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花枪

作者: 贾新城

对花枪0

得到孙立成持枪施暴的消息时,王木多的车刚过省城收费站进入市区,他是来复查顽固性胃炎的。也就是说,他前脚离开繁花镇,后脚就出了大乱。副所长马伯乐在电话里报告说,辖区居民孙立成先后在一家砂锅店和他的哥哥家施暴,目前踪迹全无,县公安局迅速启动应急预案,公路铁路全面设卡,镇内业已布下天罗地网。

个人极端暴力案件?这几个字在王木多脑子里闪过,嘶啦一下,胃就不疼了。在最近的可以掉头的地方,王木多调转车头打道回府。

王木多下意识地看了看天,省城十二月末的天空呈现出剪映软件里那种敦刻尔克色彩,通透的冷色调,边缘最大限度地添加着暗角。孤零零一团毛茸茸的白云,像一朵饱满的蒲公英粘在有机玻璃上,风再大一点儿便能挣脱而飞。又仿佛谁刚刚放过的二踢脚,从爆炸开的烟雾中传出一声清脆的声响,震得王木多耳朵嗡嗡直响。

再过收费站交费时,流动站岗的交通辅警发现了异样:“跑五个小时来兜个圈,这是唱的哪一出啊?”

“落下点儿东西,”王木多嘴一歪,“回去取一趟再来。”

待汽车远离了收费站,王木多打开手机免提,让马伯乐详细介绍案情。

“孙立成刚从他哥家离开,也是持枪威逼。”马伯乐正陪着县局刑侦大队的人,从砂锅店去往孙立成哥哥家的路上,“我算看明白了,咱们繁花镇没谁都行,就是不能没有你。你一不在就出事。”

今天上午十点多钟,繁花镇西街立交桥下“美味”砂锅店进来一个穿着黄色棉皮衣的人,戴着口罩还戴着墨镜。正在门口搬矿泉水的老板谢新喜把他迎领到吧台,介绍店里砂锅油饼样式,见他墨镜上全是霜雾就建议他摘下来。这个人摘下墨镜,神情显得很游离,随便点了个豆腐砂锅,要了半斤葱油饼,找个僻静的地方坐下了。因为当时来店里吃砂锅的人不多,所以谢新喜对这个人的印象很深。用他的话说,木的呵的,不像正常来吃饭的,哪怕一个人,坐等的时候刷刷手机啊,发个呆什么的,而这个人坐下以后又把墨镜戴上了,口罩也不摘,让人瘆得慌。

果然,来者不善,等吃完砂锅油饼算账的时候,这个人发难了。很简单,就是他记得原来豆腐砂锅一份是十二元,现在要他交十五元没道理。谢新喜解释说现在都涨价,这一年疫情一整就让关门,不要说往兜里挣钱了,店面租金都干往外搭钱。当然,也不是因为挣不到钱就乱涨价,关键是菜的价也涨了,他没办法。这个人说菜价上涨他管不着,他吃的是砂锅,这个东西不能张口管他乱要钱。谢新喜一听乐了,他可不是看人下菜碟,谁吃都这个价。然而,接下来的事情谢新喜做梦都没想到,这个人从棉皮衣内侧兜里掏出一把手枪,摆放到还氤氲着热气的空砂锅旁边,力度不大,但金属接触玻璃板的特殊声响很清晰。电影里才有的场面突然出现在眼前,谢新喜感觉浑身一麻,嘴唇就干了。那人重新把脸转向谢新喜,问他到底是十二还是十五。谢新喜连连摆手,说不出话来。那人用手机扫着玻璃板下的二维码说,就给你十二,加上饼一共十四,不多不少。说完,那人拿起手枪揣进泛着油光的棉皮衣内兜,起身走了。

谢新喜说,他听到收款到账提示器扩音喇叭当的一声时,差点儿瘫软到凳子上。当时还有两桌人吃饭,五六个人也都僵住了,没人尖叫,也没人四处逃窜,这个跟电影里演的不一样。啥型号手枪他说不清楚,只是感觉寒气逼人,有点儿旧,黑里泛着银灰。

警是一个中学生用手机APP报的,本来吃完了砂锅正玩手机,持枪人扫二维码的时候他完成了一键发送。谢新喜说那人走了好长时间他都没缓过神,就是缓过神也不会报警,他长这么大从来没有这种捡条命的感觉,不要说损失三块钱,就是不给他钱也烧高香了。谢新喜媳妇插嘴说那是因为她不在,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嫖娼给银子、吃饭要买单,怎么拿出一把枪,不给钱倒还谢天谢地了?谢新喜一把抓起手边的记账本砸到她脸上:“你他妈有多远给我滚多远!”他媳妇从地上捡起记账本砸了回来:“耗子扛枪——窝里横!你咋不给他打个车走呢?”谢新喜起身就要揍她,马伯乐和大队长拉半天才拉住。

“先不扯别的。”王木多打断了马伯乐的话,冲着手机大声说,“怎么确定是孙立成的?”

