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计划
作者: 李月峰一
他已经不记得什么时候开始,不需要闹钟,不需要人叫就会醒过来。
隔层间一片漆黑,气味弥漫,金属味儿,发霉了的爆米花味儿,质地不佳的棉制品上的油墨味儿,机油味儿,汗酸味儿,酒糟味儿,还有从下面卫生间返上来的下水道的气味儿,这些混合的气味儿让他感觉到空气不流通的憋闷。
他睁大眼睛,倾听着街角菜市场传来的车辆——货车、电动车、摩托——和人群流动的声音,这会儿是每天批菜的点儿,隐约听到有人在吵架。批菜现场比他听到的更为嘈杂。毗邻的早点铺卷闸门轰隆隆在开启,听得让人心悸。哈乐超市自从门口安装了监控摄像头就再没用卷闸门窗。
他猫腰起身,高度不够,他已经碰了无数次头。隔层间是哈乐超市的日杂区,摆放着拖把、扫帚、锅具、杀虫剂之类,不是日常的快销货,也堆放些陈年积压的商品,无法兑换的残次品。晚上关店他睡这里,早晨负责开店门,即使从前这里住两三个外来的店员,他仍然要亲自来开店门,门外上着锁。那时有个年轻的店员发过这样的疑问,万一着火了地震了我们怎么出去?这个店员很快被辞退了,她的疑问仿佛是在诅咒,而一切商业活动的规则,解释权在商家。现在超市不再为店员提供住宿,除了考虑到那个店员所担心的情况,更因为年轻的女性在哈乐具有一种隐秘的威胁性,这个解释权在杨乐。杨乐是他妻子,越来越倾向于雇用四五十岁的妇女,目前超市最大年龄的五十二岁,上了点儿年纪,比年轻女孩子稳定,肯表现,也好管理。
开超市是杨乐的主意,快十年的光景,由于地理位置的特殊性,附近有两所成人高校和日资厂上万的打工仔打工妹,超市的生意一直都不错。
离开店门还早,他先要到菜市场转一转,补充些必要的蔬菜,他们卖的蔬菜利润极低,比外面小贩卖的还低。当初这片超市只有两家,规模都不大,至今也没有大超市,大商超所以不在此落户,皆因为这是块城市的边缘之地,没有大批流动客流,而小超市超过十家了,都在争客源,哈乐算“老”店,攒了些顾客,刻意在一些商品的价格上明显让利,这也算是经营之道吧。
他在铺子上摸到手机,打开手电筒,低头从铁楼梯上下来,楼梯发出哐哐的响声,加上颤抖,他一直都恨这个楼梯,但杨乐不同意换木制梯或砌砖石梯,觉得没必要再花费这笔钱。
天已大亮,但店内若不开照明灯,白天也暗乎乎的。他没有马上开门,坐到门口收银台前,一旁墙壁上吊着一本大日历,今天应该是17号,他将16号这一页翻上去,用一个大号铁夹夹住,抬头看看上方的一个监控镜头,身子尽量向后靠,伸手从台面上一个杂物敞口盒子里找出签字笔,在数字17中间点了个黑点儿,如果有人留意到这个点儿,也会以为是印刷的瑕疵。往回倒,三个月前的一天,他开始在日历上点上一笔,黑点不在同一个位置,断断续续,间隔最长的是五天,那时他在医院守护挣扎在死亡线上的父亲,而父亲终究没有逃得过去。
他若有所思地看了看日历上的黑点儿,又往后翻了数张,呼出一口粗气,将签字笔重丢回盒子中。店门刚一开启,就见那只黑色的大猫从台阶下的某个地方蹿了上来,他一脚跨出去,猫在他脚边转着圈儿,蹭着叫着。他蹲下身子在猫身上胡噜了几下,回手从门边袋子里抓出一把褐色如中药片的猫粮放进台阶上的塑料餐盒里,还有一个餐盒用来盛水,也空了,他把收银台上不知道谁的水杯里有没喝光的水倒进一点儿。
站在那儿,一直看着猫嚼光了“早餐”,又舔了几下水,最后,仰着脸来又冲他喵,他吆喝一声:“去,走吧。”猫懒洋洋地抻长了身子,接着,“嗖”地钻进台阶下一丛绿植中。他的视线在猫消失的地方停留了几秒钟,用脚尖将餐盒踢到角落里。他到现在还奇怪为什么别的店员包括杨乐从来没见过“警长”——他给大猫起的名儿,这只猫除尾巴尖那儿有一撮白毛,一身全黑。
