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桌的你
作者: 邱振刚已经是深夜了,B城,这座中国北方最大的城市已经大半陷入了黑暗,人们纷纷进入了梦乡。但是,这处位于城市北郊的会员制高尔夫球场,灯火依旧通明,那些衣冠楚楚的高尔夫爱好者,还在抓紧打烊前的最后一段时间,在一片平整的人造草皮前频繁挥杆,加紧练习着自己的球技。
球场里,几部高达十多米的照明灯,把整座球场照得明晃晃的。每一名顾客的每一次击球后,那枚小小的高尔夫球的坠落地点,都可以看得清清楚楚。然而,在球场的铁丝网外,在光柱照不到的地方,却是一片无声的沉寂。
在路边黑魆魆的树影下,停着一长溜高档轿车。它们的主人,自然就是那些还在练球的企业高管、名所律师等各路成功人士了。
这条路上其实也有路灯,只不过在高尔夫球场那亮如白昼的场面对比之下,这里的灯光格外昏暗无力罢了。这时,这条路上还空无一人,但几分钟后,一个瘦削的人影在远处出现了。这个人影被灯光拉得长长的,正慢悠悠地朝球场这边走来。
他叫徐杨,今年二十出头,是不远处一家汽车修理厂的工人。徐杨来这座城市已经三年了,他当初从老家的一家技工学校毕业后,听说B城工作好找,就孤身来到了这里。
在B城,他很快就找到了一份汽车修理工的工作,薪水虽然不高,但厂子给员工提供食宿,算是在这座城市落下脚了。
徐杨的下班时间早过了,他此时出现在这里是有特殊原因的。一个月前的一天,他下班后闲逛时偶然路过这个高尔夫球场,当看到夜幕下停车场里成排的高级汽车时,他心里突然一动。这些豪车自己辛辛苦苦打一辈子工也买不起,能拥有这些车的人,肯定个个家底雄厚。如果碰巧哪个车主停车后没锁好车门就急匆匆去球场了,自己岂不是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顺手牵羊,把车里好好搜罗一番了吗?
于是,从那之后,他每天下班后都会故意在修理厂挨到深夜才离开。到了高尔夫球场外时,他就趁着四周无人,一辆挨一辆地拉动这些豪车的车门。大概两周之前,他还真拉开了一辆豪华越野车的车门。
当时,他四下张望一番,确定没人后,嗖地一下钻进了车里。他在车里找到了一只男式钱包和一部全新未开封的笔记本电脑。
钱包里的两千多元现钞当然被他据为己有,笔记本电脑也被他拿到二手市场上卖了个好价钱。至于车里的驾驶证、信用卡、银行卡等,他倒是都没有碰。他知道,如果自己仅仅拿走一些现金和物品,对方未必会去报案,但如果有重要的证件丢失,对方肯定会去银行挂失并报警的。为了降低被发现的风险,他做到了适可而止。
就这样,他每隔几天,就会有点儿收获。徐杨并不指望一夜暴富,他觉得这样细水长流更加保险,照这样下去,自己很快也能过上小康的生活。
这天,他还是像以前那样,一路拉着车门。他已经试过二十多辆车了,还没有遇到一辆没锁好车门的车。距离高尔夫球场门口越来越近了,他朝前面看了看,估摸着球场门口摄像头的拍摄范围,决定再试最后一辆。
这是一辆银灰色的名牌汽车,走过车右侧时,他飞快地伸出手,拉动着右侧后排乘客位置的车门把手。
手上的感觉告诉他,车门没锁!他的心脏一阵狂跳。他认得这辆车的品牌,知道能开得起这种车的人,就算没落钱包、手机之类,车里的各种装饰品就值不少钱。
他微微蹲下身子,又转动着脑袋,朝周围看了一圈,确定四周无人后,才慢慢拉开车门,朝里面望去——
啊——
一声惨叫,撕开了周围漆黑的夜空。球场里的人纷纷停下挥杆的动作,循声张望。球场的几名保安跑了出来,来到车前,只见一个瘦瘦的年轻人脸色惨白地指着车内,浑身哆嗦着说不出话来。
保安们探头往车里看,发现一男一女手牵手,并肩坐在后排座位上,头都朝后仰着。在他们的膝盖上,放着一只白色的信封。
“他们好像都死了!快,快报警!”
“还要叫救护车,说不定能救回来!”
