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天鹅

作者: 支奕

白天鹅0

周大亮,我问你,白天鹅为什么这样美呀?

因为她是仙女变的。

周大亮,那我也想变成白天鹅。

你本来就是白天鹅。

周大亮,为什么我本来就是白天鹅呀?

因为你是小仙女。

周大亮被打趴在海州城的一场秋雨中,他的耳朵里灌满了无穷的水声。大雨从遥远的海面上铺天盖地地赶过来,把他身下的血水冲散。那些血水像游走着的无数条小蛇,在灰暗的天空下,各自执着地寻找着什么。风一阵一阵地紧起来,把雨吹歪,而接二连三的拳击却没有停下来,纷至沓来地落在他颓败得如同破棉絮的身体上。周大亮的胸廓传来钻心的疼痛,于是他在心里叹了一口气,觉得至少有三根肋骨,应该是在这场秋雨中被人踢断了。领头的黑衣人把脚从周大亮浮肿的脸上挪开,对其他打手说:“他妈的,别打了。你们这些混蛋一点儿同情心都没有,说好了打成重伤,你们这是想打死人吗?”

周大亮侧脸紧贴着地面,努力地撑开被血水糊住的眼皮,看到雨中凌乱的脚步。他的脸上慢慢露出微笑,他甚至笑出了声音,他只笑了两下,就被喉咙里冒出的血泡呛住了。他十分费力地开始咳嗽,身体像一条搁在荒滩上的破船,一个浪头就能把他打散。他“嘻嘻”“嘻嘻”地笑着,笑得越来越夸张。这反而让那些打手们不知所措,并且开始四散离开。路人们也奇怪地看着这个差一点儿被打死的人,竟然在笑。这让他们觉得,这个人不仅被打得半死,而且被打疯了。

人们纷纷隐去了,整个世界只剩下水声。周大亮依然躺在地上。在空荡荡的广场上,他像一个黑色的感叹号。在欢畅得不可一世的雨声中,他仿佛听见天空中传来一个小女孩鸽子一样的欢叫。女孩的名字叫作贝壳。记忆渐渐清晰,周大亮仿佛看见贝壳骑在自己的脖子上,一手抱住他的头,一手提着一盏小白兔花灯。贝壳乐滋滋地东张西望,她说:“周大亮,快看,大螃蟹灯!”她又说:“周大亮,快看,海龙王的两根胡须会动!”周大亮放眼望出去,海州城的滨港街上人头攒动,两排花灯流光溢彩,像是在他的眼里托起一条蜿蜒的河。河上浮起一轮巨大的圆月,河水倒映出月光的皎洁。在被月光打湿的记忆中,周大亮举起双手,牢牢地托住贝壳的后腰。贝壳想凑近看红彤彤的大龙虾灯,他就往大龙虾灯那里挤;想看黄灿灿的大黄鱼灯,他又朝大黄鱼灯那边冲。贝壳的母亲安淼不愿往人堆里扎,她环抱着手臂站在外围,皱着眉头说:“贝壳,当心一点儿,你们慢一点儿。”周大亮像是回到了少年时代,他夸张地模仿着汽笛的鸣叫声说:“轮船已靠岸,贝壳船长,下一站我们去哪里?”

贝壳说:“大鲨鱼灯!”

周大亮说:“遵命!”

贝壳笑得前仰后合,周大亮汗涔涔的脸上就浮出了灯笼的光晕。周大亮问:“开不开心,喜不喜欢?”

贝壳说:“开心得不得了,喜欢得不得了!周大亮,你给我冲!”

于是,周大亮就驮着肩上的贝壳,在人群中左冲右突。他笑得十分开心。这座跟海息息相关的岛城,四处弥漫着海的气息。在这样的气息里,在充满了欢笑的灯会上,他突然想起了黄胖,他的鼻子就一阵又一阵地酸起来。

而现在,周大亮被广场上的雨水浸泡着。五分钟以前,周大亮面朝海天大厦,在这座高十八层的摩天大楼前,举起一块标语牌。他不发一言,把自己站成了一座岛礁。人们从他身边经过,脸上的表情像海州城多变的天气一样莫测。很快就有镜头对准了周大亮,他手中的标语牌被定格,牌子上面写着触目惊心的几个黑色大字:“顾大成猥亵幼女伪君子逍遥法外!”

