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光
作者: 张兆杰关于天坛地区的变迁,曾有歌为证,其词曰——
雄伟的天坛边,
金鱼池畔新家园,
林立的高楼连成片,
永定城楼立南端。
楔子
沿北京中轴线往南,距天安门广场直线距离约三公里东侧,有一处当今世界上最大的祭天建筑群——天坛。天坛居北京“天地日月”诸坛之首,始建于明永乐十八年,是一座典型坛庙,为明清两代皇帝祭天祈谷的场所,每年孟春祈谷、孟夏祈雨、孟冬祀天;内有三千六百多棵古柏,斗寒傲雪、坚毅挺拔,现已辟为公园开放,是北京市区富有特色的旅游公园。环绕着天坛这片土地,厚重的历史文化底蕴养育了具有浓厚老北京南城特色的天坛居民。

成立于1958年的天坛派出所因紧邻举世闻名的天坛而得名,成立六十六年来,派出所办公地址从原来的锦绣三条26号,到珠市口东大街甲18号,再到现在的清华街46号,变的是地址,不变的是一代又一代民警对平安建设的坚守和对辖区群众的热爱。六十多年来,天坛派出所的广大民警就像天坛公园里的株株老柏树一样,以扎根基层、服务人民、大爱无疆、朴实无华的“柏树精神”为指引,忠诚朴实、默默无闻地守护着辖区一方天地。五十九岁的民警邵杰正是践行“柏树精神”的突出代表。
自1985年5月从警训班结束培训分配到天坛派出所后,邵杰从来没有离开过。在近四十年的基层派出所工作中,他先后干过打击、管过社区、从事过内勤等工作,无论在哪个岗位上,他都是兢兢业业、任劳任怨,把满腔的热忱献给工作,把暖暖的爱意传递给辖区群众。2012年底,他的双眼仅剩下微弱的光感,无法再从事社区及其他接处警工作,但他仍义无反顾地选择了派出所治安前台群众接待工作。
派出所前台接待工作虽不像其他民警那样出警、处警、接案办案,但这个小小岗位却时时关联着派出所内的其他工作,有来派出所报警的,要接待并联系当班民警;有发生邻里纠纷的,要推心置腹,合理合情用心化解;有醉酒后打架的,要苦口婆心相劝;有精神异常人员提出无理要求的,要耐心诚恳开展说服工作……在前台工作十二年来,邵杰接待群众十多万人次,均让群众满意而归,实现了零投诉,邵杰也成了天坛派出所接受群众说“谢谢”最多的民警。
2024年3月初,我有幸采访到了这位朴实、善良、积极、乐观的老民警。在采访邵杰的那段日子里,我每天都要穿行于古老的天坛公园之中,那时满院的柏树正值花期,但见密密麻麻的翠柏丛中那些黄褐色的、红褐色的花瓣正在悄然开放,它那细密的花朵虽没有牡丹的富贵,也没有玫瑰的浪漫,但星星点点,把株株翠柏装点得如诗如画;虽不如茉莉花般扑鼻清香,也不如月季花般浓艳馥郁,却处处氤氲着淡淡的柏枝香味儿。
一、幸福大街
1965年4月,邵杰出生于北京前门东大街附近的一个居民小区里。小学五年级时因身高超出同龄人许多,被北京市业余体校的篮球老师一眼看中,于是每天放学后,他便背着书包到位于什刹海的业余体校打篮球。
邵杰从小开朗、活泼,特别爱开玩笑,每当玩笑的余波荡漾之后,他那细眯的双眼就像弯弯的月牙,透露出机警、乐观和豁达。他的父母都是北京变压器厂的普通工人,物质生活虽然不太丰富,但总算不缺吃少穿。家中除了父母之外,他还有个姐姐,一家四口的生活普通而又温馨。他和北京城众多家庭的孩子一样,幸福、快乐地成长着。
