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远方更远
作者: 米可一
十月过半,皖北平原终于摆脱了连日阴雨,万米之上,太阳是至高无上的存在,下面,是无尽的、被熨平的村庄、稻田和水库,城市只是一小撮意外的凸起。
涡轮发动机发出更大的轰鸣,飞机在颠簸中不断下降,机场跑道尽头用黄漆涂抹的数字24清楚可见。
毫无征兆的,机身开始失重,刚一拉平,又是更为猛烈的下探,机舱内开始传出低声的尖叫。机舱广播却始终静默,空乘藏在昏暗的布帘后面无声无息,只有警示灯摇曳着令人作呕的绿光。
飞机再次拉平,机翼掠过稻田水网、高速公路,以及塔台。盘旋一圈后,再次对准了跑道。红白色的风向袋陷入癫狂,机身在风的乱拳中剧烈震颤。机长却似乎下定决心,在七上八下的姿态中,带领百十来名乘客向跑道冲去。没有人再发出任何声音,大家都在屏息等待天、地、人交互的庄严时刻。
飞机几乎是砸在了跑道上,瞬间又弹离地面,接着才紧贴地面滑行,随着空姐如释重负的播报,不久前的死亡恐惧变得苍白且没有意义。
有人笑说:“开飞机的一定是新手。”
有人回应:“不一定,也许他之前在俄罗斯开战斗机。”
“哈哈哈哈……”
乘客们解开安全带,查看手机信息,还有就是确认没有把个人物品落在座椅口袋里。他们领到行李,从接机口涌出,四散而去……他们与家人亲密拥抱,与甲方或乙方代表亲切握手,打量熟悉或陌生的城市街道……一个两百多斤的胖子落在了众人身后,走走停停,举棋不定。为了节省些力气,他拽着行李箱踏上自动步道,出口就在另一端。行到半路,胖子蹲下身,像是在系鞋带,几秒钟后,他缓缓歪倒在地,像一头巨鲸,搁浅在步道的尽头。
他永远到不了家了——凡晓澜站在原地,脑袋里先是冒出了这么个念头,随后又觉得有些恶心,好像肠胃还随着飞机在半空颠簸。
离开候机厅,凡晓澜与刚租好车的丈夫路大可、弟弟凡晓波以及弟弟的女友——一个叫作库比卡的波兰女孩儿会合。一行人驶离机场高速,向两百公里外的寿县老家继续进发。很快,车窗外的景致便从立体的钢筋水泥,变成了平坦无际的灰色土地。土地上没有人,只有数以百计的麦秸卷,静静地栖息着,像是外星来客丢弃的小纸团。凡晓澜有些疲倦,靠着窗发起了呆,车厢里的聒噪被她按下了静音键,思绪开始盘算起未来几天的事情。
此番回老家,是为了陪弟弟带他的女友库比卡见父亲。如果这对跨国情侣得到父亲的祝福肯定,那么他俩会到母亲的墓前祭扫,然后定亲,然后婚礼,然后飞到波兰东南部一个叫作热沃夫的边境小城,据说有不少中国人在那里做生意……他们的未来,如同皖北平原,看似一望无际,实则笼罩在初秋逐渐弥漫起的水雾与烟尘中。除此之外,此行还有些支线任务,以及隐藏的剧情。是啊,每个人都是自己故事的主角,诸多情节与人物纠缠在一起,按照老家的说法,就像是一团理还乱的麻丝缠。
车子行驶了两个小时,抵达了一个叫作凡郢孜的村庄。不同于大多村民聚居在郢孜里,凡晓澜打小就和父母住在郢孜外田埂上的一个小院,紧邻全村的泵房。早年间,郢孜里的村民大多在当地小煤窑下井,只有父亲甘当农民伺候庄稼。如今,许多村民搬去了镇上或市里,只有父亲把自己活成了庄稼,越发扎根在土地上。
四人抵达时,正赶上父亲坐在院子里的小桌前,边晒太阳,边就着腊肉咸菜啃馒头。由于没有提前通知,父亲赶忙起身加菜,好在不管是鸡鸭还是蔬果,都是就地取材。等到开饭时,已是下午三点。饭桌上,父亲没怎么说话,丈夫路大可和波兰大妞库比卡用她蹩脚的汉语都曾试图活跃氛围,但凡晓澜习惯这种埋头吃饭的氛围,加之弟弟一直神经紧张,结果便是3∶2,沉默压倒了沟通。
