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见欢

作者: 贾新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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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天,怎么说呢,说它阴看不到云,灰蒙蒙笼罩四野;说它晴又看不到太阳,还不能说看不到天空,谁也不能说那东西不瓦蓝就不叫天空。反正这里的冬季多半是这个样子,过大年这段日子更是如此。

腊月二十八这一天,不到晚上六点,王木多在食堂刚拿起筷子,准备去掏手中一切两半的咸鸭蛋黄,内勤潘红的身影倏地闪了进来,说:“红旗村褚大棒子报案发生火灾,说是有人纵火。”

真是怕啥来啥,春节安保防火是重要科目,这眼瞅着过年了。王木多第一时间抬眼看向窗外——纯下意识地,他想,如果真是大火,村民再笨也知道打“119”,而不是报告派出所,褚大棒子这人平时就爱夸大其词。想到这儿,王木多转过头把挖出来的咸蛋黄塞进嘴里,边吃边问潘红:“火灭了没有?”

潘红看着王木多的嘴说:“虽然大棒子有些声嘶力竭,但听上去不像有多大的火。电话没撂呢,你去接吧,所长。”

王木多判断得没错,应该算是一个纠纷事件。“有人纵火”的那个“纵火”,是给另一个世界的人烧纸,而“有人”,则是同村的齐勤庆,一个一年前失去女儿的轱辘棒子。轱辘棒子是当地对单身男人的叫法,属于鳏夫,可他不是光棍。

火灾没形成,但是电话那边的褚大棒子把事态形容得挺大,听取了简短的案情介绍,王木多觉得必须去处理,纠纷事件派生出来的节外之枝,并不是“小事化了”能化得了的。另外,关于过年烧纸这事,他正好打算有点儿动作。

路上,王木多跟潘红聊起了云彩,说这辈子直到他坐上飞机,才不再怀疑天上的云彩是水汽形成的这件事。在云彩上边看它,跟在下边看它是一样的,飞机飞进去以后的确就是一些水汽,眼见为实。“可我还是觉得,天上不是那么简单。”他从后视镜上瞄了一眼潘红,“我就是老感觉那上边也热闹。”

“那是必须的啊。”潘红居然所见略同。在繁花乡派出所,潘红属于既不新也不老的同志,毕业分配入所在内勤岗位干了不到三年,但大家都知道她曾跟所长远赴山东抓过逃犯,经历不可谓不丰富,加上又是一个长得还挺好看的女孩儿,于是在所里被大家当宝。本来,昨天就安排她提前放假,东北小镇的“忙年”,女同志理应成为家里的主力,可她还是在晚饭前来了单位,替同事值个前半夜的班,没想到接了个“火灾”报警,那么出现场就得陪所长一同去了。她说:“天上现在必须比地上热闹,为啥呢?因为现在人们都活在电脑和手机的世界里,活在4G、5G的世界里,那些密密麻麻的信号都在天上碰撞交织,滋滋啦啦火花四溅,大家都在那里边热闹呢。”见王木多没吭声,她进一步阐述说,“而且天上信号里的人才是真实的,地上的是虚拟的、是空皮囊。”

王木多没想到自己随口瞎侃一句,竟引出这个黄毛丫头让人摸不着头脑、听上去颇具颠覆性的一通理论。他没摇头也没点头,而是向上昂了昂头:“你继续。”

潘红看了看车窗外黑山白雪之间的树木,测算出应该还有十多分钟的车程,便索性以举例子的方法来论证她的观点:“就拿这个‘纵火犯’齐勤庆来说,他跟村里那个‘玉米秆儿’,不就是活在虚拟世界里最真实的一对吗?”

王木多一下子就懂她的意思了。他倒没脱口大笑,而是哼了一声,表示懂了。

王木多这边一哼,潘红便心领神会,她没必要往下论述了,便点开手机进入她的5G世界里边去了。

“玉米秆儿”是褚大棒子的媳妇,姓玉名芳,因为长得瘦且挺拔,得此绰号。实话实说,这个绰号褒义面大,这是村里人的共识。褚大棒子本名褚拥军,体形上与武大郎无异。如此一来,当褚拥军把玉芳娶进门的一刹那,被民间高手联想成一个玉米棒子长在玉米秆儿上,也就顺理成章了。

