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魔鲨之眼
作者: 【日】若竹七海一
刚吃完午饭离开餐馆,就接到大白天发生抢劫的消息。从站前的“旭日寿”餐馆到博物馆后身、市民公园东侧的案发现场——辛夷丘市钉置町二丁目八番地,开车过去需要绕个大弯,更何况我们这种警力匮乏的警署本来配车就不足,根本不会有车来接我们。
我和我的搭档以最快的速度赶往事发地。“真是的,为什么又要我们出现场?”田中盛将手机放进西装内口袋,不停地发着牢骚,“我们是生活安全科,又不是刑事科。这里原本是清闲少事的偏僻所在,为什么现在警署上上下下被搅得团团转?本以为能赶上午后四点的最后一场比赛,现在恐怕连杯咖啡都喝不上了。”
田中盛的“盛”,读“shi ge ru”,取“草木茂盛”之意,我倒觉得“盛”字的另一个读音、有“把各色美食盛入碗中”之意的“mo ru”和他本人更符。天干物燥,在这赤日炎炎的天气下,身高比我矮二十厘米、腰围比我粗五十多厘米的田中盛,头顶上亮晶晶的汗珠清晰可见。
自被发配到现在的所辖地之日起,我便接受了现实,不再有任何期待。实际上,警署的工作一向轻松、散漫,这个骨子里透着静谧、安逸的小城很少有案件发生,即便想努力工作也无事可做。因为远离公路干线,交通事故也少。和我以前工作的警署相比,这里的工作量还不及它的五分之一,一周有四天能按时下班。
为了打发时间,我加入市文化中心,报了一个专为单身女性开设的烹饪学习班。我在学习班认识了信用金库的基子、市福祉事务所的千香、“Helmet保险”的推销员理惠,她们是我从警以来第一次结识的警界以外的女友。我们的日子过得悠闲自在。
两周前发生的一起案件彻底打乱了我的生活——郊外某处住宅发生人为纵火,有人在火灾中丧生。
云集了一帮职场失意人士的偏僻警署,一旦面临纵火杀人案,必然也要积极安排警力侦破案件。于是,刑事科的大多数警员投入了这起案件的调查,更添乱的是,最近还多次发生入室盗窃案。
“老婆婆,您确认被盗二十多万?不会搞错了吧……是搞错了吧?
“人一上岁数,记性就不好。”
“这么说,这件事是您弄错了……”
这些案件的发生,也殃及了我和田中盛这个生安科二人组。我们之前的工作无外乎就是检查检查监控设施,指导指导自行车的摆放位置,穿上卡通服,宣传宣传防止特殊诈骗的策略,在防范盗窃讲习班给公众展示展示如何提防扒窃,等等。但自发生纵火杀人事件后,不断有案件从人手不足的刑事科转到生安科。今天一大早,我们还被叫去处理发生在车站内的性骚扰事件,接踵而来的就是这个大白天发生的抢劫案。
我们快步穿过车站附近密集的住宅区。这里原本是丘陵山坡,后来改造成住宅用地,房子被建在如同梯田一样的地形上,一家挨着一家,细街窄巷,错综复杂,地势忽高忽低。
东京居然还有这种地方,半年前我调到辛夷丘警署,看到这番景象时,很是吃惊。
这是早期的住宅城、现如今老人的居住地,他们当年的梦想是拥有一所带院子的独幢楼房,购买房产时这些人年纪尚轻。虽然车无法开到家门口,出去买东西也要爬坡下坎儿,但在当时还算不上特别不便。随着他们步入老年,成人以后的孩子对独院住宅非但没有感念之情,反而认为是沉重的负担,都搬到交通便捷、距公司和学校更近的市中心公寓了。路上聚集了很多人,救护车停在一旁,随处都能看见身穿制服的警察的身影。
“真够讨厌的。”田中盛喘着粗气,站在斜坡上抱怨,“大白天敢在马路上抢劫,真是胆大包天。”
“可是半径五十米,哦,不,应该是一百米内都没有监控摄像头。而且,好像也不能指望有目击证人了。”
“我想还可以从受害人那里了解情况。唉,可恶。喂,三琴,你先下去看看。”田中盛放缓脚步,大概是膝盖疼了,我只好撂下他,先跑到案发现场。拨开看热闹的人群,刚来到救护车旁,地域科的古株——负责辖区内日常治安事件的警察,用一种近乎“你来得太迟了”的眼神看着我。
“受害者的情形怎么样了?”我迫不及待地问。
“她被劫犯拽倒后,头部遭到重踢,不过,意识还算清晰。”
居然用脚踢受害者头部,我皱了皱眉。虽说案发地人烟稀少,但作案现场阳光明媚、视野开阔,在这种地方明火执仗,实属罕见。
“被劫人没反抗吗?”