几个月前的一大早,警长出现在台阶上,大概是饿极,也不怕人了,冲着他龇牙叫唤,他去去了几声,又跺了几下脚,猫仍然冲他叫。他寻思着给它点儿什么吃,有茶鸡蛋,烤肠机上有冷香肠,他掐了截香肠丢到台阶下,不再理会。第二天,他一打开门,警长等在那里。“你这是要讹上我了。”他说。猫不声不响趴在他脚边,仿佛他是个老熟人。他剥了一个茶鸡蛋,但猫似乎对鸡蛋不太感兴趣。那天他去宠物店买了袋猫粮,准备了塑料餐盒,自此,风雨无阻,警长每天都来,不过,他在医院守护父亲的那几天,杨乐或店长开店门并没有见到他收养的猫儿子。
“你倒大方,买了那么一大袋子猫粮,够吃一年的了。”杨乐说。
他心想,这比香肠成本要低得多。喂食警长近一个月的时间,一天,他蹲在台阶上看它嚼食,中药片的玩意儿被吃得津津有味。他心头一动,眉头跟着凝重起来,这会儿他就是给警长毒药它也照吃不误。如果人可以这样喂食就好了,他脑子里模模糊糊掠过些想法,之前也有过,都微不足道,或者说他不是在认真有目的性地思考。现在,他想动真格的了。计划由此而起,之后,收银台墙壁上的日历,出现了黑点儿,他的计划开始实施了。
二
他不是每天都有必要去菜市场,超市商品不以蔬菜为主打,只为丰富和齐全。保鲜柜中确保有一定数量的蔬菜剩余,豆制品、葱、姜、蒜、香菜和菌类都有人会送货上门,超市大大小小的商品都有固定的商家送货,一些老关系从哈乐开业就一直在合作。也不断有拿着样品的新的推销员上门,杨乐会挑挑拣拣试着卖卖。当初,一家著名的连锁集团邀请哈乐加盟,加盟后他们只管经营,商品这块儿统一配货,不好销的还可以置换或返还,省心省力。杨乐不愿意,除了那笔加盟费,她连卖什么商品都要听人家的,那她这个老板娘还有什么意义。她不怕操心,她愿意操心。总归,她的超市她要说了算。
店长比店员提前到店,四五年的老店员,能干,话少,人长得白白净净,就是走路稍有点儿跛脚。杨乐对她挺满意。他跟店长交代了几句便回家吃早饭。早饭杨乐做,以前吃过早饭他送儿子上学,上初中后儿子就不用再接送了。午饭在超市跟店员一起吃,超市为店员提供一餐,大锅饭,大锅菜。没有聘专门做饭的,杨乐家一个远亲在超市既当店员也兼做饭师傅。简单,按一人一碗饭的量焖一锅米饭,电饭煲方便快捷。菜都是时下季节大路菜,白菜豆腐居多,加一个小菜,十天半月的伙食改善,见鱼有肉。多半店员认为杨乐这个老板娘还说得过去,店员要买店里的商品,杨乐不会给予批发价,但优惠幅度不小,没赚多少,走了流量。年底时,每个店员都能分点儿东西,虽说都是些陈年积压货,但也是居家必备之物。店员买东西或其他事从不来问他,他虽是老板,可得听杨乐的,新进店员只要不傻,没几天就能看出来谁才是哈乐真正的老板。很多时候,他觉得自己跟店员在一个级别上,司打更、采买之职。当然,他也有用武之地,如果发现了偷商品的贼——监控也挡不住小偷——所有的人都会喊他:“老板老板,抓小偷!”他若不在店里,杨乐会差人:“快去喊老板来,有贼了!我早就告诉过你……”后一句是她的口头禅。
多数时候他就在店里,仰在隔层的铺子上,无聊地看着手机,听着下面店面的声音,验钞机收银机开开关关的咯咯嗒嗒,杨乐在跟什么人——也许是推销员——说话,顾客在向店员询问某件商品。街面上各种嘈杂也一一入耳,对面是一家眼镜店和京东电器,门口聚集着等活儿的货车、三轮车、摩托车车主,他们打扑克、下棋,说笑吹牛起哄。他曾跟着凑过热闹,但很快这些人就不爱带他玩儿了,每当他坐下来加入牌局或棋局,杨乐就让人喊老板干这干那,都不是要紧的事,杨乐看不惯那些人,闲得没正事儿干。
这些人嘲笑他:“嚯,出来放风啊。”或是:“你家老板不在家吗?”
