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金枝

作者: 贾新城

打金枝0

每到十月份上下,繁花县境内的天空多数时间会呈现一种灰黑色,没有成朵的哪怕是黑的云,而是那种深浅不一的混沌样子。燕子飞得很高,应该是在策划南下的路线。气温并不是那种冬季的严寒,但这种屋里屋外都无法躲藏的阴冷,总会让人生出一种莫名的烦恼与愠怒。

这天一大早,镇派出所所长王木多来到办公室,正犹豫要不要打开一扇窗户透透气,眼见红旗村的李月琴走进派出所大院,那个时而囫囵半片地向上提一提裤子的动作他很熟悉,为此他总会在头脑里画魂:为什么她的裤腰带就不系紧一些。

这个世界上总有这样一些人,就好像是剧作家有意创作出来的一样,耳闻他们的故事、目睹他们的样子,你会感觉到他们完全始终处于种种不幸之中。就好比一个艳阳高照的大晴天,那他们也是处于阴影底下的。李月琴就是这样的人,好像活到现在压根儿就没顺过,王木多对她一大早就从村里跑来镇上表现得很淡然。

李月琴站在王木多的办公桌前,手心握手背贴于小腹以下的位置,一副标准的、样板式的受气包做派。王木多抽出一支烟示意她,她摇摇头说戒了,随后抛出她经常挂在嘴边的话:“这日子没法儿过了……”

“为你家牛的事儿来的吧?”王木多笑了笑,“你不来,我都得去。”

三天前,时辰接近午夜,因为李守常出去玩还没回来,李月琴也没关灯睡觉。这边管出去打麻将打扑克都叫玩,玩四圈、玩两把,说是玩但谁也不会白磨手,虽然随着时令的变化、手头的松紧而赌注大小不一,但钱儿还是要动的。李月琴正倚着她给李守常卷起来的铺盖卷刷手机,恍惚听到院子里牛棚处有人说话,两岁半的牤牛钢蛋还叫了一声。李月琴赶紧放下手机,趿拉上鞋子,出门借着窗户发出的光亮一看,孙桂枝已经把牛缰绳解开了。面对李月琴的发问,她准备充分地压着对方问话的尾音说,这牛是她的了,李守常刚刚输掉了它,输给了她掌柜的孙总茂。跟李守常与李月琴一样,孙桂枝两口子也姓同一个姓,当地很时兴这样干: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这头牛,用李月琴的话说,是她的命。知情的人都知道,她这么说并不是在形容它是她的宝贝疙瘩,而确实是真的性命。当年,这头牛还是个牛犊子,一岁多光景。那天上午,李月琴冲着玩了一宿趴在炕上睡觉的李守常嘟囔了两句,到厨房拎起筐打算去地里摘豆角。天下着蒙蒙细雨,雨丝飘到雨衣和筐上沙沙作响。李月琴耷拉着脑袋走到院门口时,突然觉得屁股被一个热乎乎软中带硬的东西顶了一下,她一个箭步跳出老远,提了提裤子回头看时,用石头和砖块垒起来的大门垛子就歪了下来,砸在地上轰然作响,细雨中破碎的石头砖土竟腾起了一大股黄烟。李月琴目光所及,小牛钢蛋扬起尾巴跑开的样子如同仙物。事后有老年人跟她讲,其实是她眼睛看花了,这事就是仙人干的,一头牲畜能有这样大的造化,这个时代是不可能的。但李月琴不这么认为,她坚信那热乎乎软中带硬的东西就是那小牛的嘴巴,对的,它没用头去顶她,而是用的嘴巴。她的宝贝钢蛋啊。然而,这命一样的东西,居然被掌柜的给输掉了。

“这日子没法儿过了,钢蛋要不回来了。”李月琴提了提裤子,扬起一只手,朝着王木多头顶方向指指点点。

王木多再次递给李月琴一支烟。她犹豫了一下,接了过去,用手指夹着叼在嘴里,俯身就着王木多打火机的火焰猛吸一口:“孙总茂人还行,那个孙桂枝蛮不讲理。”

李守常输掉牛,是用的扑克,“炸金花”玩法,就是交战双方一人三张牌,轮番往上押钱赌输赢,最后谁的牌大,所有的赌注全部归谁。当然,孙总茂也押上了他家的牛。双牛对垒,翻蹄亮掌,开牌:孙总茂是三张A,李守常是三张K,双方倾囊而出的赌注,加上两头牛,就都归了孙总茂。仨K也能输牌,唯独是遇到仨A,这牌局,在红旗村“炸金花”历史上尚属首次,估计全世界也不多。不要谈论是不是出了老千,在场的六七个人谁也没抓到孙总茂的手脖。牛都押上了,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大家回忆起来,这应该就是一把真牌,天意。

