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千里的决心
作者: 葛波一
有两个人,在郝千里眼皮子底下溜了。
第一个是个男人。土布黄衫、红色头盔,骑一辆墨绿色电动自行车。红黄绿,想不注意都难——红灯亮了,他丝毫没停下的意思,笔直朝向郝千里。
胆子真大,简直是赤裸裸的挑战。郝千里向前跨了两三步,就在准备吹哨时,眼见地面上有一条腿在拖行,车头向左歪,身体跟着倒,车屁股一个大调转,车身又回正,这人狠转车把手,带动右肩夸张地耸起。
三色调和,浮光掠影,一只扑棱翅膀的鸟,飞进等待的人群。
把电动自行车当赛车,表演漂移呢。一番操作行云流水,甚至有人拍掌叫好,还有人笑出声。郝千里气呼呼、凶巴巴地吹响口哨。
尖利又急促的三声哨,像在说“算你狠”。
第二个人还是个男的。他装扮得像特工:黑色电动摩托车、紧身黑衣裤、外挂式耳机,戴飞行员墨镜,以及一顶黑色鸭舌帽——没戴头盔!何止,右手握把,左手插兜,危险系数叠加。郝千里吹响口哨,挡其去路,示意停车。万万没想到,这位“特工”扭转车头,直接拐进了机动车道。
只见黑色的“蛇”在车流中穿行,纵然“嘀嘀叭叭”声直响,高亢尖锐的哨声不断,也没能挡住这一场惊险疾行。待绕过郝千里,“黑蛇”从缝隙中一跃而出,又滑入电动自行车的潮水里——他回过头,左手从裤兜里掏出,没去握车把,而是伸出大拇指,向下。
没有叫好,没有哄笑,所有人仿佛都失明了。唯独郝千里,看到一团黑色慢慢吞噬太阳。云朵不再飘浮,空气不再流动,时间不再飞逝,郝千里被困住了。该去追,逮住人好好教训一顿,还是不予理会,反正早没了影。郝千里没想好,或者说,一时不知该怎么做,直到电台嗞嗞作响,他停摆的心才一阵猛跳。
郝千里抬头望天,艳阳高照,热浪直往身体里灌。他舔舔嘴唇,抿起嘴角,下定决心,不能再让人跑了。
郝千里一眼就看到了她:红色褂子,红色头盔,坐在一辆黑色“载重王”上。电动车足有两米长,车筐里堆满快递盒。她身体前倾,单脚撑地,缓缓挪动,显得笨拙又吃力……倏然之间,一道红光划过灰色路面。
郝千里人高腿长,快跑上前,拦住了去路。“吱呀”一声,连人带车倒向一边,她立即刹车,用脚撑住。郝千里先是敬礼,称呼“同志”,说,你闯红灯了。几缕发丝从头盔边缘窜出,她撸了一把头发,说第一次,行行好算了。千篇一律,毫无诚意,郝千里根本不理,继续说道,按照《中华人民共和国道路交通安全法》第八十九条规定,非机动车闯红灯罚款五十元。法条背得烂熟,郝千里就要顶格处理,立刻、马上,开罚单——叫啥?谢金枝。刚在警务通上录入一个“谢”,字字句句汹涌而来,我错了不行吗?下回不这样了不行吗?饶我一回不行吗?音量不高,却密密匝匝,锋利如刀。
撑好车脚,她上前一步,碰了郝千里的手,从便携式打印机里滚出的一纸罚单哗啦作响。她的四方脸上镶着一双大眼睛,若不是又宽又深的双眼皮耷拉着,怕是要发射“炮弹”。
郝千里摘掉墨镜,他面色温润透红,脸颊轮廓分明,眼睛清澈如水,鼻尖泛出细细的汗珠,像是青笋冒出头,又赶上了一场雨。同志,谢金枝同志。郝千里一字一句地说话,说完扯扯外腰带,保持跨立以平衡身体。
她的眼皮彻底盖上,大红色的褂子像变魔术一样从中间裂开。“警察非礼”四个字,连珠炮响,同样密密匝匝,锋利如刀。
呼啦啦的人声一阵高过一阵,与凄厉的惊声尖叫混合碰撞,像在电闪雷鸣的鬼天气里弹响了一首荒诞怪异的狂欢舞曲。郝千里立在原地,热血直冲脑门,他急吼吼地呼叫——师父!她把衣服脱了!