吃过“下午饭”,太阳已经落山,父亲还要留大家接着吃晚饭,但其他三人都嚷嚷着“不用麻烦”,父亲便没有坚持。凡晓澜倒是想多陪一陪父亲,但一个突发情况已经迫在眉睫,使她不得不跟车回到镇上的一家宾馆。
四人开了两间房,一间大床房,一间标准间。凡晓澜和路大可入住的是标准间。进屋后,凡晓澜便冲进了卫生间。或许是旅途奔波的疲惫,本应几天后来串门的大姨妈竟提前到来,且因她患上了慢性粒细胞白血病,血小板数值要低于常人很多,污血会滴滴答答流上好几天,不仅扰乱了生活的节奏,还让凡晓澜产生了一种拧不紧水龙头的无力感。
刚换上干净的卫生用品,路大可便敲门,问凡晓澜是不是哪里不舒服,要不要给她倒一杯热水。凡晓澜没有理睬。路大可又敲了几次,大概觉得敷衍得差不多了,便转身离开,然后打开电视,或许还会打开手机,偷偷给出轨对象发几条微信……除医生外,路大可是唯一知道凡晓澜病情的人,从当初的同仇敌忾到旷日僵持,再到如今的心有旁骛,凡晓澜并不怪他。事实上,就连她自己也需要从这该死的病中走走神儿。
凡晓澜开始给自己卸妆,让自己沉浸在一道道铅华洗尽的程序中。诚然,随着年龄增长,屋外的男人越来越油腻,而镜中的自己也越发苍白枯萎。生活中,凡晓澜已经退化成一个离不开“纸尿裤”的孩子,但她的尊严,还有她的胡思乱想,却随着血液里的畸形细胞不断增生……可不管再怎么不堪,凡晓澜都想留在这盘残局中,虽九死一生,仍继续向前,而这,也是她此番回老家的隐藏任务。
该死的,说好的走神呢?
二
清早,凡晓澜来到凡郢孜村委会的服务中心,提出要为父亲补办结婚证。办事员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小姑娘,她先是查验了凡晓澜的身份证件,然后告诉她村部只能代为收集材料,如果想立刻补办证件,还得去民政局婚姻登记处。凡晓澜故作迟疑,又提出要查一查父母结婚的日期。小姑娘吃不准她是否有这个权限,便找村主任请示。
不一会儿,村主任便一口一个大才女,下楼招呼凡晓澜,还自称在网上看过她的职业规划讲座,希望她春节回来给村里外出打工的小年轻们上上课。村主任的热情虽有些猝不及防,但凡晓澜的应对也表达了尊重且不失乡邻的亲切。寒暄完毕,凡晓澜再次提出办事请求,并向村主任暗示,父亲一个人太孤单了,她有替父亲安排晚年生活的打算。潜台词是,如果续弦,还是要找到原来的结婚证。
村主任挠了挠后脑勺:“老凡啊,人是老实,但要找个女人管他,也不知道能不能过得惯。”
凡晓澜顺势把话一拉:“我倒是想把他带进城,可他愿意跟着我吗?”
“你啊,是大姑娘了,你有自己的事业。”村主任果真落入凡晓澜的逻辑之中。
村主任让办事员查了凡晓澜父母打结婚证的时间,1986年6月。那一年,父亲三十岁出头,母亲才刚满二十二岁,至于凡晓澜自己,是1984年出生的。凡晓澜看后,用开玩笑的语气说:“小时候总听人说,我是我爸捡回来的。”
村主任一怔,哈哈笑道:“我家儿子小的时候,我也是这么告诉他的。”
“可是您看,他俩打结婚证前,我就已经出生了。”凡晓澜说,“难道是未婚先育?”
村主任挠了挠后脑勺:“你知道啊,那时候别说迟打结婚证,就是不打证,只是搭伙过日子,也是常有的事。”
凡晓澜不想逼村主任太紧,怕他回头再去找父亲,便转移话题:“我就是对过去有些好奇。您看那时候大家都住郢孜里,只有我们家跟孤魂野鬼似的,住在后郢孜的田地里,也不知道我爸咋想的。”
“那是哪一年的事情呢?”村主任咂摸着嘴,“总之你爸的那只眼在井下崩瞎后,他就从矿上辞了工。正好村里的泵房没人管,就雇他把全村用水灌溉的事情管了起来。因为泵房建在田里,村里为了他工作和生活方便,就在泵房边上给你家批了块宅基地。”
“所以说,我爸原来也是住在郢孜里?”