他想回家待着也行不通,万一店里有什么事需要他呢。他得在杨乐的视线范围之内,即使什么都不干,躺在铺子上睡大觉。就差被杨乐用一根绳子牵着了,仿佛她爱他,怕失了他。他心里清楚,哪里是什么爱,只是一种习惯的操纵罢了。
每当他被喊着抓贼时,总是一跃而起,而后,便因为被棚顶碰得昏头涨脑,一步三摇地走下楼梯。小偷或贼多是上了年岁的老年人,既不能出手教训,也犯不上送到派出所,威胁几句推出门去。他充当保安的角色。他没有工资,这几年除了进货的钱款,没有私钱,他需要的杨乐都提前想到了,他和儿子的衣物由杨乐来添置,抽烟就在柜上取,一包烟能抽很久。平日不喝酒,到了年节家里有客或走亲访友时才喝上一点儿;过年送父母和亲戚的礼物也是杨乐准备,杨乐对他父母不小气,送的东西能把轿车后备厢塞满,他爸妈也从来没在这方面挑剔过。自然,杨乐娘家也不亏,但他不知道杨乐送了些什么给丈母娘,他不需要知道,就像他不需要钱一样,他有钱也没有花处。偶尔,他想关心一下超市的收入,但每回问必有矫情。杨乐说我早告诉过你,都在账上不会自己看吗。他哪里知道她记在哪本账上,也看不懂她记的账。他也会要求看银行的存款,但清楚他看到的不是全部。他不免气恼道:“我不应该知道吗?”
“多少钱也都是你们冯家的,进不了我杨家,也进不了外姓人的口袋,我又没小三儿要养。”她念念不忘他的背叛,而那却不是事实,但他宁愿就是如此,不然他这辈子跟杨乐这一局里,也就只是个无足轻重的小卒。
“不想想江山是谁打的!”这句话无数次地冲到嘴边又让他咽了回去。
他去日本务工两年,拿回了二十万,那时候儿子不到三岁,杨乐要上班还要照顾孩子,双方老人都没退休,帮不上忙,两人都十分辛苦。原本他可以再干上一两年,被杨乐召了回来,不干了,挣多少钱也不干了,除了辛苦,还有无法忍受的寂寞。
二十万,对一个工薪家庭来讲相当于巨款,存入银行,留着办大事,儿子上学和成家。他在装修公司找了活儿,听人吆喝看人脸色。他想自己干点儿什么,他喜欢开车,干脆买辆车跑出租,跟杨乐商量,杨乐一直不吐口,问急了就说出租车司机哪有什么好货,嫖娼的都是他们。他也急了:“这都哪儿跟哪儿?”他是为了赚钱。那年他们去看一个亲戚,在城乡边缘地带居住,周边正大兴土木建楼房,推土机,脚手架,地基挖的深坑,沸腾的工地。亲戚在村里有个小卖部,杨乐仿佛福至心灵般地想到了开小超市,他自然反对,亲戚家的小卖部都半死不活地维持着,但杨乐坚持,女人坚持的事就一定要办,而他坚持开出租就没戏。或杨乐天生就具有经营头脑,兑下一处新建楼盘一层六十多平方米的公建,超市在匆忙间就开业了。两人从早盯到晚,白天他蹬着三轮去各批发市场找商品,晚上清点超市的货物,天天如此,人就像旋转的陀螺。问题是小偷小摸的人不断,每天都要丢点儿东西,有一回,刚刚进的几条香烟连纸箱都被偷了,两人相互埋怨,他对杨乐大吵大嚷:“我早就告诉过你,不干了,不干了!”
