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个春天

作者: 张军

第三十四个春天0

1986年11月,上海。

这一天,黄浦江烟笼雾罩,整个城市被一场秋雨打湿,一列火车冲破稀疏的雨幕,奔驰在秋天色彩斑斓的大地上。一个小伙儿胸前佩戴着光荣花坐在靠近车窗的座位。红绸花将那张年轻的脸庞映衬得英气勃勃。这名年轻的退伍军人一直保持着军姿,眼睛盯着窗外飞掠而过的田野河流、乡镇村庄,默默向这片生活战斗过三年的土地告别。

他就是刘安,时年二十一岁。

刘安的父亲是1947年参军入伍的四野老兵,随大军一路南下解放了海南岛,之后又开赴朝鲜战场,回国后成了新中国第一批空军战士。退伍后,他成了北京运输九厂的一名工人。1983年夏季,儿子刘安在北京市丰台区东铁匠营一中完成高中学业后,恰逢秋季国家征兵,他义无反顾地追随父亲的脚步应征入伍,成了上海某部队的一名战士。

三年时间,这个毛头小伙儿在黄浦江畔淬炼成钢,部队的生活锻炼了他的坚强意志和优良品质。他本来有机会在部队提干,而家里父母身体不好,刘安是唯一的男孩儿,现在是他该为家庭出把力的时候了。刘安怀揣着对未来生活的满满激情和些许茫然坐上了返京的列车,他觉得自己此时配得上男人这个成熟的称谓了,无论迎接他的生活是什么样的,他都有信心和勇气去面对它们。

20世纪80年代,中国社会开始朝着价值多元的经济社会转型,城市流动人口突飞猛进地增长,给社会治安带来了巨大的挑战。此时,首都公安工作也进入了历史上第一次快速发展期。北京市公安局所属各分局根据管辖人口等实际情况,结合街道和乡镇设置,调整划分派出所管界,完善机构设置,补充更新警力。回到家乡后,刘安便得知丰台分局在招录新警,他想,如果自己能穿上警服,也算是弥补了脱下军装的遗憾。他果断报名参加了考试,结果被顺利录取,接下来是半年时间的新警培训。

1987年8月1日,经北京市公安局批准,丰台分局原铁匠营派出所辖区一分为三。原铁匠营派出所更名为蒲黄榆派出所,办公地点不变。另外,新成立东铁匠营派出所和方庄派出所。就在蒲黄榆派出所刚刚成立半个多月,1987年8月18日,背着铺盖卷的刘安便精神抖擞地站在了派出所大门前。

“‘周志明’前来报到!”刘安心中喃喃。他掂掂背包,一步踏进派出所大门。那个时候,电视连续剧《便衣警察》正在中央电视台热播。剧中,年轻警察周志明成了很多人的青春偶像,在一批青年人心中埋下警察梦想,更是将刘安他们这些正在警校培训的“准警官”激励得热血沸腾。

“金色盾牌,热血铸就,危难之处显身手,显身手……”蒲黄榆,我来了!在派出所这个人生舞台上,刘安觉得自己终于可以像周志明那样一展身手了。

多年以后,2008年北京奥运会开幕式。当那幅巨大的水墨画卷徐徐展开时,刘安惊诧地看到里面竟然是一片空白。随着蹁跹舞者的出现,他发现:这多像一幅人生画卷啊!命运只负责提供时间和空间,每个人都是自己人生画卷上的舞者,画出的画活色生香也好,潦草糊涂也罢,每一笔都是你自己的足迹。

顿悟之时,刘安已过四十。五十五岁上,他猝然掷笔,将一幅没有完成但足以让人感慨万千的人生画作展现在我们的面前——

第一章小卒过河顶大山

京韵大鼓《小卒过河》:马走日来象飞田,士相不离那将帅边,车跑直路炮翻山咧,卒子虽小堪大用,他一门心思嗯呐,一门心思拱向前……

一、安营扎寨

理想与现实之间总是有着差距。

初到蒲黄榆派出所,所里安排王云龙做他的师傅,整天带着他下片儿。两年后,刘安开始单挑儿,做起了片儿警。没干警察时眼热,干上警察才发觉跟他想象的差着十万八千里。他是奔着危难之中显身手来的,可整天和群众打交道,哪有显身手的机会,整天鸡毛蒜皮满天飞。刘安沸腾的血液流速渐缓,温度渐凉。