然后,周大亮看到了四个身形硕大的男人,他们像机器人一样面无表情,一步一步摇晃着走到了他的面前。周大亮尴尬地笑了一下,他觉得自己可能要挨打了。果然,一记重拳击在了他的面部,他的鼻血像面条一样挂了下来。他想,下面肯定会有一脚。果然,一个男人一脚踹在他的腰上,他觉得自己的腰像是突然被人掏走了一样。他倒了下来,想,这个海天大厦里面原来藏了这么多“武林高手”。

在昏迷之前,周大亮脸贴着地面再次绽放出一朵残花一样的笑容。他听见了自己微弱的声音:“顾大成,你死定了!”然后,铺天盖地的雨彻底把他埋葬,雨声嘈杂,世界就此静止。

周大亮昏睡了一天一夜。他撑开眼皮,身子像散了架一样疼,秋雨中的那一顿拳脚让他的嘴巴、鼻子和眼眶都破裂了,现在已经结了新鲜的痂。他朝摆在橱柜上的那本台历看了一眼,那里原本放着一张照片,好多年以前就被安淼拿掉了。眼前的台历被撕去大半,最新的一页上面,跳出几个鲜红的数字,2015年10月27日。“27”上面有人用红笔圈了一个圈,不知道是什么意思。除了安淼,不会再有其他人那么干了。这间屋子里的男人走了快有八个年头了,周大亮的目光很自然地落在了墙上的那张黑白相片上。相片里的男人离他三十四岁的生日还差一个月零四天。他的脸胖乎乎的,像发起来的面团,让人忍不住想要伸手去捏。他的眼睛很小,笑起来就眯成了两条缝。现在男人看着周大亮,周大亮也盯着男人。许久之后,周大亮说:“老黄,你怎么又笑得睡着了?”

在周大亮的注视中,对面的白墙渐渐变成一团水汽氤氲的白雾。白雾把相片裹住,一些往事就缓慢地洇出来。周大亮看到自己的十八岁,他像一棵灌满白浆的茅草,叶子边缘带着锯齿,在仓皇的青春中迎风欢叫。很多年以后,当他再次记起自己参军入伍,接着和黄胖相识的场景,觉得人生无论怎样都是一场恍惚的梦。

1995年的春天还有些料峭,新兵周大亮玉树临风地站在轮船的甲板上眺望远方。他并不知道,两年前,有一个叫黄胖的年轻人,也是胸戴大红花,站在跟他相同的位置,怀着同样的憧憬奔赴军营。黄胖的家在一座名叫壁下的岛的外离岛。壁下怪石嶙峋,不少房子已被蕲艾和藤蔓占领。那里的山野阒寂无人,所以黄胖的青春也终日回荡着海潮一样的虫鸣。

轮船航行数日,周大亮和其他新兵又坐上部队来接的车,等快把屁股颠成八瓣时,总算是到了目的地。这里是北方一个穷困的山区,看惯了大海的周大亮盯着一座座山,感到新奇。但是很快,他就因水土不服开始疯狂思念家乡的鱼。有天午饭,他无意间听说炊事班里有个老兵是同乡,周大亮端着碗里的辣子炒白菜就冲到黄胖跟前,和他久久地对视。

周大亮说:“鱼在这个鬼地方是断子绝孙了吗,老子现在放出来的屁都是辣的。”

黄胖用力挥了一下手里的勺子,说:“哪儿来的新兵蛋子,想吃好的,滚回家去!”

周大亮狠命地往地上吐了一口痰。

黄胖也往地上吐了一口痰。

周大亮只好怏怏地走了。

黄胖回到伙房,私下里对老班长说:“班长,明天上县城,你让采购员买几条鱼吧。”

周大亮和黄胖就这么认识了。又过了许多天,这日晚上,黄胖正在满头大汗地揉面,忽然听到伙房外头几个新兵在闲谈。周大亮的名字小炮仗一样地跳进他的耳朵,他揉面的动作就不自觉地停了下来。黄胖很快听明白了,周大亮在训练场一对五,正要和人干架呢。

“小子瞎逞什么能!”黄胖一边自语,一边抄起一把菜刀就冲了出去。他跑出几步,想了想又掉转头,把菜刀换成两根擀面杖。

山里的月光很厚,训练场上的亮光如大雪一般覆盖。周大亮把下嘴唇靠在狗尾巴草的叶子边吹着哨,看到迎面而来的五个新兵个个人高马大,便郑重其事地说:“先说好,都不许打脸啊。”

五个兵中块头最大的一个不耐烦地说:“怂包,还打不打?”

周大亮说:“为什么不打?”

“住手,都他妈给我住手!”黄胖姿势夸张地跑过来。

周大亮回过头,惊讶地看着黄胖,随即露出阳光一样纯净无邪的笑容。

黄胖说:“公平较量。其他四个不许上前,谁上前,我敲死谁!”

