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霾(长篇小说连载)

作者: 封凯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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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都说艺术源于生活而又高于生活。本作品源自真实案件。公安作家封凯明入警之初,它就已经是一起久侦未破的跨世纪悬案。从警多年,他一直关注此案,收集了大量资料,接触了很多参与侦办此案的老民警,并引发了他的创作灵感。令人欣慰的是,在当地警方的不懈努力之下,作品即将刊发之际,这起跨越二十六年,历经六任公安局长、五任刑警大队长的悬案终于告破。

第一章血色迷雾

四月中旬的墨州,乍暖还寒。墨山上的野杜鹃迎寒怒放,从山顶到山腰满满一片,远远望去,像一团火在燃烧,昭示着春天其实早就到了。

纷披而下的晚霞与杜鹃红晕染着墨山城区。一个二十多岁、穿深蓝色夹克衫的青年男子隐在黄山路农贸市场里的一群商贩中间,有意无意地盯着在马路上龟速前行的黑色运钞车。坐在副驾驶的押运队长目光凛然,警惕着视线内的每一个人,当然也看到了夹克衫。两人目光相遇,夹克衫倏地低下头,脸红得像怒放的野杜鹃。运钞车驶过,夹克衫看一眼手表,17点55分23秒,与昨天记下的时间相差不过15秒。

正是晚饭时分,炊烟从家家户户的烟囱里钻出来,在半明半暗的天光里袅袅升起。街道上充溢着浓浓的饭香味,被夹克衫统统收进鼻子里,肚子便开始咕咕地叫。

浮翠街东楼胡同26号是一进小平房,除了四间堂屋,简陋得连偏房都没有。灰色的外墙斑驳脱落,残留着岁月和风霜的印记。鱼背式门楼上的红瓦破碎残缺,只有虚掩的木门上“财通四海利达三江”的春联依然色泽艳丽。夹克衫抬头确认了一下门牌,推门而入。

三个二十多岁的青年人早已围坐在炕上的饭桌前,桌上除了一瓶老白干之外,只有一碟花生米和一盘酱牛肉。花生米是绰号“鬼手”的精瘦男子炒的,媳妇带着孩子回了娘家,他的厨艺仅限于此。酱牛肉是街口许家卤肉铺买来的,花了十块钱。毕竟是在他家议事,他努力想表现得大方一点儿,怎奈囊中羞涩。好在,就快有钱了!只要抢了运钞车,他就是有钱人了。

夹克衫推门而入的时候,身披最后一道霞光,屋里三人的眼神也顿时充满了光彩,仿佛进来的是财神爷。

黄昏退去,暗夜来袭。酱牛肉的盘子已经见底,花生米还有半盘。坐在饭桌东侧上首的是一个穿灰色毛衣的男子,他端起杯中酒一饮而尽,拿起筷子朝酱牛肉的盘子伸去。肉还剩两块。他没有夹,目光从牛肉上行,落在对面的夹克衫脸上,凝住,许久。夹克衫的额头渗出一层细汗。虽然二两白酒下肚,但也不至于出这么多汗。让他汗涔涔的不是那二两白酒,而是他刚刚讲完的抢劫计划。虽然筹谋已久,自认为万无一失,但不可控因素太多,一旦失手,必定万劫不复。

灰毛衣的目光又从夹克衫脸上转移到斜对面的鬼手身上:“鬼手哥,你觉得这计划如何?”

鬼手狠狠朝炕前啐了口唾沫:“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我觉得这兄弟的计划能成,干他娘的!”边说边欣赏地拍着夹克衫的肩膀。他的手骨瘦如柴,苍白无血色,像大一号的鸡爪。夹克衫被拍得有几分心惊肉跳。

灰毛衣点点头,又把目光移到身旁穿短袖T恤的强壮男子身上:“铁牛,你的意见呢?干不干?”