睡了一夜的觉,睁开眼睛,从床上爬起来,还得干下去。他那时候觉得有点儿像行尸走肉,人若就是这个活法儿,还真就没什么意思。几年后,他们盘下了毗邻的打印社,扩大经营面积,招聘店员,从一个店员到五六个店员,挑空打了隔层,正式命名为哈乐超市。他不忙了,闲了,也闲到了边缘上,白天在店里或周围盘桓,晚上在店里睡,细琢磨还是没啥意思。
他们住香海花园小高层,五年前卖了旧房后购置的新居,距离超市步行二十分钟。电梯一关,金属厢门就像一面镜子,他看见的是一个仿佛上了五十岁的未老先衰的男人,他苦笑一下,满打满算,他四十三岁。从前他可是个运动迷,踢足球、打乒乓、游泳,最喜欢的就是星期天去海边垂钓,他能在海边坐上一整天,有着莫大的乐趣。结婚之后,这些都离他而去,杨乐不好动,也不高兴他像个活猴子。“老老实实待在那里不好吗?”她不高兴时就像一块生铁板,又冷又硬,碰一下就能伤到自己。
他开了门,看一眼鞋架,知道儿子已经上学去了,一早就走,五六点才回,还没上高中,据一些高中生的家长说,孩子没在晚上八点之前回过家。为了一张文凭,也是真苦了孩子,他对儿子没有更高的期望,只要将来能找份工作,能养家糊口就成。
杨乐还坐在饭桌前,显然,她还没有动筷子。听到他的声音,回过头,捶了捶膝盖以下的小腿,有气无力道:“你自己盛饭吃吧。”
早饭是小米粥、煎蛋、几片火腿,超市卖的小馒头过油炸了,昨天晚上的剩菜。
他说:“你没吃?”
“烧心。”
“药吃了?”
“不顶事儿。”
“去医院看看吧?这一气你可是吃了不少药,那东西不能胡乱吃的。”他说。
“不住院不给报销。”杨乐不喜欢去医院,打生过孩子,几乎就没再去过,他父亲生病住院时,她一拖再拖终究拖到不用再去医院了。
“不报销就不看病了?”他很响地喝了一口粥。
杨乐对着厨房玻璃拉门,远远地看着里面的自己:“我是不是瘦了。”
在他看来,她还是那一大坨。杨乐从来就不苗条,个子高,显得壮实,与他理想中的小巧玲珑相去甚远。而杨乐的体积越来越大,好像她的身体跟年龄的增长成正比。收银台前忙时要有两个人来收银,如果杨乐在里面,她一个人就占据了所有的空间。她在店里走动时,就像一个庞大的黑压压的移动物体。跟所有发胖的人一样,喜欢穿黑色的衣服,也不知道人们为什么有这样的认识误区,胖人穿黑色的显瘦,而事实上,黑色更容易给人造成一种视觉上的压力感。她又喜欢吃零食,坐着站着走着时,抓到什么吃什么,有些供应商投其所好,总额外给她带些试吃品或新品,花样层出不穷,都是些高糖的食物。这些年,她的脸没怎么变,因为胖,脸上的肉撑得看不到一丝皱纹,但这并不意味着显年轻,实际上胖女人都有一种宿命般的老气横秋。不知道为什么,或许跟杨乐的体型有关,从一开始他在她面前就不占上风,不敢肆意妄为,仿佛她随时都能打他一样。他一直都觉得他的婚姻是个意外,相亲之后的第一次约会,他跟她就发生了性关系。说不上为什么要有第一次约会,相亲时两人对彼此都没什么感觉,大概就是为了给介绍人一个不草率的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