无数春笋满林生,柴门密掩断行人。上初中后,邵杰的身高也像春雨中的竹笋一样,每天都在迅速地拔节生长,没几年的工夫,就蹿到了一米八五。由于他聪慧机智、反应灵敏,篮球技艺突飞猛进,在篮球队中逐渐居于灵魂的中锋位置,和同学们代表体校拿过多项名次。在高二那年,也就是1981年,他们的球队还参加了北京市第六届运动会,通过奋力厮杀最终获得少年组冠军,为学校赢得了骄人的荣誉。
从那时起直到1982年高中毕业,整整七年的课余时间他都是在篮球场上度过的。高中毕业那年,与众多少年一样,他心中的英雄梦也在悄悄滋长,特别是同班同学陈刚参军后,他心痒了好几个月。但他是家中唯一的男孩儿,父母身体又不太好,在报名参军这件事儿上他不得不听从武装部领导和居委会干部的意见——放弃参军的想法。为消解心中的郁闷,他有事无事便给陈刚写信,一是想了解部队的生活,二是打发每天庸庸碌碌的日子。在与陈刚通信的同时,他心中的英雄情结仍在不停地发酵着。
心中只要有梦想,幸运就会来敲门。没过多长时间,解放军某报社的印刷厂来社区招工,闻讯后他欣喜若狂,一系列流程之后,他顺利成为了这家印刷厂的一名职工。
正值青春年少,满满的活力、充沛的体力、旺盛的精力让他很快把印刷工作——铸字、照相、制版、印刷等程序掌握得炉火纯青。进厂不久,他就负责铜芯版照相制版,每月工资三十元。虽然不是解放军战士,但从事的工作与军队有关,这也不失为实现英雄梦想的另一条途径吧!每当他心中这样想着时,细眯的月牙眼中就会透露出满满的幸福与欣慰。
那时,由于这家印刷厂的印刷质量精湛、信誉度高,加之军队背景,一些知名度颇高的杂志,比如名噪一时、给众多人留下青春记忆和懵懂梦想的《大众电影》《海洋》等时尚流行刊物也纷纷来此印刷。不得不说,邵杰的这份工作如旭日朝阳,欣欣向荣。因此,邵杰也把这份工作当成了生命中最重要的一部分,在与陈刚的通信中,非常自豪地表达了心中的喜悦之情。
匆匆两年多的时光如白驹过隙,转瞬间就进入了1984年。那年,他高中毕业已两年多。当一名军队职工固然很好,可终究离英雄梦想有些距离,特别是每每与陈刚相比较时,他觉得自己小了许多,也矮了许多。
那年10月下旬的一天傍晚,邵杰下班刚到家,居委会李大妈便满脸微笑敲门而入:“邵杰下班啦?前门派出所的王叔叔让您去找他一趟。”
正在做饭的母亲和看报纸的父亲立马怔住了,母亲放下炊具,父亲放下报纸,一边睃李大妈,一边神色异样地瞧着邵杰。夫妻俩一辈子老实本分,现在警察要找儿子,心头不免掠过一丝惊惧。
听到李大妈的话,邵杰心想,这王叔是管片儿民警,长得高大威猛、一身正气,在节假日经常看到他带领积极分子巡逻,一身警服,满脸的威严。上下班时碰见过几次,人非常和气,与他打招呼时总是面带笑容回应。今天王叔找我干吗?我也没干过什么违法或是出格的事儿啊?那时,人们面对警察是心存敬畏的,如果干过坏事儿的话,那种惧怕的心理会更为强烈。
天这么晚了,又这么着急,到底什么事儿呢?邵杰赶紧穿上外衣,跟父母打了声招呼就快速向派出所跑去。
由于走得着急,又不知道王叔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十多分钟后赶到前门派出所门口时,他的额头上沁出细密的汗滴,手心里也是湿湿的。一进大门,瞧见片儿警王叔正低头看材料。
“邵杰来了啊,在哪儿上班呢?怎么样?”见邵杰到来,王叔满脸的威严瞬间变为笑意。
“王叔好,我在印刷厂干临时工,什么怎么样啊?”邵杰一脸懵相,为稳定情绪,用右手擦了一把额头,又在裤子上抹了抹。
“这我知道,想当警察吗?”
“王叔,您是想让我当警察?”