从某种意义上说,手里掐着三张K的李守常眼睛红了是可以理解的,兜里的五百多块都押在了局子上,一吕二赵三典韦,我赵云难不成真真就遇到了吕布?不要说是一头牛,押房子也在所不惜。好在双方约定,双方各押一头牛就开牌。虽然在李守常看来,用一头牛的代价面见了吕布真容,是值得的,也是必须的,但他还是愣眉愣眼地死死盯着那三张A一分多钟,然后在人群里发蓝的烟雾中起身而退,跺着脚离开了那里。他任意选择了一个不是家的方向离开了村子。

目送孙桂枝牵着钢蛋远去,李月琴跑到“福成”小卖店,里间屋里,发蓝的烟雾依然浓郁,人还都在。虽然李守常本人不在场,但很快就证实了他果真输掉了牛,确有其事。

孙总茂似乎对当下手中的牌更为关注,有一搭没一搭地跟李月琴搭着话,话里话外流露出关于那头牛,无所谓的事,俩人既然已经杠上了,就像两头牛顶架,谁也不可能松下劲来认输。但规则就是规则,背面都长一样的扑克,翻过来就有大有小,有输有赢。当听说孙桂枝已经把牛牵走了,孙总茂这才将目光从牌局转到李月琴脸上:“这老娘儿们,她咋知道的?”

李月琴从小卖店出来,径直去了孙总茂家。进了院子,看到他家牛棚里,钢蛋拴在食槽子后他家的牛旁边,正一起吃草料呢。这个时间段没谁喂牛,应该是孙桂枝的安抚措施。钢蛋抬头看了李月琴一眼,便低头继续吃它的草料。

“这么招人欣赏的人,也能登我的门啊。”孙桂枝像钢蛋看李月琴一样,抬头看一眼便低头继续刷手机,“你来也没用,下跪都不好使。”

李月琴低着声音,说大家一个村住着,都是几辈子一起过来的,比亲戚都亲,谁家有个难处还都出手相帮呢,可不能抹下脸来不讲情面,有些事哪能那么较真。孙桂枝手指肚飞快地刷着小视频,内容秒变,但她眼睛始终盯着手机屏幕,语气坚定地表示,如果输牌的是孙总茂,她肯定不会拦着李月琴牵她家的牛。她说,这事又不是没有先例,蒋胖子家的拖拉机就被孙二拐开家去了,一年多了,现在还开着呢。又说,她也生气孙总茂好赌,可赌场无父子,愿赌服输,天经地义。李月琴说,如果赢的是李守常,她百分之百不会来牵牛,她可不是那样的人。孙桂枝嘴一撇,说这跟啥样人没关系,现在这社会,要说谁都会说,得看事究竟摊谁身上。“你不牵,你保证李守常不来牵?”

“人家孙桂枝没蛮不讲理啊,”王木多扁着嘴盯着李月琴,“我听着都在调上。”

李月琴提了提裤子,眼泪下来了。她用袖口胡乱地抹着眼睛,既然李守常失踪了,她的钢蛋也归了人家,命都没了,她也不可能再活下去了。王木多听着,把两条腿从桌子下边伸出来,翘起二郎腿。见李月琴没了音,便冲她昂了昂头,示意她继续。李月琴长出一口气,说她没啥要说的了,也不知道还能说啥,反正日子是没法儿过了。王木多问,闺女好不容易供上大学,也不要了呗?李月琴说,顾不上了。

“那你上我这儿来干啥?通知我一声村民李月琴即将自杀?”王木多满面笑容,“我看蛮不讲理的不是孙桂枝,是你。”

沉默了片刻,王木多低垂眼睑,翻着眼珠说:“李月琴你回去吧,听信儿。”见李月琴站着没动,王木多吹了吹裤子上的烟灰,“咋的,还想留这儿吃午饭啊?”

王木多悄悄进村,进了孙总茂家里屋了,正在大吵大闹的两口子都没发现。是时,孙桂枝正把一个枕头砸到孙总茂头上。

“暖瓶离那么近,拿枕头干啥?”王木多一边点烟,一边一屁股坐到旁边的凳子上。

突然进来个人,着实把两人吓了一大跳。孙总茂见是王木多,赶紧绕过媳妇走上前来。孙桂枝回过身,两只手不知往哪儿放才好。

“我咋没见李守常家那头牛啊?”王木多旁若无人地顺着窗户往外边张望,“就你家那一头啊。”

“王大所长你可吓死我了。”孙桂枝瞬间魂归身体一般,小碎步跑过来,拿起暖瓶和杯子给王木多倒水,“这不正骂他呢嘛,他不跟我商量就把牛给卖了!”

“牛卖了?”王木多目光隔着孙桂枝看向孙总茂,“卖给谁家了?”