电波载着年轻人惊慌失措的声音,传到交警六大队所有人的耳朵里。
二
在江城,许涛干交警这一行快满三十年了。从小交警变成老交警,紫琅山下的大队轮流转,徒弟来了一个又一个。半个月前,他与郝千里第一次见面。
郝千里身材修长,面容清癯,皮肤通透亮白。许涛面色黝黑,身材敦实,形似正方体,他摸摸糙皮老脸,暗自打量小郝,觉得两人站在一起不太和谐。郝千里喊了声“师父”,声音细薄,像蚊子叫。许涛更有点儿无趣,但还是例行公事地问,哪里毕业?学的什么?老家在哪儿?可有住处?郝千里一一作答。许涛常常“啊”一声表示没听清,郝千里这才知道抬高音儿。
你可真不像一匹来自北方的狼。许涛用老土的调侃调和着彼此的生疏,郝千里一句话不说,只是牵牵嘴角作为回应。
小徒弟的不情不愿都写在脸上,许涛恍然大悟,你不爱干这个,是吗?他小心翼翼地试探,郝千里下意识地点头,又急忙摇头。许涛咧嘴一笑说,好多伢儿觉得交警就是站马路,没意思,不想来。他一边埋头在橱柜里找什么,一边说,既来之则安之,明年自己就干满三十年了,不也挺好的。
找了好久,许涛摸到一件反光背心,还有一个白色头盔。他用抹布擦了擦,对郝千里说,归你了。
许涛用摩托车载上郝千里,顶着热乎乎的风飞驰。他问郝千里有没有摩托车证?郝千里大声地说有!又问技术怎么样?郝千里呜噜呜噜,声音被风裹住。下车时,郝千里的眼睛都挤成一条缝了。
目的地是一个路口,师父让徒弟在两个小时里数途经的电动车。许涛面目严肃,语气毋庸置疑。郝千里戴上墨镜,干脆地说好。
烈日当头,没遮没挡,在柏油路上站两个小时,别说暴露在外的身体发肤,就连穿皮鞋的脚底板都受不了。这可是许涛的保留项目,每个新人都得练一遭。最短的五分钟叫苦,最长的居然是郝千里,半小时纹丝不动,连个声响都没有。
汗珠堆满鼻尖、上唇,从细细密密到黄豆大小,汗水沿着鬓角直淌,后背湿了一大片,郝千里的白脸蛋开始泛红,嘴唇微微翕动,还在计数呢。许涛先前的一点点无趣,竟然在热浪里蒸发殆尽。
郝千里来汇报结果,许涛有点儿不好意思,他哪知道有多少辆,不过想考察徒弟的体力、耐力和眼力。像钉子一样钉在马路上的郝千里,合格过关。许涛不由赞叹——你真是干交警的料。郝千里像受到惊吓,刚喝下的水差点儿喷出来。
接下来的日子里,郝千里果然一板一眼,分毫不差,许涛不禁怀念起自己的青春——就是个愣头青嘛。这种伢儿遇事不会转弯,是好事,也是坏事。
终于有一天,许涛对郝千里说,明天直接上早高峰吧,给你配老肖,可是辅警里最能干的。
郝千里眼波流动,不置可否。许涛竟然在他的眼里看到一丝哀愁。
交警六大队驻扎在江城北。许涛安排郝千里站高峰的路口,正对城北最大的小区——北兴居。东边就是北兴小学,这是人流量、车流量最大的路段。
独立上岗算是出师之日,可一大早,许涛破天荒地偷偷跑去了北兴路。鬼鬼祟祟,探头探脑,他发现郝千里手忙脚乱,基本是用原创的手势完成了指挥,好在大差不差,只可意会,没有添堵。可刚离开没多会儿,他就听到电台里传来惊呼,还有一连串的笑声。坏事了,郝千里把师徒俩的单呼按成了群呼。
跨上摩托车,用最快的速度到达现场,许涛看到有人举起手机咔嚓拍照,老肖横在人群中比画,郝千里的脸已成猪肝色。脱衣服的那位也没脱光,还有件白背心,薄如网纱、松垮肥大。许涛上前,拍拍郝千里的肩膀说,这位女同志,看这儿,摄像头开着呢。
红色布衫迅疾裹住白色背心,她号啕大哭,嘟嘟囔囔说了一大堆。老肖在给郝千里“翻译”,她女儿有病,老公离家出走,自己送快递……一句话,日子太苦,快递要快。
恸哭比叫嚷还大声,像榔头铛铛敲,劈头盖脸,四面环绕。郝千里不自觉地向后退,别说处理这奇葩警情了,他连话都听不明白。许涛知道,难为小徒弟了。
待回单位,郝千里进了食堂,同事第一眼都看向他。年长的摸摸头,说几句宽慰话;年纪相仿的嘿嘿哈哈,说艳福不浅。郝千里红光满面,不似日晒留痕,而是毛细血管愤怒地扩张。许涛忍俊不禁,却还得有师父的姿态,他说,事情过去了,别多想。