“怎么说呢,她一直攥着布袋的拎手不松开。对啦,箕作婆婆不是袋不离手吗?走路时会将布袋的拎手紧紧缠绕在左手上。”
提起箕作婆婆,符合条件的只有一个人,那就是箕作初江——箕作家族中最后一个活着的人。
明明已经八十多岁了,却一个人住在那所空旷的宅邸里,平时耕田种菜。她在辛夷丘市内拥有众多新旧程度不一的房产,大部分委托给熟人经营的中介公司管理,但对几十年不变、始终租用公寓和店铺的老房客,则亲自上门收取租金。她把旧和服拆了,亲手拼接缝制了一个布袋,将袋子的拎手紧紧缠在左手上,拄着拐杖,步行全城收取房租。初江的身影,成为宣告本月月末到来的一景。
由她亲自收取的房租,每家三万到六万不等,即便如此,大约十五个地方跑下来,收下来的租金少说也有五十多万。这笔现金大概被她当作生活费用了,也不送银行,由她这个八十多岁、腿脚不利落的老婆婆亲自带回独居的大房子。
这事任谁听着都觉得不安全,管理公司、不动产公司、有业务往来的信用金库的工作人员,以及巡警、律师、私人医生,几乎身边的所有人都劝她:别再任性了,让房客把租金打到银行卡上吧。
可初江仍然亲自出马,打算每月确认一下老房客是否安好。她认为,人与人的关系不能靠金钱维系,更何况来回走走对身体也有益。
“真是个可爱的老婆婆,倒挺适合站在炉边烤煎饼。”在烹饪学习班认识的信用金库的基子忍不住大发感慨,“还是有钱人长寿。”也许是身边没有可依靠的亲人,所以人才特别固执,为了避免一不小心显露出的迟缓笨拙,整个人时刻处于紧绷状态。或许因为这个,她才看起来并没有那么老。可是却遭到公交车司机的吐槽:“怎么看都是个老人,坐在前面的老弱病残爱心座位就行了,可就是不肯坐,非要拄着拐杖去后面的座位。这期间我们只得等她坐好后,才能启动车子。”
如今,这个箕作初江连爱心座位都坐不了了,而是被人放到担架上,铁青着脸平躺着了。
“抢谁不好,偏偏抢她。”我嘟囔道。
地域科的古株颇有意味地笑了一下:“是啊,偏偏抢了她,一位非同小可的受害者。砂井小姐,这下可麻烦啦,这事会轰动全城的。”
二
拖着疲乏的双腿,我和田中盛回到警署,刚到办公桌前,就被早等着我们的五十岚股长和荒川科长招呼过去。
荒川科长心急火燎地在屋中央来回踱步,说:“你们给我听着,箕作婆婆的案件必须认真查,否则,市里的那些大人物和有关部门,方方面面都会给署长施加压力的。箕作家族的最后幸存者万一有个闪失,会给市政建设带来极大影响。这是极其重要的大事,事关重大,你们听明白了吗?”
股长也清了清喉咙,回应道:“眼下应该了解一下初江老夫人的伤势。”
我们结束外围调查,便赶往市中央诊疗所,箕作初江被送到那里接受治疗。我们到达时,她刚处理完外伤,正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单人病房的床上。据医生介绍,左腕骨头并未发生异常,出于慎重,接下来要接受CT和其他精密检查。
中央诊疗所唯一单人病房的床是张双人床,这让身材瘦小、单薄的初江看起来更加纤弱。她头上贴着纱布,上面罩着网状绷带帽,摔倒时弄坏的眼镜腿用创可贴固定住,一张圆润可爱的娃娃脸铁青着,圆圆的眼睛因流过泪略显浑浊。大概是长年从事农田作业,与街上一般老人相比,她的身体是硬朗的。
我们做了自我介绍,关切地询问了她的身体状况,当说到有关劫犯的线索时,她的眼里立即又盈满了泪水。
“警官,那个劫犯非抓不可吗?也许是我的缘故造成的,都是我不中用。”
“这个嘛,也没说非抓不可。”
这件事没有被害申请,没有案件调查,没有堆叠的案卷,更没有棘手的环节,如果这个老婆婆不是箕作初江,案件处理能如此这般神速、不可思议地向前推进吗?