“差不多吧。”
离开村部,凡晓澜来到郢孜东南角的工房区。这些工房毗邻已经关停的小煤窑,一共四排,每排十二户,红砖黑瓦漆木门,工工整整,门楣上还钉着蓝色铁质门牌。工房的外墙上,大腿粗的供气管道曾将井下抽出的瓦斯输送到每家每户。
凡晓澜不记得听谁说过,自己和父亲也曾住在这片工房里。她能记得的是上初一那年,从奥运会的电视转播中,迷上了平衡木这项体操项目,更准确地说,是迷上了在上面跳舞的女孩儿。一天晚上,凡晓澜偷偷穿上母亲银白色的健美裤,跑到这片工房,跳上瓦斯管道,先是保持平衡,然后向前,倒退,转身,再加上手部动作、腰部动作。那一夜的月光格外皎洁,银白色的健美裤也跟着熠熠生辉。
凡晓澜屏住呼吸,余光扫过台下唯一的观众。接着,她先是一招白鹤亮翅,再接金鸡独立,然后蓄力、腾空,双臂环胸旋转360°,就差一个完美的落地。只是不知哪里出了差错,她一只脚刮到了一截突出的生铁,脚踝被划出一道长长的血口子。凡晓澜第一时间没有感到痛,但当她发现母亲健美裤的裤脚也被撕破时,才意识到自己演砸了。
台下唯一的观众,也是一直暗恋凡晓澜的凡春喜被吓坏了。还是凡晓澜给他下达命令,将她送去了村卫生所。卫生所关着门,凡春喜又背着她敲响了村医家的门。
事发后,凡晓澜以为母亲会像往常一样暴揍自己一顿,但往后几天,母亲没有和凡晓澜说一句话。至于那条破了的健美裤,也不知何时被母亲撕成了无数布条,扔进了化粪池里。父亲呢,除了做饭时给凡晓澜多夹鱼肉外,也没再提起此事。至于凡春喜,则因为没有制止凡晓澜犯傻,被他爸揍了一顿。
论辈分,凡春喜该喊凡晓澜一声表姑。凡晓澜挺看不上这个同龄的表侄,特别是在他面前演砸出丑,让她心里窝着火。不过,凡春喜对自己的那份暗恋,又能满足凡晓澜小小的虚荣心,加上每天搀扶着她上下学,凡春喜的温暖渐渐令她留恋。终于,在一个月后的某个傍晚,当凡春喜将她送到田野里的小院时,凡晓澜飞快地在表侄的脸颊上留下了一个吻。
凡晓澜猜想,此番她回老家,凡春喜大概是知道的。这么多年来,从电话到QQ再到微信,两人一直在彼此的通讯录中,但最多仅限于点赞之交。凡春喜经营的超市就在村口,是不是要去打个招呼,凡晓澜有些犹豫,有些心痒,又有些厌恶自己这样的念头。
三
临近中午,凡晓澜本想在镇上简单解决午饭,但想到昨天一大桌的剩菜,便又回到了后郢孜的小院。
今天早些时候,凡晓波带着库比卡去市里逛街。至于路大可,则找了个鱼塘钓鱼去了。这些都是父亲告诉她的。若不是必须,凡晓澜和路大可一天都不会给对方发一条信息。
对付完残羹剩菜后,父亲将那只瞎眼对着凡晓澜,问她怎么看弟弟和库比卡的婚事。
“我觉得挺好的。”凡晓澜说。
“真的吗?”
凡晓澜犹豫片刻,如实答道:“我不知道。”
“你弟弟太老实,波兰又太远,他们要去的那个热什么夫,距离乌克兰边境只有几十公里啊,一发炮弹就打过来了。”
“阿爸,你还知道这个呀?”
“我上村部问的。”
“阿弟总是要出去闯一闯的,如果过不下去了,就再回来呗。再说了,我觉得库比卡这个女孩儿不错,人单纯,性子也直。”
“和你一样。”
凡晓澜握住父亲的手:“你是说我的性格像库比卡,还是说弟弟像我一样,非要到外面闯荡啊?”
父亲没有回答,他扭过头去,那只瞎眼也沉入了阴影中。凡晓澜有些难过,但这份难过被手机的振动打断,是闺蜜发来的邮件,标题是“一号机密”。
凡晓澜起身要离开。父亲像是在自言自语:“你也该要个孩子了。”
“也不是说要就能要的。”凡晓澜说。
父亲张了张嘴。
“老话说儿孙自有儿孙福,您就别操心了。”
凡晓澜出了屋,打开这份“一号机密”,邮件是关于路大可出轨对象的资料:姓名、年龄、家庭住址、手机和微信号码,部分消费记录以及一张女孩儿的个人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