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身份

作者: 尚元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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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乍暖还寒的春日午后,我正在安检口处置警情,对讲机突然响了起来。黄师姐呼叫,她用暗语对我说:“一位老朋友来看你。”我登时紧张起来。所谓“老朋友”,特指经常活跃在站区的熟面孔,他们的出现往往预示着麻烦来了。

我让她报个位置,她说:“那人刚上电梯,朝候车室走了。”于是,我叮嘱安检员处理后续警情,转身跑上电梯,朝候车室追去。追到半截,视线里果然闪现出一个熟悉的身影,一名白衣女子正大步流星地拐进八号候车室,我猛追几步,冲她喊道:“喂,请等一下!”

候车室嘈杂,女人仿佛没有听见,继续前行。我当时笃定她就是那位“老朋友”,于是加紧步伐追了上去,一把拦住她。与此同时,我也看清了她的脸。我认错人了,她只是一位普通的旅客。她一脸诧异地盯着我,摘下耳机,茫然地问:“怎么了,警察同志?”

我耸耸肩说:“没事,认错人了,不好意思。”

她重新将耳机塞入耳朵,大步流星地走向检票口。我怅然若失地站在原地,望着那个远去的背影,思绪一下子被拉回到三年前——

我的那位“老朋友”本名朱大虹,因常被人喊老朱,久而久之,演变成“二师兄”。我干便衣搞治安整治那会儿,没少和她打交道。当然,也没少吃她的亏,由于她神出鬼没,常被暗访的督察发通报。这也是我为何一听是她就紧张的原因。

其实“二师兄”这个外号,于她而言名不副实,她本人并不肥胖,甚至堪称消瘦,她自诩是个生意人或作家,我曾不止一次见她在西广场的肯德基店里奋笔疾书挑灯夜战。有一次在广场碰见她,出于好奇,我问她到底在写些什么东西。可能平时绝少有人关注她的写作事业,我随口这么一打听,她便放下手中的小推车,兴致勃勃地介绍起她的另一份事业来。之所以称为“另一份”,是因为她手里的小推车也是她事业的一部分,堪称主业。

提起写作,她登时精神抖擞,连说话也放慢了语速。她说:“我写的小说很多,共计十三本,眼下正在搜集第十四本的素材。每一本都有我自己的影子,我想传递正能量。譬如我自己,如何从小山村走到大都市,又如何通过努力奋斗奔向新生活。总的来说,我写的东西有点儿自传的味道。”

提起“创作”,她沉浸在作家的角色当中侃侃而谈,她的那种状态让我不忍打断她。

我说:“写作的人多喜欢阅读,你最近在阅读谁的作品啊?”

她瞪大双眼打量着我,仿佛我的问题冒犯了她。见状,我将话题转移,问:“你有没有想过什么群体愿意读你的作品,换句话说,你想过你的作品谁会看吗?”

她耸耸肩,目光望向橱窗外,说:“我想我的读者应该是那些生活在底层的女人吧,比如山里的、村里的,那些从未出过远门的女人,尤其是年轻女人。我想把我的经历说给她们听,鼓励她们勇敢出去闯一闯。”

她的回答令我心头登时冒出一个疑问,她口中的“她们”真的有空闲或者有机会阅读吗?

我指指她推车上的包裹,揶揄道:“你会把这些经历写进书里吗?”

她扑哧笑了,说:“当然会写,干吗不写?说不定等我哪天火了,我的书都得抢着买呢。”她拍拍小推车的拉杆,上面挂着一只脏兮兮的帆布袋,里面鼓鼓囊囊,不消说,她的大作应该都安放于此。没等我开口,她便主动询问我:“想不想瞧瞧?”

我问:“可以吗?”

她说:“你应该感到荣幸,我这些书还从来没给人看过呢,你是我的第一位读者。”说这话时,她表情严肃,一脸认真。只见她小心翼翼地将束紧的袋口打开,从一摞笔记本中抽出一本,我伸手去接,她并未递过来,而是拿在自己的手里冲我展示。笔记本封面上赫然写着几个歪歪扭扭的粗体字标题。我仔细一瞅,分辨出写的是“山沟沟里的女人”。标题下方有括号,里面写着“第一卷”,接下来是署名,字体大小快追上标题了,为了和标题区别开来,署名特意用了蓝色笔迹——朱大虹著。正面展示完毕,她将本子翻转,这时我看见背面右下角竟然写有“全本定价:1999元”的字样。我心里不禁一颤,这姑娘真够自信,定价竟比十八卷的《鲁迅全集》还贵,未免太自不量力了吧。

见我表情不屑,她缓缓打开本子,解释说:“我这是手写本,一个字一个字写出来的,当然贵喽。”说着,她把手稿塞回帆布袋内,束紧袋口,生怕我多看一眼,剽窃了她的劳动果实似的。收起书稿,她问我:“你觉得起个什么笔名比较吸引人呢?”