孙总茂从孙桂枝手里夺过水杯,双手递给王木多:“两个小时前,好么央的郑大屁股就来村里了,我就……”

王木多腾地站起来:“我的车停在西头村口了。你赶紧去镇上找郑大屁股,那头牛要是已经没命了,你他妈也别活着回来。”

孙总茂动作夸张地接住王木多扔给他的车钥匙,一时没领会他的核心要义,却又不敢问。从王木多少见的怒气上边,他能感到事态应该很严重,他必须不惜一切代价不让那头牛被屠宰掉,于是他出了屋就小跑起来。

孙桂枝也搞不清楚王木多的一把火为啥被瞬间点燃,她跟孙总茂大闹完全是因为他卖了牛却不跟她商量。当他跟她说他把两万三千块钱存进了他的卡里,她一个嘴巴就扇到了他的脸上。在王木多进屋之前,她实际上是瞄到了暖瓶的,但还是转念抓起了炕上的枕头。可是,他们卖了牛,他一个派出所长发哪门子怒呢,而且牛还必须不能死?

王木多坐下来嘘嘘呼呼地喝水,不时地看看手机上的时间,一句话也不说。孙桂枝的茶壶里就煮上了饺子,她脑子飞快地运转,把思路从跟老爷们儿干仗上硬拽出来,努力分析王木多突然来家里的目的。虽然这个王所长大家都不陌生,但这个出了名的脑路甩所有人八条街、干事说一不二、惹到他就一定吃不了兜着走的人,她还是非常惧怕的。一个公务繁忙的一所之长,神不知鬼不觉地突降到家里,这事应该小不到哪儿去。而王木多进了屋开门见山就提到李守常家的牛,显然他是得知了“炸金花”赢牛事件,他此行的目的,八成就是冲着这头赢来的牛。可是,在他们这里,俩大老爷们儿喝酒打赌都能把闺女输给对方当儿媳妇,吐口吐沫是个钉,只要有人见证,耍赖那是要群殴的——这赌牛不也一样吗?孙二拐去蒋二胖家兑现拖拉机,蒋二胖还教他咋打火更省力呢,这事约定俗成,并没见派出所干涉。或许,这个王木多另有来头。这样想着,孙桂枝茶壶里的水就不怎么沸腾了,有点儿平静了。但想是这样想,面对眼前这个不动声色的人物,孙桂枝还是觉得后脊梁骨发凉,鼻尖冒虚汗。

“王所长你来,一定有啥事吧?”孙桂枝瞥到王木多鞋边沾上了稀泥,灵机一动扯过挂在桌腿上的抹布,凑过来打算给他擦鞋。

王木多咕咚咽了一口水,连连朝她摆手,态度坚决。孙桂枝突然毫无征兆地把头发凑近王木多,让他鉴别一下在镇上焗油的效果咋样。王木多哈哈大笑,说:“你胆儿也太大了,这样的劣质货,还是省省吧。”

“直接说结论,”王木多收起笑容,缓缓地掏出烟盒,从里边捏出一支烟,点着深吸一口,“这牛得还给李守常家。”

“直接说结论”,是王木多被街谈巷议、广为流传的口头禅,前面说过,这就是他的说一不二。这似乎有些霸道,但问题是,事情最终总是会落实到他的这个结论上,无论经过怎样的波折,无论他的这个结论在一开始令人多么难以理解,最终总会不打任何折扣地被人信服,连那些头脑活泛、深谙世故的聪明人都得笑着摇头复点头。

于是,这句“直接说结论”令孙桂枝的脑袋嗡了一下,这回轮到她这儿了。但是,孙桂枝的“无理闹三分难缠之主”也是被街谈巷议、广为流传的,她的口头禅是“我现在就死给你看”,用她那把剪刀抵在脖子上,剪刀锋利处确实见血,也是令别人脑袋嗡嗡的。谁又豁出去证实一下,如果跟她顶着干,那剪刀会不会真就继续往肉里扎呢?

“怎么可能还呢?”孙桂枝摆弄着手里的抹布,随后兀自擦起自己的鞋,“又不是借的,谈不上还。”

“你差不多到了吧?”孙桂枝刚一开口,王木多就按开了手机免提键,看上去他根本就没听她说什么,他的问话是重叠着她的话发出的,“那还行,你的命挺大。”

在电话里,王木多交代孙总茂,牛就先放郑大屁股那里,牛钱先不必退,但必须精心饲养,到时候他会亲自去处理。他让孙总茂把原话传达给郑大屁股,然后把车开回来:“就说是我说的。”

王木多朝孙桂枝笑了笑,毫不掩饰他一颗石头落了地的情绪。这可是跟时间赛跑,时间可不听谁的。他放下手机,抬眼看了看电视机上方墙上挂着的石英钟,清了清嗓子,给孙桂枝讲起了《打金枝》的故事。《打金枝》各大曲种都有,王木多讲的是京剧版,大家都知道他好这一口。王木多声情并茂,时而站起来搞几个叠袖、撩掌、搓步,时而用手指敲打桌面来几句经典唱段,“既与臣子来婚配,为论什么高来论什么低”,手机震动他只是看一眼,并不理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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