铁牛刚把剩下的两片牛肉夹到嘴边,听到灰毛衣问话,筷子停在半空,但两片牛肉依然夹得很紧,生怕一放下,就被别人夹走。“都这会儿了,还说什么干不干?只要给我一杆枪,我不需要什么鸟计划。”

夹克衫第一眼见铁牛,就知道他是个有勇无谋的人。他担心铁牛莽撞误了计划,赶紧强调:“所有人一定要按照计划来,时间、地点和分工,一步都不能错。错一步,我们的下半辈子都得在监狱里度过了。”

灰毛衣拍拍铁牛厚实的肩膀,语气不容置疑:“铁牛,按计划来。”

铁牛不再言语,伸手抓了一把花生米填在嘴里。

意见统一了,大家都等着灰毛衣拍板,灰毛衣却说:“老同学,计划虽然周密,但可行度不高。”

夹克衫抬起头,满脸狐疑地盯着灰毛衣。这可是他筹谋了快半年的计划,每一个环节都考虑到了,虽说是纸上谈兵,还有不少不确定因素,但也不至于落个“可行度不高”的评价。

灰毛衣淡然一笑:“留下活口,后患无穷。所以,运钞车上的人……”

夹克衫吓了一跳:“绝对不能杀人,杀了人,就回不了头了。”

“干这事,本来就回不了头的。”灰毛衣咬着后槽牙一字一顿,眼里尽是杀机。

夹克衫不想杀人,更不敢杀人。如果杀人,他就退出,但这话他又说不出口。一旦说出来,估计连这间屋也走不出去。

灰毛衣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放心,不用你动手,你来掩护就好。”

夹克衫知道,他无论如何也下不了这艘贼船了。

“一人掩护,四人动手,五个人就够了。可我们还缺一支枪。”灰毛衣的目光扫过鬼手和铁牛,最后定格在夹克衫身上。“枪,你能解决吗?”

其实,他已经从枪贩子“络腮于”那里定购了三支猎枪。最晚下个月,枪就到了。为什么定了三支呢?因为钱不够。随着国家对枪支的管控越来越严,散落民间的枪支大幅减少,枪贩子的要价也越来越高。络腮于咬死了一万块一支,可他筹不到四支枪的钱。当然,让夹克衫搞枪,除了缺钱,还有另外一个原因,那就是要把夹克衫和他拴在一起,成为一条绳上的蚂蚱。

夹克衫没想到灰毛衣会把这个难题抛给他。他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怎么可能搞到枪?可卖命的活儿都是灰毛衣等人在干,他只是当了一个不疼不痒的狗头军师,出力不多,钱却不少分。所以,枪的事,他是得上点儿心,算是为这个集体出点儿力。其实,说是“团伙”更确切一些,抢运钞车的,不是一伙匪徒是什么?但他心里还是想用集体这个词。

本来按照他的计划,不用杀人就能抢到钱,但风险要大一些。灰毛衣简化了程序,直截了当地杀掉押运经警,确实比他的计划要稳妥得多。稳妥才能抢到钱,抢到钱才是最终目的。灰毛衣有言在先,抢来的钱全部平分。如果谁不幸被抓,钱照样分,前提是咬住牙,绝对不能供出同伙。否则,不但分不着钱,还要杀全家。

灰毛衣说出“杀全家”三个字时轻描淡写,但眼神极其冰冷。夹克衫和他一个宿舍共寝三年,自以为很了解他,可毕业没两年,他竟像是变了一个人。对于灰毛衣的变化,夹克衫有两个没想到。

第一是没想到灰毛衣会来找他商量抢银行的计划,而他竟然毫不犹豫地同意了。只不过,他把抢劫地点从唐湾换成了墨州,把抢劫对象从银行改成了运钞车。他和灰毛衣一样缺钱。不是一般缺,是非常缺,他已经被债主逼得走投无路了——横竖都是死,要么穷死,要么被警察打死。但只要计划周密,至少有五成的机会脱身。为了这五成的机会,他每天下午请假从唐湾跑到墨州,实地观察了三个月,详细记录了运钞车的行车路线、停留时间、车速以及所经路口的红绿灯时长,甚至连驾驶员和押运经警的一举一动都一一记录在案。

第二是没想到灰毛衣变得如此冷血,大学时候那个单纯善良的同寝好友,如今充满了仇恨和暴戾。灰毛衣右脸上的那道伤疤,仿佛就是过去与现在的分野。

现在的问题是,去哪里搞枪?对此,夹克衫倒也不是完全没头绪,“警察的枪可以吗?”

“谁的枪不一样?”铁牛头也不抬,又抓起一把花生米填到嘴里。从夹克衫进屋,他的嘴就没有闲着,似乎那里是个无底洞,永远也填不饱。

他听出了铁牛语气里的嘲讽——白面书生说大话,你有什么本事搞警察的枪?“不在墨州搞,回唐湾搞,那里我熟。不过,我需要人手,两个生面孔。”这件事的把握他还是有的,但有一个前提,现在他必须说清楚,“咱们说好了,枪是借的,事成之后要还。”

后半句话灰毛衣根本就没往心里去,哪个警察肯借枪给你抢劫?真是书生意气。铁牛直接把花生米盘子端到嘴边,剩下的几颗花生米都倒进他嘴里。灰毛衣鄙夷地看着他狼吞虎咽的模样:“饿死鬼托生……铁牛算一个,另外一个……梭鱼吧,他出海差不多也快回来了。”

梭鱼?夹克衫皱了一下眉头,心说这都是些什么人,妖魔鬼怪的。“他什么时候回来?”