然而,在大家的口中,“玉米秆儿”的心是属于“纵火犯”齐勤庆的。齐勤庆天生多才多艺,除了会拉胡琴,还无师自通地会吹笛子,进而衍生出会吹箫、唢呐以及所有吹奏乐器。要说的是,“玉米秆儿”玉芳天生舞跳得好,包括她自己在内,谁也解释不了她是从哪儿“悟”出那些舞蹈动作的,追溯到父母双方以上八代都是纯正的农民,不要说跳舞,连啥是“舞”都说不清。话说简短,四年小学同窗生涯,作为班级各类文艺活动骨干的两个人,连《梁祝》的凄美爱情都未凄美上,就双双辍学务农,各自娶妻嫁人。少小不懂男女爱,懂了已成过来人。实际上,他们对此并未产生过任何“哪里有些不对”的念头。然而,当时光不断流逝、理念不断进步,特别是当齐勤庆的媳妇离家出走、“玉米秆儿”的“大棒子”长年南下打工,尤其当二人效仿抖音里的人,配起对儿来男奏女舞拍小视频,很快就火了的时候,他们终于产生了当初“哪里有些不对”的念头。当然,这些都是街传巷议,两个人并没有“官宣”发声。

按潘红的说法,在网络虚拟世界里,齐勤庆与玉芳似乎活得更真实。当玉芳的抖音号粉丝突破十万并有了一定“变现”能力的时候,两个人就以夫妻身份在一起拍段子了——这样更涨粉。关于这一点,不要说村里人,连作为粉丝的褚大棒子也生不出别扭的情绪来。文艺作品嘛,你能对戏中人的打情骂俏说三道四吗?至于两个人是否在屏幕后面假戏真做,只有他们自己知道。

不仅如此,每当褚拥军回老家过春节,都逃不掉被玉芳拉着,三个人一起拍视频段子,充当系列剧里的“隔壁老王”。这是没法子的,媳妇靠发几个段子也能赚钱,你还装啥犊子?那么,现实生活中,齐勤庆与玉芳一口咬定“只是搭档”的关系,褚拥军以艺术眼光的认可、乐于参与其中的现实表现,这一切,或许恰恰正是虚拟的、不真实的。

“你信息挺灵通啊。”王木多忽然来了一句,“听你这么一说,大棒子跟齐勤庆这一翻脸,搞不好背景还真挺深,渊源还真挺流长啊。”

“所长你说了病句。”潘红从手机屏幕中抽出目光,又观察了一下窗外的环境,“不过,可能也是我瞎联系,就觉得仅因为个烧纸不至于报警。”

车子进了村子,接近大道边玉芳家的小卖店时,借着房檐悬挂的大灯泡的光,王木多和潘红一下就认出刚才在路上讨论的三个人,正在比比画画、指指点点。此外,还有视频段子御用摄像师——高考落榜在家种地的衣二连,姿势专业地端着手机在那儿拍摄。

王木多和潘红下车的时候,见玉芳正护着齐勤庆,动作与语调均很夸张地怒怼着褚拥军,台词大意是:大过年的,不要跟他们两口子过不去。褚拥军的情绪仿佛正值暴怒点,见媳妇在如此当口儿居然还在创作作品,脸一下子就憋红了。他仰着通红的脸,在戏中夫妻与衣二连之间晃动了两个往返后,突然向衣二连冲过去:“操你妈,手机关了!”

“什么情况?”王木多的声音不高不低。这时候,四人好像才突然发现停在旁边的警车和已经走到身边的两位警察,“挺有法律意识啊,还知道固定证据呢?”

玉芳反应挺快,一把推开被自己扯着的齐勤庆,满脸堆笑地说:“怎么还把大所长给惊动了?我们瞎拍着玩的。”说完,转向褚拥军,表情秒变震怒,“你还真是吃饱了撑的,还真报警了?”

褚拥军冲玉芳骂了句“滚一边儿去”,然后蹿到王木多身边,指着不远处路边一大堆黑色灰烬,示意那就是火灾现场。齐勤庆眼珠转了转,转身要走,被王木多叫住:“不要出村子,一会儿要找你做笔录。”见齐勤庆走开,王木多又让玉芳回店里等着,然后带着潘红、褚拥军去看现场。衣二连用眼光征求玉芳的意见,被对方一甩头支走了。

玉芳家的小卖店在村子西北角,位于进出村的大道端口,那个现场,正好处于一个天然形成的十分醒目的十字路口。玉芳一开始决定要开这个小卖店时,褚拥军揶揄她:“脑筋不转弯,谁买东西都要图个方便。”褚拥军说的自然有道理,红旗村中央地带大道边一上一下已经开了两家小卖店。那么,把小卖店开在离庄稼地很近的村端头,向另外两家发起竞争,确实不怎么有利。

然而,女人头发长未必就一定见识短,玉芳挺直了“玉米秆儿”,还真就一意孤行地把小卖店开起来了——褚大棒子一年到头就过年正月时在家待几天,鞭长莫及。而且事实上,小卖店经营头一年褚拥军回家过年时,就遭到了打脸:红火着呢。玉芳打的是镇里人经过村子去村水库、去山里游玩的牌,镇里人甚至市里人的购买力是村里这帮人能比的吗?进村第一家,不去玉芳这儿去哪儿?蝎子尾巴毒(独)一份,此为其一。其二,玉芳家所有商品的定价均比另外两家低一毛钱,并且变本加厉地搞活动:一次性消费满一百赠代金券两元(含记账秋后结算情形)。如此这般,结果可想而知。

言归正传。王木多三人来到十字路口,但见那一大堆灰烬正被小风层层地剥着,搞得庄稼地里覆盖的白雪上挺大面积的黑。

王木多弯腰捡起一根近一米五长的木棍,搅动着看似松软实际上有些黏稠的纸灰,说:“就这些破纸就值一万块?你说的不是冥币的票面吧?”