马伯乐回答说:“我们在砂锅店调查时,接到110转来报警。孙立成嫂子打的电话,说孙立成拿枪去她家威胁她,刚刚离开。根据体貌特征判断,确定与砂锅店施暴的是同一人。”“施暴”一词是电话里马伯乐随口一用的,两次行为均不构成抢劫,可以暂称危害公共安全,但全县历史上也没发生过这种持枪的,一时想不出什么恰当的词。

孙立成的嫂子叫吴梅,哥哥叫孙立国,两人经营一家大鹅手工作坊。所谓,就是一种熏蒸的手段;说是作坊,其实就是把一间平房改造成四个锅台支起四口大锅的操作间。繁花县大鹅全国闻名,以大鹅为主菜的饭店不下五十家,还有专门经营封装成品销售的,业已成为肉类生产和食品销售一大品牌。早在大鹅方兴未艾的时候,孙立国和孙立成就掌握了这门手艺,历经十余年历练成为业内翘楚。三年前孙立国还被评为全县技术能手,披红戴花地上台领过奖。手艺这东西,不外传就永远是独门独家,大鹅也一样,差一样调料,差一点儿火候,也做不出孙氏兄弟的那个味道。那个拥有四口大锅的操作间,一旦作业开始,连吴梅都不让进去,窗户的玻璃都是那种镀膜的,里边能看到外面,外面看不到里边。实际上,论手艺,打比方两个武林高手过招,最后那决定胜负的一招,孙立成是比孙立国高出一层功力的,他掌握着哥哥也不知道的秘籍。但是,作坊是孙立国开的,进料出货、水电煤气、资金周转、人情往来、吃喝拉撒都是他管,一句话,孙立成是给哥嫂打工的,计件算工资,一把一利索。孙立成一只鹅拿一块钱,干完活拍屁股走人,孙立国除本钱、去水电,一天净赚一个亿还是赔本两个亿,都跟他无关。当然,钱肯定是赚的,实际上孙立国发了,而孙立成还在拖着全面富裕的后腿。但孙立成却无法自己跳出来单干,吴梅对外宣传得到位,她这个小叔子,手巧如仙,头笨如猪,这么多年不靠着哥嫂早就饿死了。但熟悉这哥儿俩的人都知道,他们七十多岁的老爹归着孙立成,两个轱辘棒子能对付个生活就不错了。老爹为啥归孙立成?房子是老爹的,住老头儿的房子当然就得养老。

这一次孙立成持枪去找孙立国和吴梅,是再一次理论有关对方不拿养老费和拖延自己工资的事情。说持枪,不是说他明晃晃手里拎着把手枪过去,而是在谈来讲去根本无解的情况下,他才从黄皮衣内侧兜里掏出手枪的,轻拿轻放,摆在桌子上的水杯旁边。跟在砂锅店一样,正所谓别有幽愁暗恨生,此时无声胜有声。

吴梅家的现场,是孙孝安局长亲自带队去的。从副局长岗位上来,履新不到半年,就给他放了这么大一个烟花,虽然枪尚未打响,是个哑巴花,但那刺目的亮光照得他眼前阵阵发黑。九名警力两辆车,马伯乐驾驶其中一辆,拉着孙孝安。一路上这个善谈的局长一言不发,一脸冷若冰霜。马伯乐忍了半天,说要不还是给王木多打个电话吧。孙孝安用鼻子哼了一声:“我看行。”

吴梅在电视上看过孙孝安,一见是他亲自来了,瞬间梨花带雨,完全用不上酝酿情绪。她哭着向孙孝安介绍说,在手枪的威胁下,她一共给孙立成拿了八万元现金,昨天下午刚取的,可能他盯了她的梢。这个黑心贼要杀人,公安局得给她做主。

见孙孝安满脸怒气,孙立国接过吴梅的话说:“是八万四千元整,五年的养老费三万,六个月的工资五万四。我一直盯着立成的眼睛,真红了。”

孙孝安问:“孙立成掏出手枪后,说了什么?”

