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造人风波

一

会场上，村木博士宣布：通过动物实验，他的人工生殖技术获得了成功。随后，他把女佣人送上来的装着两只豚鼠的笼子摆在桌子上。

“这只白色豚鼠是我在‘村木液’里培养的，黑色的这只则是通过普通豚鼠正常繁衍的。两者均为三周龄，从发育状态上看不出有任何差别。大家可以传递笼子仔细瞧一瞧。”说着，博士把笼子递给坐在最前排的人。

两只豚鼠在笼子里显得很小，笼子在参会人员之间一个传一个。全场有三百多人，个个都带着惊讶的表情，一边观察着在奇妙环境里培育出来的幼小动物，一边惊叹现代科学创造的奇迹。

博士骄傲地望向全场，信心满满地说：“受这次动物实验取得巨大成功的鼓舞，我决定进行一个有关人类的繁殖实验。我将会选用自己的精子，培养液选用以我的名字命名的生理液——‘第二村木液’。”

众人在底下议论纷纷，对这个学术界空前大胆的宣布发出一阵阵惊叹。嘉宾席上有七八位东亚生理学会的会员，一字不漏地听着这份划时代的实验报告的内容。旁边还有一位叫内藤房子的女士，是村木博士的助手。

博士喝了一小杯水，稍稍湿润喉咙，继续演讲道：“现在这个人造胎儿，正在我特别设计的试管之中良好地发育着，时下正处于约妊娠期三个月的阶段。我感到最困难的是营养的补给，但由于在场的内藤女士的协助，这个难题获得了突破。最近我们成功攻克了各种蛋白质的合成，关于这一情况的详细报告，目前还不到对外公布的时候。等到这个发育中的胎儿可以直接曝露在阳光与空气之中时，我将把实验成果全部公之于众。我相信，在秋季大会上，我可以向大家做一个全面的报告。”

博士在暴风骤雨般的鼓掌声中走下了讲台。至此，东亚生理学会的本年度春季公开大会圆满结束了。

人们纷纷从座位上站起来准备离去。就在这时，坐在内藤女士身边的医学生阿部忽然站了起来，他对正从自己面前走过的村木博士说：“老师，我有个问题想请教一下。”

村木博士停下脚步，说道：“请容许我不回答任何问题。目前我只能报告这项实验的大概情况，关键内容不能详述。因为实验正在进行之中，最终能否成功还是个未知数。”

第二天的报纸夸大性地报道了村木博士实验报告的内容。不仅出现了诸如“发现人造人”、“人类从试管中诞生”、“本年秋末前的呱呱坠地之声”等极度抓人眼球的大字标题，甚至还有把村木博士和内藤女士的肖像放在一起，说“这就是从试管里诞生的婴儿之父母”之类的文章。

但新闻记者采访的众多生物学家都一致认为“那并不可能”，而且希望能早日接触到更为详尽的实验报告。有女权人士认为，“女性地位问题会因此得到解决”。如果女性不需要怀孕和分娩，男女之间在生理上的区别将不复存在，女性也可以全面参与社会文化各方面劳动。一位法律学者向记者表达了“人造人的发明会从根本上颠覆自古以来的法律”的看法。

二

“先生。”刚清洁完试管的内藤房子一边用毛巾擦拭着湿漉漉的双手，一边回过头看向村木博士，“昨天您的演讲真的让我大吃一惊。先生竟然在进行影响世界的大实验，我却毫不知情。我一点儿忙都没帮上，而且以后也帮不上什么忙啊。”

正专注地翻阅着一本化学书的村木博士摘下眼镜，把它放在翻开的书页上，转身朝助手看过来：“怎么会呢？像你现在这样清洁试管、收拾药瓶什么的，已经给我的实验帮了很大忙了。”

“但是，当你介绍我是什么科技工作者的时候，真的让我羞得脸上像火烧一样。”

“以后你会成为科技工作者的。如果你肯在我这里学习半年，我就会让你成为一名出色的科技工作者。寺田先生的《化学精义》你已经看了很多了吧，有不懂的地方不要客气，尽管问。”

“先生……”房子的眼眶里噙着泪水，“我已经不想再看如此晦涩难懂的书了。我不过是一个小女人，只想陪伴在先生身边永不分开。先生，请带我远走高飞吧，带我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只有我和先生两个人……”