褚拥军居然哈哈笑了起来,一边笑一边说:“这些烧纸都是我从南方发回来的。南方的烧纸物美质优,不像当地的,隔着纸都能看清地上的羊粪蛋儿。纸都是纸,但给故去的人烧,那就不单纯是纸了,那就是钱,是货币。自从看见南方人烧纸钱,我就断定自己以前在家烧的根本就是‘假币’。死去的人一年到头就盼着过年过节领取生活费,如果送的都是‘假币’,那还真就是骗鬼了。”

“上善若纸呗?”王木多鼻子一歪,扬手将手中的木棍扔进灰烬中,“天挺冷的,大棒子你简短点儿,就直说损失了多少吧?”

“我说一万还是往少了说的,只多不少。”褚拥军摊了摊两只手,收起了笑容,“一笔一笔都记着账呢。剩下的这些是要在村里卖的,这下好,一把火清零了。”

潘红端着相机咔嚓咔嚓拍照,王木多示意她不必拍照,然后带头迈步往村里返。

路上王木多问褚拥军有什么诉求,褚拥军回答说:“那能有啥诉求,公事公办呗,杀人偿命、欠债还钱,照价赔偿就是了。”见王木多没表态,他又补充一句,“所以我报的是公安,不是火警。”

王木多心想,这人还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两年前跟他打交道的时候,他也是能说能侃,但基本上都在跑偏。两年前那次,是褚拥军跟玉芳的独子褚不群出事,在去镇里上货的途中,他开着面包车被一个重载卡玛斯拦腰怼扁,没送医院直接拉回家去了——全身都散架了。那一次,在王木多印象中,这个褚大棒子是一个胡说八道、嘴没把门的人。虽然狮子大开口管人家要五十万元,没想到对方一把就拿了。

“你去把齐勤庆喊过来,”王木多拉开小卖店的门,让潘红进去,然后用身体挡住打算跟进去的褚拥军,“喊这儿来,我得给他做笔录。”

“喊这儿来?”褚拥军话音未落很快挠了挠脑袋上扣着的绒帽,表演痕迹很重地表示着不理解,仿佛用身体语言在问:你们不应该去他家吗?

“让你去,你去就得了。”王木多不耐烦地朝褚拥军用力昂了昂头,“你还指望我登门拜访?带到褚不群原先那个小屋来,我跟小潘在那儿等他。”

王木多带潘红进了最里间那个屋,玉芳拎着暖瓶、掐着两只茶杯跟了进去。

她家是四间瓦房,所说的小卖店,是把第一间大屋改成了自选式超市,其他两个屋正常住人,另一间是厨房加储物间。

一支烟刚点着,齐勤庆就进来了,好像他一直就在小卖店门口蹲着似的。齐勤庆面目清秀,皮肤白皙,不熟悉的根本看不出他是一个庄稼人,虽然四十多岁了,说他是个小伙儿也有人信。王木多脑子里蹦出一个念头:这好端端的一副架,怎么就没拴住媳妇呢?

齐勤庆叙述的情况跟褚拥军说的基本一样。快过年了,齐勤庆要给故去的亲人送钱,就到褚拥军的烧纸摊拿了一百块钱的黄表纸。他记得很清楚,刚要起身时,突然想到女儿齐欢啥也不会干,在那边肯定更需要钱。按规矩讲,长辈人不给晚辈烧纸,但齐勤庆觉得时代发展了,应该有移风易俗的开创精神,再说女儿齐欢又没有晚辈,不能在那边一辈子喝西北风啊!于是,就又拿了五十块钱的——五十块钱一捆,一米见方的捆。他拎着三捆纸很快就走到十字路口开烧,先是给父母双亲送,然后再给女儿齐欢送。就在他刚把点着的两张纸向圈里扔时,突然刮来一股劲风,那两张燃着火的纸目的性极强地横飞向褚拥军的摊位。眨眼工夫,整齐码放在褚拥军面前的一大堆烧纸着起火来。俄顷,风向突变,风借火势、火助风威,熊熊大火燃烧之下的纸堆紧急撤退一样,向齐勤庆这边的十字路口以及庄稼地翻滚飞窜。齐勤庆只有躲闪的份儿,而褚拥军倒是拿根棍子,有点儿像打,还有点儿像扑,嘴里呜哩哇啦叫个不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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