田中盛踢了一下我坐着的折叠椅的椅子腿,我急忙继续道:“可是,如果说抢劫,这话又轻了,实际上已构成抢劫伤害罪,属于重罪,对社会影响极坏。就这么让他跑了,一旦尝到甜头,说不定还会犯罪,造成附近居民人心惶惶,周边的老人会产生恐惧——说不定下一个被抢对象就轮到自己了。先把罪犯抓住,听听他的辩解,然后,如果您无论如何要还他自由,那么再想别的办法……劫犯,不是女的,是男的吧?”
“呃,嗯。”
初江欲言又止,我接着又问:“您被抢了多少钱?”
“这个嘛。”初江摘下眼镜,黑多白少的眼睛盯着半空,“我的布袋里还装着老花镜、记事本等东西,所以我现在还不确定……”
“噢?那还是先把丢了多少东西弄清楚。如果被抢的钱悉数追回,就什么事都没有,否则,问题就牵扯到税务署了。”
“税务署?”初江的眼睛瞪得溜圆。
“就是扣除损失什么的,遇到钱财被盗,不是可以申请减免缴纳税金吗?不过,这个需要警方出具钱财属实被盗证明,不弄清楚,我们无法开具证明。”
初江沉默半晌,才嘟囔道:“好吧。这件事引起附近老人的恐慌,我实在不安,况且还加重了他的罪行,叫他长时间受牢狱之灾。抢我的这个男人叫长沼史郎,在我的青叶荘公寓一〇三室住了将近三十五年。”
“他有多大年纪?”
“我想大概七十多岁了吧。年轻时,在老家结了婚,但生性好赌,把手头的钱全部投到赛马上了,妻子离他而去,于是就到这边来混,偶尔打打零工,勉强度日,租住在没有浴室、只有六个榻榻米大小的一间公寓里。所以,还是我的错,我去他那儿催收房租,无意中竟对这种人说了自己身上带着六十多万现金,长沼便对我提出借钱的要求,还说会加倍偿还。如果按他说的借给他,这件事就不会……”
“到底还是赶上了午后四点的最后一场比赛。”我说。不过,马匹已经进入各自的闸厢,马票售票处早已关闭,以田中盛的角度,当然不能算是赶上。
比赛呈现出极度混乱状态,人气排名前两位的马在比赛中撞到一起,骑师被摔下马,后面的骑师看准这个空当一骑绝尘,抢先冲过终点。比赛最后出现了惊天大逆转,场内观众因灰心与失望,无不垂头丧气,只有一个人欢呼雀跃,我们不费吹灰之力就找到了长沼史郎。当听到我们叫他时,他试图逃跑,一番拉扯推搡中,田中盛从台阶上摔了下去。我用力按住他后,甚至不需要征求他协助警方调查的意愿,就将他带回了警署。
“办案神速,当属我们科。当日案子当日破,署长一定会高兴的。初江老夫人和长沼之间是否和解,与我们无关。你们快点儿把案子的相关文件整理好,送交检察院。”
科长的目光朝走廊的方向瞥了一眼,纵火杀人案自案发之日起已经过去两周了,专案组连嫌疑人的线索都没有,此时他一定想跑到那儿向署长汇报情况。荒川科长与刑事科的茅野科长之间勾心斗角,尽人皆知。在这么偏僻的警署争斗,实在毫无意义,可是他似乎不想错过整治对方的机会。
五十岚股长似乎也在想这个事,搓着手道:“那个纵火事件依然没有进展吧?”
“真叫你说对了,还没有。”科长惬意地仰靠在办公椅上。
“科长,您真是领导有方。”股长恭敬地鞠了一躬,科长愈发得意。
“茅野自尊心强,会一直固持己见,这只会加重全体警员的负担。不过,即便生安科以办案神速著称,如果没人问,也不能厚着脸皮主动说出我们的看法。总之呢,先把长沼事件送交检察院,我对署长汇报已经移交检察院了,所以一定要在今天做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