挤到车前的人越来越多,谁都没有留意到,最早发出惊叫的那个瘦削的年轻人,不知何时已经悄然离开了。
当然,除了报警和呼叫救护车,还有人拨打了当地几家媒体的新闻爆料电话。本城的几家媒体竞争非常激烈,他们为了获得有价值的新闻线索,都对爆料人给予价值不菲的奖励。
人们在车外挤成一团,过了十多分钟,先是一辆救护车赶到了,一名戴着口罩的医生钻进车里给那一男一女测起了呼吸、脉搏。
“把他们抬上车!”医生朝车外的另两个白大褂喊道,他们一起把那一对男女费力地从车里拖出来,放在担架上抬进了救护车。
很快,警车也赶到了,几名警察用隔离带把现场围了起来。就在警察们忙着现场勘查时,两三辆汽车也飞驰着赶到了,几个记者模样的人下车后,有的把手里的摄像机举得高高的,拍摄起汽车和周边的环境,也有的向围观群众了解情况。
此时,已经是午夜时分,高尔夫球场也打烊了,但围拢在案发现场的看客,却丝毫没有要走的意思。毕竟,对于普通人来说,碰上一起命案实在是太稀罕了。
这个时候,徐杨已经回到了自己的宿舍。他紧紧关上门,靠在上面大口喘起了粗气。过了几分钟,他才缓过神来,慢慢摊开右手,看着手心里的那两只情侣款手表,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看得出来,这只不过是一对廉价的石英表。他把手表扔向墙角,嘴里不满地咒骂着。
第二天一早,不出所料,手机中关于高尔夫球场外男女死在车内当作头版头条报道出来。“二人殉情自杀,男方幸免于难,女方孤魂赴黄泉”、“高尔夫球场外惊现死亡飞车”——这些标题一个比一个耸人听闻。
尽管本市所有媒体都在关注这件事,但毕竟事发时已是深夜,记者们没有时间走访调查,新闻报道里没有多少实质性的内容,只是笼统地说高尔夫球场外一男一女被发现在私家车内昏迷,其中男子被成功抢救回来,而女方则在送往医院的途中死亡。除此之外,新闻里还介绍了一些案发现场的情况。
徐杨本来就是个好奇心重的人,何况这事和自己密切相关,他就更加关注此事的进展了。
案发第二天,虽然车内那名男子仍处于留院观察阶段,医生不允许任何记者采访,但因有了一整天的时间供记者们到处挖掘素材,内容更加丰富的新闻报道纷纷出现。徐杨又是在一大清早就刷完了手机中所有跟踪报道此案的新闻。
根据最新的报道,有的记者已经获悉了那份摆在两人膝盖上的遗书的内容。记者从遗书里了解到,那个侥幸被救活的男人名叫贺翔,女子则叫纪柔,他们是一对恋人,从高中时代就在一起,至今已经整整八年了,前不久刚刚领了结婚证。但是,两人家境相差悬殊,贺翔是父母双亡的孤儿,在B城举目无亲,纪柔的父亲认为他根本配不上自己的女儿,多年来一直在逼他们分手。
因为纪柔从小由父亲抚养长大,不敢违抗父亲的意愿,又不舍得和贺翔分开,万般无奈之下,两人就决定一起殉情,到另一个世界去继续他们的爱情。
有新闻记者试图联系纪柔的父亲,但这些记者找遍了纪柔生前的同事,只知道她不是本地人,却始终无法确定她的父亲究竟是何许人也。
到了第三天,人们对这起案件的好奇心不减,警方也召开了新闻发布会,对外公布了一些案件详情。B城的几家媒体对新闻发布会进行了现场直播。
在新闻发布会上,警方的发言人透露,对于此案中纪柔之死,尽管现场的各种情形都指向了自杀,但真相到底如何,警方还需要进一步侦查。另外,根据法医对死者的验尸报告和对贺翔胃中安眠药残留成分的分析,两人服下药片的数量是不一样的,纪柔大致服下了二十片安眠药,而贺翔则至少服下了三十片。
警方发言人还说,贺翔醒来后告诉负责此案的警员,案发当天,自己和纪柔两人从租车行里租来一辆汽车,两人畅快淋漓地兜了一天风后,把车停到了高尔夫球场外,同时各自喝下了一瓶放有大量安眠药的果汁。