过来的老同志明白也理解这个“生瓜蛋子”的想法,他们说不出什么高深的道理,只是引导他:“人家‘打’,咱们‘防’,公安工作从来都是打防结合,都是革命工作,做不了‘周志明’,当‘马天民’也挺好啊!”

当时的刘安还理解不了当“马天民”的意义,他几次找所领导要求调换岗位。领导看看他说:“你先干半年再说……”半年后,刘安又去找,领导还是笑眯眯地看着他,说:“你再干半年再说……”如此三番,他就不找了。

多年后,当刘安胸前挂满奖章,一次次在颁奖台上接受表彰的时候,他才理解当年所领导的良苦用心。当年所领导给他使的招儿叫“墩苗”,新苗刚栽下的时候,多墩一墩,把基础搞扎实了,后面的路才能走得更稳更远。就这样,刘安在蒲黄榆地界墩住了苗,扎下了根,拔起了身。

蒲黄榆这个地名乍一听很有诗意。又是蒲又是榆的,有点儿《诗经》里蒹葭苍苍的味道,曾经居住于此的汪曾祺先生考证,蒲黄榆实际是三个旧地名的缩称。有人在汪先生考证的基础上补证:1954年,丰台的蒲庄、黄土坑、榆树村组成合作社,得起个名,就各取一字,成了蒲黄榆。这个补证过的说法靠谱。

位于南二环与南三环之间的蒲黄榆知名度不高,可它的几个“街坊”却是大名鼎鼎。它的北面,步行不过十多分钟,就到了举世闻名的天坛公园;西面,紧邻东城区百荣世贸航母,沿南中轴路往南不远是无数“北漂”打拼人生的木樨园商圈和大红门商圈;东面,一条马路之隔就是当时号称亚洲最大、1994年9月建成的方庄住宅区。从地理位置上讲,蒲黄榆这个历史上由三个村庄组成的“小夹角”变成了北京南城的一个“大夹角”。

刘安先后管过蒲黄榆一里、蒲安北里、蒲黄榆四里。最难的是1996年管理蒲黄榆一里、蒲安北里的时候。那时,刘安工作已到了第十个年头上,十年间全国治安形势出现了新变化。

1996年2月8日上午9点50分,一名蒙面歹徒在光天化日之下,持枪将停在工商银行泔水桥分理处门前的一辆运钞车洗劫,射杀两名银行员工、杀伤一人后,劫走百余万元巨款。这是共和国首都北京首次发生持枪抢劫银行运钞车案。1996年3月31日至4月22日,北京、河北连续发生袭击解放军哨兵、袭击人民警察的恶性案件,震惊全国——这就是当年号称“中国刑侦一号案”的白宝山案件。一方面耸人听闻的重特大案件层出不穷,另一方面抢劫、抢夺、入室盗窃、街头诈骗等侵财类犯罪案件多发高发。1996年,全国范围内开展了第二次“严打”整治斗争。

诸多治安问题体现在基层,就成了社会基本面的治安状况,刚接手这两个社区的时候,刘安脑袋疼了一宿。甭瞧巴掌大一块地儿,糟心事却不少。出门看天儿,进门看脸儿。110警情,一地治安状况的晴雨表,他的片儿警情贡献率超高。

蒲黄榆一里和蒲安北里都把边抱角,一个挨着蒲黄榆路,一个挨着安乐林路。往好了说是繁华,说难听点儿,岂是一个“乱”字了得!百姓夜里睡得好好的,早上刚醒就蒙了:衣裳跑哪儿去啦?再看,窗开户敞,翻开兜的上衣下衣扬一楼道。甭说,夜里肯定进贼啦。他的片儿入室盗窃案件一年下来平均发生十多起,盗窃机动车案件一年也有四五起。这样的事有一起就够了。大爷大妈早上遛弯儿腿不闲着,嘴也不闲着,一嚷嚷开,北京南城的老百姓夜里就都睡不着了。每当这个时候,老百姓首先想到的就是负有安全之责的警察,唠完嗑儿最后往往甩街上这么一句:您说,那么多警察整天忙啥呢?