三
郝千里来到江城,没睡过一个好觉。
宿舍是许涛找的,靠着大队部。房东老太太原本不收房租,好说歹说,才每月五百元意思一下,等于白住。老太太的房是自建楼,儿女在外打工,老头儿又走得早,给郝千里留了二楼的大间,单身汉足够用。
为什么睡不好?郝千里躺在床上,耳朵里塞满“咔咔沙沙嗡嗡”,又跳出“哔哔哒哒嘀嘀”,马路对面一排饭店,他望向窗外,霓虹斑斓,江城上演的剧集都是深夜档。
老家的夜可不是这样。
郝千里的家乡在北方,一路向北,一直向北。上警校前没概念,现在他知道了,从江城到老家,要坐十一个小时高铁。许涛说去年才通车,否则火车要跑一天。而十一个小时其实还到不了,再坐两小时大巴才能感受到家乡的夜晚。没有流光溢彩,没有东打西敲,只有夜的静谧。郝千里酣睡直至晨起,第一眼就能看到山,像幅画挂在眼前,爸妈就是画里走出的人。
夏美兰说再睡会儿。郝大山说小年轻要睡啥?爸妈是采参人,一个让多睡会儿,一个让快起床,他俩每回带郝千里进山前,都是一样的开场白。
郝千里最后一次见郝大山是在县殡仪馆。
采参人身上有伤不足为奇,树枝刮石头碰黄鼠狼挠的,可郝大山的新伤比所有旧伤加起来还可怕一百倍。郝千里都认不出他了。
三轮车倒在裤子沟,车头扭曲,轮子飞掉一个,郝大山头朝下,摔进裤子沟的“裤脚”,那是足有五十米深的地方。那些天,娘儿俩天天待在交警队。
处理事故的交警姓冯,大高个儿,长得像外国人,眼窝深,头发自来卷。他说大晚上的,有监控也光线不佳,没监控就更搞不到线索,后半夜还下了会儿雨,啥都冲没了。夏美兰听不进这些,追问去县城送货怎么能把人送没了?好端端骑三轮车怎么会掉进沟里?冯交警说郝大山喝了酒,又抄近道。夏美兰反问骑三轮车不能喝酒吗?回家不能抄近路吗?你们不去找害人的倒怪起骑车的?夏美兰嗓门一高,冯交警就眨眨眼,说裤子沟玄乎,好多人都栽在这儿。夏美兰莫名发抖。冯交警问郝大山抽烟吗?夏美兰摇摇头,眼一瞪说,不抽烟就该死吗?冯交警又眨眨眼睛,一拍脑袋说,不会撞上阴兵过境了吧?夏美兰脸都白了……冯交警和夏美兰每天反反复复就这几句,郝千里听了都生气,有这工夫还不如干点儿正事。
气鼓鼓的郝千里就到大院门口躲清静。他时常看到有警车开进大院,几个小伙儿扑上去拽人,那些人戴手铐,甚至是脚镣,谁敢眼睛向上翻,就有人吼上一句“老实点儿”!这是隔壁刑警队的车、刑警队的人,和刑警队抓回来的坏蛋。郝千里下意识地握紧拳头。
娘儿俩离开交警队时,冯交警让夏美兰把身体养好,别胡思乱想。转头悄悄对郝千里说,现场倒发现了点儿东西,但现在能力有限,给警察叔叔点儿时间。冯交警又说,把你妈看好,别让她瞎跑,你也好好上学,别误了前程。郝千里硬生生回了一句,知道了。
你爸咋就没了呢?回去的路上,夏美兰絮絮叨叨。郝千里说,你别再去交警队了,我要上警校,做个刑警,把害死爸的人找出来。
一年后,郝千里考上警校侦查系,暑假实习就在县局刑警队。
交警队的人还认得他,以为又来讨公道,说采参人的事故他们都盯着呢。郝千里理都不理,当他们是空气。刑警队长看出端倪,说才入行就有鄙视链了?郝千里说交警都是窝囊废,除了罚款还会干啥?队长说自己就是从交警调来的。郝千里顿时语塞。队长哈哈一笑,说没准儿你将来就是个交警。
一语成谶。郝千里在警校念了四年侦查学,还多修了一张警察管理专业的学位证书,可到江城报到的第一天,却被告知先去交警队实习半年,半年后去哪儿还得双向选择。他觉得天都要塌了。
江城啊江城。郝千里第一次听到是从夏美兰口中,她说家里四十年的野山参卖给了一个江城人。如今自己不远千里来到江城,难道就为了做一个没用的交警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