她把脸埋在博士的双膝之间抽泣起来。透过膝盖处的粗布工作服，博士感受到一阵柔软身躯的蠕动，一时间神魂颠倒，带着几分温柔的语气说：“那怎么行呀，别说这种孩子气的话，我不是一直深爱着你吗？”他亲吻了一下房子的脖颈，继续说，“你是知道我有老婆和两个孩子的，而且你不是也有未婚夫吗？”

房子抬起头来，在博士的膝头留下了豆大的泪斑。“我知道，是我过于强求于您了，但是无论如何我也不想离开先生。我记得和先生第一次见面是去年夏天，当时烈日当空、天气暑热，先生穿着泳裤、半个身子埋在沙子里，而我还是一个天真活泼的学生。那时我大声唱着歌从先生的身边经过，其实是故意的，因为我早就知道先生的大名了。先生却跟着我唱了起来。我羞得满脸通红，心脏像小鹿乱撞般怦怦跳。”

村木博士的眼睛湿润起来。回忆使人变得多愁善感，何况是最浪漫的时光？博士接着她的话头继续说：“然后我们在海里碰到好多次，最后就泡在海水里，不时地躲避着浪潮，没完没了地聊着。”

“于是后来我和先生变得密不可分，还并排把身子埋在沙子里。我听您讲了许多故事，包括先生在德国看过表现派的戏剧等等。先生邀请我到您家玩，我就去了您在镰仓的家。后来嘛……”

“人类的缘分真是妙不可言啊。后来你就不再去大学旁听课程，而是作为助手到我的实验室来帮忙，然后我们一边进行枯燥的科学研究，一边……”

“我们是真心相爱。所有的事情，都是用炽热的爱去完成。”

“我们就像一对学生恋人一样。世上的人都以为我们在研究室里只会摆弄显微镜和试管，连我的妻子也是这么认为的。事实上，我们一整天都在这个房间里手牵着手，互相拥抱，在爱的游戏中度过，连研究也变得懈怠了……”

两人不由得抬起手来，紧紧拥抱住对方。

房子睁着湿润的眼睛，凝视着像雕塑一样稳重的博士，用略带颤抖的声音说：“但是在这期间先生进行了如此惊人的研究，我竟然毫不知情。我也想瞧一下隔壁的人工人类生殖室，先生把那个实验室的门关起来锁上已经有一个月了。只让我看一眼就行，我特别想见识一下人工繁殖的胎儿究竟是怎么发育成长的……”

“真的不能让你看。这个实验要在黑暗中进行，它需要绝对安静的环境。等到实验成功的时候再看吧。这个实验是我赌上自己的生命和名誉进行的，万一失败，我就万劫不复了。”

三

“爸爸，你知道狗是怎么叫的吗？”一个小女孩儿的声音。

“狗是‘汪汪’叫的。”

“那只是日本犬的叫法，你知道西洋犬怎么叫吗？”

“西洋犬也一样‘汪汪’叫。”

“爸爸骗人，爸爸你不知道吗，西洋犬是‘吧呜哇呜’地叫的，书上都是这么写的呢。你看，‘The dog barks bowwow。’”

“爸爸，百日红树，为什么又叫它‘猴打出溜滑’呢？”

“这个问题好难，爸爸也不知道怎么回答你。你去问一下哥哥，他知道得多。”

“日语为啥这样说我不懂，答不上来，大概是猴子喜欢在百日红树上爬着玩吧。在英语里‘百日’是要说成‘hundred day’的。”一个男孩儿的声音。

“因为是复数，要读作‘hundred days’。”

“爸爸真厉害，昨天的报纸上还登了爸爸的照片呢，是和内藤小姐的照片放在一起的，内藤小姐也很厉害。”