徐杨目不转睛地盯着手机观看直播。很快,他就被新闻发布会上的一幕给惊呆了。那位端坐在话筒后的警官,拿出了一张模拟画像,并说根据现场多名市民的陈述,这起“殉情”案件之所以被发现,是因为车门未锁好,而且刚好被一名青年男子拉开。警方怀疑此人和最近几起“拉车门”盗窃案有关,呼吁市民们根据模拟画像,提供关于此人的线索。
徐杨凑到电视机跟前,仔细看着这位警官高高举起的画像,觉得并不太像自己。他仔细回忆了一下,那晚街上灯光昏暗,那些所谓的热心市民注意力都在汽车里殉情的男女身上,肯定没人记得清自己的相貌。
从警方公布的内容看,虽然还没有完全确定这起案件的性质,但贺翔的嫌疑已经基本被排除了。新闻发布会后,警方一直没有对外发布新的案情通告,B城各个媒体的记者没办法了解更多更有价值的情况,因此对案件的报道似乎陷入了停滞。几家媒体的记者只能全天候守在贺翔的病房外,用偶尔从医生、护士口中探听到的贺翔的情况来填充版面。
让人比较意外的是,此案的报道竟然把贺翔塑造成了一个无限忠于爱情的情圣形象。毕竟,在当今这个时代,愿意为了爱情而放弃生命的人实在是太罕见了。媒体虽然没有能够进入病房采访他,但这反而又给他增添了一抹神秘的色彩。当时在案发现场,曾经有市民用手机拍下了他昏迷的样子。一家新闻网站买下了这张照片并发布出来,贺翔瘦削帅气又带着几分忧郁气质的外貌,引发了一批女粉丝的追捧。
照片在网上出现几个小时后,“贺翔,等你出院我就嫁给你!”之类的留言、跟帖就多达上万条。
过了几天,警方正式宣布本案将作为自杀案来结案。又过了一周,医院方面宣布,贺翔将在第二天康复出院。这天一大清早,多家媒体,还有那些自称要当众向贺祥献吻、求婚的女孩子,挤在医院住院大楼的门前。但是,这些人等了几个小时,也没有看到贺翔出现。临近中午时,院方才派人宣布,贺翔早已乘坐电梯从另外一道门离开了。
从此,贺翔仿佛就在B城消失了,任何媒体都没有他的消息。
起初,很多女粉丝还四处打听他的行踪,但随着其他新的传奇人物占据媒体的头条,人们的注意力一次次被转移,也就慢慢把他淡忘了。
三年后。
在这座城市东南方向两千多公里外,是一座繁华的港口城市G城。这天,正值寒潮侵袭,全城的温度下降到了零度。
下午四点,夕阳无力地把仅有的一点儿光线洒下来,人们竖着衣领,在刺骨的寒风中步履匆匆地走着。在G城繁华地段的一座高档写字楼外,出现了一个衣着褴褛,身形瘦削的年轻人。他裹着件破旧的大衣,在楼下来回逡巡着,时不时抬起头,望望这栋大厦锃亮耀眼的玻璃幕墙。
从楼里走出的衣着时尚的青年男女,一个个都身着款式新颖的羽绒服、皮衣,在经过他身边时,都投来了诧异的眼神。他似乎也意识到自己的外表和这里格格不入,一副战战兢兢,躲躲闪闪的神情。但是,犹豫一番后,他还是迈步踏入了旋转门,走进了这栋大厦。
大厦里,中央空调吹出的融融暖意和外面萧瑟的冬日简直不是同一个世界。他的眼睛逐渐适应了大堂里巨型吊灯璀璨夺目的光线后,才鼓起勇气蹭到前台,朝那两个正在小声聊天的前台小姐说:“你们好,我想找一下贺总。”
两人打量了他一番,语气不屑地说:“你有预约吗?”
年轻人摇摇头:“没有。”
“你是我们贺总的亲戚?”
他继续摇着头。
“那就抱歉了。我们贺总很忙,恐怕没时间见无关紧要的人。”前台不无嘲讽地说,话里的重音明显落在“无关紧要”四个字上。
“那——”年轻人咬了咬嘴唇,眉头也皱了起来,稍微思考了几秒钟,他从大衣内侧口袋里掏出一只信封,递过去说,“劳驾两位,能否把这个转交给贺总?”
此时,在这座写字楼的二十八层董事长办公室里,已经担任了三年龙翔集团董事长的贺翔,正坐在自己的鳄鱼皮大圈椅里,闭着眼睛,入神地倾听着墙角那套美国麦景图顶级音响里传出的高保真音乐。
他能拥有今天的一切,都是苦心谋划的结果。他和纪柔从高中开始就是同学。在进入那所省重点高中的第一天,他就决定,一定要找一个出身富裕的女生做女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