“你小子不错,我观察你有一段时间了。瞧这大个子,一看就是个干警察的料。”
“嗐!李大妈说您找我,也没告诉我什么事儿,我还以为自己犯了什么事儿呢!看这一路上把我给紧张的。”
“你小子一向老实本分,想犯事儿也不会。说正事儿,咱们分局目前正在社招一批民警,我看你挺合适,怎么样?考虑一下,跟父母商量商量,定下来后给我说一声,赶紧回家吧!”王叔说完这话又开始翻阅材料,脸上堆满了威严。
当警察也挺好,抓坏人、破案子,多威风!能像王叔一样穿上警服,跟陈刚比也丝毫不逊色啊,要是能去刑警队干刑警就更好了。告别王叔后,邵杰一路上都在寻思着。
回家的路走了还不到一半,他快速折回派出所:“我愿意干警察,不用和爸妈商量!谢谢您王叔!”王叔的威严与笑容还没来得及切换,邵杰便急欲离去。
“你小子着什么急,公安局又不是你们家的,想干就能干,我这里还有手续呢!既然这样,那先老实地坐这儿等我一会儿。”
王叔拉邵杰在凳子上坐了下来,然后迅速拉开抽屉取出纸笔。只一会儿的工夫就写了半页纸,盖上自己的印章后,整整齐齐叠好,交到了邵杰手中。
“明天上午拿我写的这张条子,到分局机关——幸福大街34号(原崇文公安分局)去登个记。”
告别王叔后,邵杰紧紧攥着那张纸,甩开长腿,迈开大步,不到十分钟便回到了家中,将这个好消息第一时间报告爸妈知晓。那天晚上,秋水明净,秋风宜人,一弯月牙笑意微微,垂挂西南幽蓝天幕,向人间洒下缕缕恬静清辉。
如此这般说明了一番后,父母二人心中的愁绪如散开的丝绸一般,瞬间滑落开来。“当警察好啊!”
“王叔还让我明天上午先去分局登记呢!”邵杰这才想起手中的纸条,打开一看,只见上面写道:我辖区青年邵杰同志历史清白、表现积极、身体健康,现在某印刷厂工作,符合分局民警招录条件,特推荐该同志参加分局社招,请予登记。
第二天上午,邵杰向单位请过假,跨上自行车直奔幸福大街34号……
分局大门口传达室前的小窗口处人头攒动,挤满了与邵杰一样的年轻人——来幸福大街寻找幸福。他们个个脸上写满兴奋与好奇、希望与渴求,更写满对未来的憧憬与期许。
身材高大的邵杰把腰弯向小小的窗口,一双眼眯成两道弯弯的月牙,双手将介绍信递给了室内一位满头白发的民警,轻声细语问道:“师傅好,我能当刑警吗?”
“满头白发”歪着脑袋瞧了瞧邵杰,愣了片刻,才用右手往上指了指:“问它,它知道!”
“房顶?”邵杰疑惑地向上看了看。
“老天爷!”
邵杰尴尬地笑了几声算是回应。
“不过,小伙子,看你长得高大帅气,浑身充满正气,具备干刑警的条件……”
“这么说,我将来可以干刑警啦?”离开时,邵杰不禁自言自语。
右腿刚跨上自行车,耳边又飘进了六个字——“回家等通知吧!”邵杰不禁回头望去,只见“满头白发”一只胳膊伸出窗口,正对着自己轻轻挥手。
1984年11月底的一天下午,邵杰清楚地记得那天是周五。因为他负责的铜芯版照相制版任务总能提前完成,厂里这天下午就放了他半天假。
初冬的北京已渐渐透出寒意,从来不喝茶的邵杰给自己泡了一杯花茶,浓烈的茉莉花香立刻弥漫了整个房间。此时,午后的一缕阳光正透过窗户打在身上,暖暖的,邵杰端起玻璃茶杯对着阳光瞧着、看着——杯子内的茶叶经开水浸泡上下翻滚一阵后,大都悄悄沉在杯底,默默释放着本真的芬芳;唯有一片茶叶活泼灵动,只在茶水中部漂立着,任凭怎么晃动,仍然直挺挺地立在杯子中央。
邵杰常听大人们说,此种现象大吉,寓意着要有亲朋好友来访。难道今天家中要来客人?从不相信这些说道的邵杰放下茶杯,推开阳台窗户朝外望了望,楼下一如往常,什么情况也没有。他返回房间,拧开茶杯盖子,正准备小品一口时,敲门声传来。
他抬头看了看墙上的钟——时针正指向下午三点。
这枚小小的茶叶还真灵验。是谁造访?邵杰打开房门一看,来不及向客人问好,自己先乐了起来——片儿警王叔威严地站在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