我没搭话。

她继续说:“你觉得阿戊怎么样,甲乙丙丁戊的戊?”

我一时没憋住,笑了,反问她:“为何起这个名字?”

她说:“许多作家都是阿字辈的,比如阿来阿城阿乙阿丁阿炳。”

我纠正她:“阿炳不是作家,是搞音乐的。”

她说:“艺术不分家,你觉得阿戊可以吗?”

“叫什么那是你的自由,我个人觉得作家的笔名不重要,重要的是作品。”

她连连摇头,不敢苟同:“你看人家鲁迅莫言金庸古龙,哪个不是用的笔名,我觉得还是得起个响亮的笔名。可是阿戊听起来有点儿像啊呜,容易混淆,你觉得呢?”

我实在没工夫陪她继续闲扯,便把目光重新锁定到小推车底座的大包上。大包蒙着一层塑料袋,我朝着大包努努嘴,问:“你今天又带啥好东西了?”

她哼哧一笑,仿佛把戏被人看穿,悻悻道:“反正我不偷不抢,靠自己劳动赚钱,你为啥非要盯着我。人家做点儿小生意也不容易,就不能通融通融?”

我说:“火车站不是大卖场,要是人人都拉小推车来摆摊,那成什么了?”

她反驳说:“为啥那些门店可以卖吃的,而且难吃得很,还卖得死贵。我这茶叶蛋是家传秘方煮出来的,香着呢,不信的话,我给你拿两个试吃一下。”说话间,她掀开沁了一层热气的塑料袋,一只堆满褐色茶叶蛋的铝锅露出真颜,她动作娴熟地伸手抓出两个,往我手里塞,我连忙拒绝:“谢谢,我不能收,违反纪律的。”

她失落地把鸡蛋放回,突然又一扬手,我下意识地后退一步,她说:“怕啥呢,我是让你闻闻味儿。”见我不接茬儿,她将布满残汁的手伸到自己鼻子前,猛地一吸,作陶醉状。

隔着两步远,我的确闻到了一股浓浓的香味儿,那香味初闻诱人,再闻,明显香过了头,一定是添加了某种香料所致。

“你这茶叶蛋里加了什么东西?”

她摇摇头,故作高深道:“都说了是家传秘方,能告诉你吗?”

我劝她去别处售卖,别在广场上和我干耗,以免茶叶蛋坏了蒙受损失。

她一屁股坐在花坛边,摆出一副打持久战的架势。她用筷子翻来翻去,从锅里挑出一个她认为最入味的,抖抖汤汁,剥去蛋壳,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她边吃边说:“我在这儿吃鸡蛋不犯法吧?”

我无奈地摊摊手,示意她敞开了吃,最好把茶叶蛋吃完走人,如此一来,我便可以顺利交差了。吃完一个,她抹抹嘴,冲我说:“都说人民警察为人民,你老是和我作对。每次赶上你上班,我一分钱也赚不到。你凭良心说,我这茶叶蛋论色香味,哪点比铁路超市的差?物美价廉的好东西,你非拦着不让卖,这么一来,损失的不光是我一个人,还有那些背着大包小包的农民工兄弟们,可怜他们也要被人宰,多花冤枉钱。”

“人家正规店铺卖吃的,有营业执照,万一吃坏了肚子能找商家索赔。而你,估计连健康证都没有办吧,你如何保证食品安全?还有一点,你卖的尽是些手工食品,馒头油条包子什么的,这些都讲究个新鲜度,容易过期。”

我只是随口一说,没想到她真听进去了。她承认自己没做好市场调研,接下来必须调整商业策略。两天后,她再次出现在南广场时,大包里堆满了矿泉水、方便面,除此之外,她还携带了一只暖瓶,时刻准备着为顾客冲泡面,可谓细致周到。

大老远瞅见我,她就自觉地把摆在地上的商品收起。等我走到她跟前时,她早已“刀枪入库”,带着自豪的语气问我:“怎么样?”

我问:“什么怎么样?”