“差不多半个月吧。怎么,来不及吗?”

“来得及,让他六月初来唐湾找我就行。”看灰毛衣的表情,似乎对这个时间不满,夹克衫补充,“我要等。”

“等什么?”

“等一个雾天。”

六月,唐湾的雾最大。

唐湾市和墨州市相隔二百余公里。墨州属长泽市,是个内陆小县城,经济发展一直比较滞后。唐湾靠海,隶属洛州市,2004年撤市划区。唐湾港的吞吐量位居全国前十,全区人口一百六十万,其中流动人口逾百万。旅游业是唐湾经济的另外一个支柱,区内有“金银珠宝”四个名胜景区,分别是金沙滩、银沙滩、圣珠山和“宝刹”佛牙寺。

作为著名的港口和旅游城市,每年夏天会有大批的国内外游客前来洛州避暑旅游。这里还有世界闻名的洛州啤酒节,名气和规模都不亚于青岛啤酒节和大连啤酒节。啤酒节的举办地就位于唐湾区,每年七月中旬,数以百万计的游客汇聚于此,畅享啤酒美食。

唐湾多雾,尤其是五月底到六月末,大雾天总是不期而至,或许会迟到,但从未缺席过。自有气象记录以来皆是如此——拄拐遛弯的老大爷说,有气象记录之前也是这样。但如今的雾不比当年的雾,有PM25,更确切地说是霾。二十多年前,工业没这么发达,那时候的雾,是纯粹的雾,也并不比现在的小。在唐湾公安局的历史上,有一起因为大雾导致十九年悬而未破的案子。

时间追溯到1999年6月17日。天刚擦黑,雾气便如浓墨一般从海上泼过来。到了晚上八点,即便是走个面对面,也是只闻声不见人,不要说路灯,就是车头的大灯也无法穿透这浓浓的雾气。

民警小张如置身幻境,眼前一片朦胧。他小心地把巡逻车停在翡翠胡同口,对坐在副驾驶的老隋说:“师父,雾太大了,咱停这儿吧,万一钻沟里就麻烦了。”

老隋“嗯”了一声,从车窗伸出手,触摸着凉丝丝的雾气自言自语:“头一回见这么大的雾……”

小张那年二十三岁,从省警校毕业不到一年,局里安排他跟着老隋。老隋是唐湾公安局香江路派出所的老民警。当警察之前,老隋在客车三厂当了四年钳工,后来机缘巧合进入了公安队伍。警服一穿就是三十年,当过刑警、治安警,如今干片警,不管干什么警种,都是兢兢业业。虽然是半路出家,没有系统学习过公安业务,但备不住爱琢磨、肯吃苦,久而久之就成了行家里手。

老隋自认文化水平低,当不了领导,入警以来就从没想过要当个什么官。用如今的话说就是比较佛系,踏踏实实当个普通民警就挺知足。从小隋到老隋,他当了一辈子快乐的小警察,但他带出来的徒弟个个有出息。这些有出息的徒弟也都知恩图报,想方设法给他弄个一官半职,再不济也得是个轻松省心的岗位。老隋却说:“不用,当不了。”

老隋的大儿子数落他,说他缺心眼,没见过给官不当的。老隋好脾气,听了也不生气。可老隋媳妇不乐意:“他是你爹,轮到你教训他了?”

不想当官,徒弟们就想办法给他提高级别。四十六岁的时候,老隋荣升副科级侦查员,级别相当于区分局的副局长。后来,一个当了分局局长的徒弟还想给他弄个市劳模,老隋推辞:“受之有愧,受之有愧,还是让给年轻有文化的同志吧。”

儿子大隋又数落他:“老头子你傻啊,弄个市劳模,公费医疗全报,每年都有疗养的机会,我们也能跟着你沾光。我同学石龙,他爹才是个县劳模,全家看病都写他的名。这么好的事你都不要,真是越老越糊涂了!”

老隋听后也就嘿嘿一乐,老隋媳妇又火了:“石龙他爹妇科病一堆,闹的笑话两天说不完,你觉得不丢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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