村木博士像往常一样，在儿子和女儿上学之前陪他们玩耍。博士每天早上四点起床，除了每周三要去大学的生理学教室给学生上一次课之外，平时从上午八点到下午五点都在自家府邸内的实验室里度过。只有8月，他在位于镰仓的别墅里生活，把那里的一个房间也改造成了实验室。他就是住在镰仓别墅的时候与房子小姐认识的。在孩子面前，博士是一个尽职的父亲，等孩子上学后，白天九个小时则全部用来搞研究。这样的日程表就像精准的钟表一样，没出过一次差错。特别是一个月之前人造人的实验开始之后，博士谢绝了一切访客，除了助手内藤房子以外，连家人也严禁出入实验室。

“已经七点了，该去上学了。”就在博士和孩子玩得高兴的时候，村木夫人走了过来。夫人虽然已经三十三四岁，却依旧看起来像二十来岁。

“爸爸，我去上学了。”

“妈妈，我去上学了。”

两个孩子像小鸟一样快活地跑出了家门。

“今天早上又来了三个新闻记者。”夫人说着在丈夫身边坐下。

“真是烦死人，新闻记者懂个屁！”博士把脸扭向一边，嘴里喷着烟雾说道。

“不过，其中一个问，如果博士的实验成功了，那个孩子的户籍该怎么办？”她斜视着丈夫的脸说。

博士如石像一般沉默不语。

“说真的，这事以后会变成什么样，我也很想知道。”

博士的眉间皱成一个“川”字，但“川”字很快便消失了，他的脸上又恢复了往常的温和。

“学者只要专注研究就行了。至于研究的结果要如何解决，这些留给社会学家去做，反正到时要法律专家作出规定。只不过用于实验的精子来自我的体内，所以理所当然的，我就是父亲。”

“你这么说，胎儿就没有母亲了？”夫人的脸上浮现出落寞的神情。

博士有所察觉，故意用轻松的语调说道：“这胎儿是没有母亲的。如果现时科学再进步一些，甚至不需要父亲就能繁殖孩子，因为将来连精子都可以合成。”

“那样一来，亲子关系就变得十分微妙了，伦理道徳和抚养义务都将不复存在。不过，就现在的法律来说，一定要有人来充当胎儿的母亲。”

“从最合理的角度来说，那个在实验中协助我的内藤小姐最有当母亲的权利……”博士说着快速瞥了一下夫人的脸，夫人的脸以同样快的速度蒙上了一层阴霾，“如果有法律专家来征求我的意见，我只能如此主张。我的想法也许现在听起来很奇怪，但就这个问题制定法律的话，不能只考虑当下的普遍看法。我们必须预想到，在未来社会人造人会频繁出现，会变成司空见惯的平常事。”

作为一个科学家的妻子，夫人很理解丈夫的工作，然而，在道理上再怎么合情合理，她内心也无法平静下来：“可是内藤小姐不是有未婚夫吗？难道他不对此感到困惑吗？”

“这也是不得已的。为了真理，做出一些牺牲也无可奈何。就像火车和汽车的发明让车夫失了业，这也是对不起车夫的，但为了全人类的福祉，必须这么做。内藤小姐也好，即将成为内藤小姐丈夫的人也好，也得尽量让他们理解和接受。”博士看了一眼手表，差五分钟八点整，略作准备就去实验室了。没多久，从他的家里传来钢琴的弹奏声，是肖邦的曲子。

四

大约二十天之后。

村木博士的府邸内，樱花树已经长满了绿叶，在各处庭石的背阴处开满了五彩斑斓的变种杜鹃花。已有未婚夫却仍对有家室的博士倾尽所有感情的内藤房子，此刻正在实验室里看化学书。不知何时，她的眼睛移到窗外的青叶之上，一颗心已经远离枯燥无味的书页，激烈跳动着。

村木博士说有事情要办，两天前去了镰仓，至今还没回来。他不在的时候，房子便把自己关在实验室内，专心背诵化学公式。她对自己现在的处境感到不安。她并非对未婚夫没有感情，未来的丈夫对她非常信任，甚至为她能在名博士这里帮助其科学研究引以为荣。

“他要是知道我和博士的特殊关系可怎么办？”房子越发恐惧，特别是她的身体在大约三个月前产生了异样。虽然博士说她并未怀孕，但从出现的症状来看，她认为那就是妊娠反应无疑。而且，她已经很久没来月经了。

“一定是怀孕了。博士为了不让我担心才故意说了假话。当然，可能他自己也不愿意相信这可怕的事实，一直在否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