她指着更新的商品库,得意扬扬道:“这些食品生产日期都是最新的,保证安全!”说着,她从口袋里掏出一张购物清单递给我,“看看,我的进货渠道可安全了,都是从家乐福超市采购的。”说到这里,她顿了一下,“当然,我是趁商场做活动打折促销时买的。”

那时她刚来火车站不久,我以为她是故意装傻充愣,否则,怎会听不出好歹话呢?我的本意明明是制止她做生意,却被她当成业务指导了,真让我哭笑不得。

“尚警官,我真得谢谢你,前段时间我半天没一个生意,可今天我刚到,就做成了三单。你的建议真是管用。”不知为何,她发自肺腑的感谢在我听来却极似讽刺挖苦。

我低头瞟了一眼,她细心地给矿泉水和方便面都贴上了醒目的价码标识。她说这叫童叟无欺,杜绝坐地起价。我的到来,中断了她的生意,不过,她并不在意,她料定我不会二十四小时围着她转。事实证明,她是对的,只要对讲机一响,我就得去处理紧急的警情,把她撂在一边。每当这时,她便会抓住难得的窗口期,争分夺秒地吆喝生意。等她发现我再次从广场上逼近时,就立刻收摊,恢复原状。

原状自然是无法完全恢复的。鼓鼓的大包逐渐干瘪,在她身旁不远处,有人端着泡面吃得正香,不消说,这些都是她的客户。

靠着“游击战”策略,她的小推车每天满载而来,空空归去,也算是不虚此行了。直到有一天,她因有眼不识“泰山”而付出了沉重的代价。

那天,身穿便衣的督察来暗访,刚踏进广场,便听见她的热情吆喝:“喂,矿泉水要不要,比超市便宜,来一瓶呗。”督察被她的声音引了过去,一番交流,把她的话都套去了。督察问她:“你在这儿做生意,没人管你吗?”

“当然有人管呀,但咱讲究策略,敌进我退呗,不能硬碰硬。”

督察通常不带任何行李,至多拎一个手提包,一进站区,视线就闲不住。常年混迹火车站的人当中,数她最没眼力见儿。换成其他人,一看对方这身打扮和举止,便知八成是暗访,早溜之大吉了。

二师兄撞到枪口上浑然不知,还夸夸其谈,向督察介绍她的生意经。如此一来,当然是一则督察通报,负责广场片区的我免不了被领导一顿训话。二师兄被定性为“治安顽症”,所部派出精锐力量——治安整治组,对其进行精确打击。起初采取的是驱赶的方式,只要她一来,便衣就把她“请”出站区。后来,她发现了便衣的上班规律,就调整营业时间,昼伏夜出,专做夜场生意。便衣被迫也翻夜班。她见无空可钻了,只能暂时偃旗息鼓,休养生息。当大家都以为她放弃抵抗,她却以出人意料的方式又出现在了候车室。

这次,她专程从小商品市场进了一批悬浮飞行玩具,什么小飞猪、小黄人、哆啦A梦,等等,种类十分丰富。人家卖东西都是偷偷摸摸,生怕被警察发现,她倒好,飞行玩具一升空,暴露无遗。可不起飞的话,又难以展示商品特性吸引顾客,所以我们开玩笑将她的这种销售方式称为“自杀式”售卖。

便衣们伏击守候,采取“渐进式”执法方式,先警告,后罚款,再拘留。然而,朱大虹出了拘留所大门,便直奔法院,一纸诉状把我们告了。理由是处罚不当,请求撤销处罚。她认为自己的商业行为构不成扰乱公共场所秩序。开庭前夕,她去了几家律所询价,因为嫌要价太贵,她决定亲自出马为自己辩护,在书证(笔录)和视频证据(当日监控和执法记录仪拍摄内容)面前,她败诉无疑。她不服,再上诉,仍败。

此后,朱大虹从火车站销声匿迹,很长一段时间没再露面。直到一日,黄师姐突然给我发来一个链接,点开一看,竟然是一则关于朱大虹的新闻。

自法庭败北后,她便转移阵地去了人民公园的相亲角闯荡。也许是受了大爷大妈面前相亲广告的启发,她依葫芦画瓢手书了一份择偶告示,由于内容奇葩、条件苛刻,一时间公园舆论哗然,由此引得大爷大妈们口诛笔伐,扬言要将其赶出相亲角。

是何原因让她得罪了整个相亲角呢?新闻报道上写,她本以为自己到相亲角走一圈,会引得众人瞩目,争相上前索要联系方式。然而,现实却是无人问津。最让她伤自尊的是,一次一大妈为抢占有利地形,将她挤到一旁,并用言语奚落道:“看你的年纪,孩子也应该年龄不大呀,不用这么着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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