终于去相了亲。自从我调到港里机关上班后,我妈对我的终身大事开始关心起来,身边关心我的人也多了。用我妈的话说,你爸解决了你的工作问题,接下来,你找个门当户对的就行了。过去我在工厂当工人的时候,我妈死活不同意我搞对象,她担心以我的身份,只能找一个在工厂做工的姑娘。现在不一样了,我进了机关成了干部,我妈认为这次我可以找和自己身份相当的人了。

那天晚上,我妈硬是拉着我,去了她们单位,见了一个她高中同学介绍的姑娘。这姑娘在银行上班,是个出纳,戴着厚厚的眼镜,是财会专业的专科生。我妈的高中同学说,这姑娘比刘文可不差啊,刘文不是高中毕业嘛,人家是个大专生。我妈听了直摇头,刘文正在电大补习呢,他马上要参加成人高考,考下来,就是本科了。

我对相亲这种事极度厌烦,对眼镜片更是毫无感觉。不知怎的,和她坐在一起时,我的脑海里不停浮现着那天傍晚遇见的苏晴和安冬。她们两个,一个胸大,一个瘦长,穿上泳衣都挺好看。不知眼镜片穿上泳衣什么样,她有胸吗?

最后还是马江救了我,他打来电话问我在哪儿,去不去海边?我以诚恳的态度央求我妈,说单位来了电话,要我回去加班。我妈眼神锐利地看了我一眼,似乎猜透了我在说谎,但她没有深究,这场相亲就草草结束了。

事后我妈说,她也没看上那姑娘。主要是因为她高度近视,我眼神就不好,将来如果和她结婚生孩子,眼睛肯定好不了,这样的人不能要。

我和马江在海边会合时,马江已经找到了目标,是一个高个的、丰满的女孩。马江特别喜欢找丰满的女孩,后来我才知道,是因为他女朋友骨瘦如柴,他这是在寻找差异化。那个女孩没下水,她穿着个蓝裙子,长得挺清纯的,但透着股骚气,两只眼睛弯弯的,一笑起来挺媚。她像谁呢?后来我才发觉,她像一个日本爱情动作片演员苍井空。马江是怎么钓上她的,过程不详,反正我来时,马江正在说服她换衣服下海。女孩吃吃地笑着,说她没带泳衣。马江说,海边有卖的,我送你。女孩又说不会游泳,马江说,我会啊,我教你。说着他又看了我一眼,说我哥们儿是游泳教练,他也能保护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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