五个新兵中块头最大的一个走向周大亮。

这时,连长恰巧经过训练场,他看到两个新兵在摔跤,后面还有五个兵在观战。连长咳嗽了两声,周大亮和大块头马上停止,他俩搂着肩说他们在切磋白天格斗训练的内容。

众人也都笑着附和。

后来,周大亮就和黄胖一起坐在了空无一人的训练场。巨大的月亮悬在头顶,周大亮在笑,黄胖也在笑,周大亮打趣说:“老黄,快醒醒,别笑得睡着了啊。”黄胖细长的眼睛完全被挤进了缝里。山风经过,树林哗哗地响。周大亮突然问黄胖退伍以后有什么打算。黄胖说想讨媳妇生个小子,他还说,“到时候你给我当伴郎啊。”

周大亮还是想吃鱼,他扳着手指头说:“黄婆鸡、虎头鱼、黑鲷、石斑……等我回去了,就把东海里的鱼统统吃光。”

周大亮说到做到,两年志愿兵退伍,他回到海州城,进了一家渔业集团公司,成为公司冷冻厂的职工。

黄胖问:“为什么去那儿?”

周大亮说:“方便吃鱼,老黄你来陪我吗?”

黄胖不响。

黄胖后来还是去了,他用退伍补贴在海州城买了间小房子,打算和周大亮做一辈子工友。黄胖正式上班的前一夜,周大亮张罗了一桌海鲜,他让几个战友作陪,请黄胖吃饭。黄胖喜欢喝黄酒,周大亮就陪他喝黄酒。那天晚上,他俩都喝了很多酒。周大亮大着嗓门说:“老黄,咱们唱歌!”黄胖说好,然后,大家就齐刷刷地站起来,扯着嗓子唱《驼铃》,又唱《一棵小白杨》。唱完了,他们接着喝。黄胖很快就醉倒了,他钻到桌子底下。他的酒量很差,可大家来敬酒,他就一次次举杯,仰脖灌下。黄胖把自己喝成了一桶黄酒,那么多的海鲜,他几乎没有动,他的面前是一堆空空的毛豆荚。

周大亮也是后来才知道,原来黄胖对海鲜过敏,光是闻着味儿就不太自在。

现在,安淼坐在车间的光亮处。她的周围是小山一样的蓝色包装袋。包装袋封了口,鼓出一段段真空的鱼肉。安淼就在这些鱼的片段中微低着头。一缕鬓发垂下来,她似乎忘了拂到耳后。她的膝盖上摊着一本电影杂志。

安淼被杂志上推荐的最新港片《喜剧之王》的海报吸引住了。海报上青春靓丽、敢爱敢恨的柳飘飘让她不由得想到了自己。十八岁,正应该是无忧无虑的年纪。然而安淼时常会想起另一座小岛上翻滚的麦浪,那里有她累弯了腰的爹,还有一头被唤作“福贵”的老水牛。爹和“福贵”的背后,是久病卧床的娘艰难而平静的目光。起风了,秋天在海州城已经走得很深,安淼感到了海边渐生的凉意,这让她的心中又下了一场萧瑟的秋雨。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从柳飘飘的笑容里拾起目光,在秋风中抱紧了自己的身体。

周大亮就是在这个时候看见了安淼。他看见一个单薄如秋叶的女人。这个女人独自坐在包装车间的门边看书,她像一截鲜嫩的春笋一样年轻,可她却在叹气。周大亮的心里动了一下,他不知道今天为什么会来到这个地方,这儿离他所在的车间隔出老远,以前他从未走到过这里。可今天从厕所撒完尿出来,就这么晃晃悠悠地来到了这里。周大亮站在一棵枫杨树的背面,久久地凝望着那个身影,开始相信所谓的命运。

夜里十点钟,一间橘色灯光笼罩的小屋里,黄胖一声不吭地举起了酒杯。他眯缝着眼睛,酡红的脸上藏不住笑意,他已经醉了。周大亮说:“老黄,什么事这么高兴?”

黄胖歪着身子凑过来说:“保,密。”

周大亮说:“你要藏得住事,我从此不再吃鱼。”

黄胖笑着说:“一边儿去,我今儿看到我媳妇了,我非她不娶。”

周大亮说:“不就是泡个妞嘛,瞧你这点儿出息。”

黄胖滑稽地比了一个“嘘”。他手指蘸酒,在桌上描出一个歪歪扭扭的“安”字。周大亮脸上的笑容立刻就冻住了。黄胖接着想第二个字,他划拉了几笔,又胡乱地抹去。黄胖说:“反正那个字里面全是水。”

周大亮说:“哦,我五行缺水。”

黄胖笑着说:“大亮你别闹,帮兄弟出出主意,你可是我的伴郎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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