“不给钱就杀我们全家。”吴梅咬着牙说,“一起去见上帝什么的。”

“你别乱放屁!”孙立国破天荒对吴梅开骂,“他说的是,不把钱付给他,就一起去见那些死去的大鹅。”

“娄子是你们一起捅的。”孙孝安抬高嗓音说,“别装糊涂,这事你们谁都跑不了。”

在吴梅家厨房,马伯乐简单把这里的情况在电话里跟王木多作了介绍。王木多嗯了一声,老百姓添油加醋是因为不懂,那直接关系到案件的性质。孙局身经百战,是否抢劫的定性是一方面,主要是判断案情下一步走向,判断孙立成身上的这把枪会不会闹出更大的事端。马伯乐连声称是,现在县局的整体方案就是在地毯式搜查的基础上,重点迅速查清还有哪些人与孙立成有矛盾纠葛,爱恨情仇。正说着,马伯乐突然抬高嗓音说他得撂电话了,银行又报案了。王木多应着声,说他再有两个小时就能到了。马伯乐提醒王木多专心开车,免提电话也是不允许的。王木多回了句:“你该干啥干啥去,都啥时候了。”

服务区内,王木多用一支烟的工夫询问了“5号”并向他布置了任务。“5号”说他听说了孙立成案件,正跟身边几个人议论呢,按他掌握的信息,别的不敢说,黑手枪繁华镇应该没有,这把手枪要么是刚从外边进来的,要么就是一把公枪,哪里丢了枪隐瞒没报。问题是这个叫孙立成的,大家都没印象,要不然他早就向王木多报告了。王木多说人已经确定了,这当口儿枪源的问题也很重要,现在警力大部队都在往下追,捕捉孙立成的踪迹;但也要同时往上追,需要动用他的资源迅速查清,双管齐下,越快越好。

“放心,”“5号”又拿出那副一以贯之的自信腔调,“这种一介蝼蚁,跑不出多大的圈。”

“你小子我是既待见,又不待见。”王木多一边发动汽车一边说,“沙楞地,快探快报。”

孙立成不在“5号”的视线内很正常,他显然不是“关注对象”。王木多倒是略知一二,孙立成恰好是他爱人林静的初中同学,通过林静之口,他对这个人还真有些许印象。所以,得知持枪施暴的人是他时,王木多一开始并不相信,林静说话从来丁是丁、卯是卯。汽车以120迈的定速前进,孙立成的蒙太奇影像从四面八方涌进王木多的脑海。

孙立成的年龄应该四十五岁上下,在林静他们同学口中,是典型的窝囊废。作为一个男生,或者那种调皮捣蛋的,或者那种闷头学习好的,哪怕介于其间的,成年后一般都发展得差不多。孙立成刚好都不是,他是闷头学习不好,天分差没法子,没希望又不放弃,最让人不想接近他的是,世界上所有自卑者的表现他都有。实际上,当时班级里他的家庭条件是属于中上的,家好像就在镇里,不像那些农村的同学,带饭时常带粗粮饼子,衣服一年四季就一套,他中午是可以回家吃饭的,衣服鞋子虽然不名贵但可以保证按时换季。最终,孙立成高中都没考上,就在同学们视线中淡出了。

大家再一次见到他,是两年前班级建起微信群后,搞的一场毕业三十年同学聚会上。按照林静的描述,变化最不大的就是他,从后面能看到两腮不说了,仍然是微胖个不高,眉低眼不亮,总体印象很油腻,包括一头自来卷头发,包括脸上的皮肤,也包括那件泛着油光的黄色棉皮衣——马伯乐介绍砂锅店老板第一眼看到孙立成的装束时,王木多当时感觉看来真是他。在那次聚会上,大家才知道孙立成以大鹅为生,简单一衡量,觉得收入应该很不错。不过,后来通过拉他进群的那个最熟悉他的人透露,至今他仍然孑然一身,并且不是离异或者丧偶,而是压根儿就没结过婚。由于一如既往的自卑表现,在久别重逢的群体里,他仍然是非常边缘的,在这次唯一被叫着参加的聚会上,他自己就喝光了一瓶白酒,又哭又笑的,搞得大家都很不舒服,于是他便被“拉黑”了,无论线上还是线下。

一路白山迤逦做底色,东拼西凑跑马灯,孙立成在王木多脑子里的影像越来越清晰。驱车赶到镇里的时候,马伯乐跟着孙孝安等人刚从银行出来,简单一对光,王木多就与那两台汽车会合了。孙孝安摇开车窗说:“正好一起,回局里大家碰一碰。”

孙立成用那把手枪砸了东街12号建设银行柜台玻璃。银行保安目送孙立成离开后的报警电话,是看着正走进来的两个警察打的,也就是说部署警力来到银行,与孙立成离开银行前后脚。警察转身再追出去,人就没了。询问方圆一百米的人,无论行走的,还是静止的,都说没看到有人逃跑,也没注意有穿着什么黄色棉皮衣的人。警察回到银行再问,保安和两名女职员均回忆说好像是深灰色的棉袄,不是黄色棉皮衣,即便是棉皮衣,也肯定不是黄色的。只能说,一方面是孙立成换了衣服,另一方面是他走得很从容。待孙孝安他们赶来时,两个警察显得很窘迫,自知辩解也没用,干脆不吱声了。

说到这儿,大队长看了眼王木多:“孙局当时说了句话特经典,你们啊,电影看得太多了,电影看得又太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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