刘安没闲着。

这一年,公安部根据全国治安形势出现的新变化新特点,出台了加强基层基础工作的意见,提出创建“发案少、秩序好、群众满意”安全责任区的工作目标。每有案件发生,刘安脸上像被人抹了一层坑底泥,居民那一道道小眼神儿够刘安喝一壶的。搞测评,不给你划大叉子算对不起你。在社区转了几天,结合相关文件精神,他大体捋出了工作思路。过去建设的小区都先天不足,这两个小区也是四开八敞,又临街向道,出入口太多。只有将小区封闭起来,才能把发案压下来。

这事并不像扎寨子那么简单。蒲安北里小区秩序乱、发案多,是最该封闭的地区。万事开头难,既然难,就从最难的开始。他多次找到小区的开发公司,希望公司出资对小区封闭。

在中国的社会管理中,公安起的作用往往是这样表述的——“推动”或“牵动”。这就注定你要扮演的是一个尴尬的角色。推动,推动,你推一推,他才动一动。还一度自诩为“第一推手”;牵动,牵动,你能牵动谁?反过来,谁都能牵动你。这事从公共安全角度考虑,意义何其大矣!可是,这个理念你灌不到公司领导脑子里去,因为领导考虑非常实际——封闭小区要用工吧,要用料吧,最终都要落实在钱上。别的甭说,光是人工的三茶六饭就变成了一个个具体又现实的困难。

1997年7月里的一天,响晴白日,骄阳似火。刘安拽上街道办事处的一位同志当外援要去公司总部找领导再说道说道。刚跳上所里那台老掉牙的后开门212吉普车,办事处的同志说:“安哥,这车嘎啦啦的,响儿不对呀!”刘安拧着眉,他不想让这破车把事搅了。看了眼仪表盘,嘴上说没事,心里也犯着嘀咕。两人一路谁也不敢说话,拎着心吊着胆走到东单附近果然出了状况。吉普车在马路中间吭哧了两下,发动机熄了火,就听水箱咕嘟咕嘟开了锅,接着车头罩了一层白烟。后边汽车喇叭响成一片,两人屁股刚离车座就出了一身臭汗,怎么说车停路当间也不叫个事啊。两人吭哧吭哧把趴了窝的破车鼓捣进路边一条胡同停好。

“咋办?”办事处的同志甩着满脑门儿汗珠子问。

“走!”

两个人走了四里多地,终于望见了公司的大门。那天的罪没白遭。从公司大门出来时红日已经西坠,暑热未退,他们浑身却有着打通任督二脉的清爽。经理被他们这份干事情的执拗劲儿感动,最后说:“你们也真不容易!”终于答应出资十万元封闭蒲安北里小区。1998年1月,蒲安北里实现封闭管理。放火趁风,打铁趁热。刘安说干就干,将敞了几十年的蒲黄榆一里小区也封闭了起来。

二、红袖标和银信箱

2000年,蒲黄榆一里、四里东、四里西三片社区合并成蒲黄榆第二社区,刘安接管了第二社区。为种好这块责任田,刘安奔波于社区党委和辖区内单位、商业门店,在他的多方协调下,组建了五支义务巡逻队和一百二十七人组成的义务楼院看护队。为提高巡逻队伍的防范水平,利用每个月社区召开党员大会、居民组长会议的时机,要求最后给自己留点儿时间,向队员通报警情,讲解防范技能。依靠群防群治力量,他打掉过专门在大型商场盗窃手机的团伙,发现并解救过被拐卖的儿童,还打掉过一个贩毒团伙。

2012年5月13日清晨,明亮的阳光打亮了蒲黄榆第二社区内行道树的枝头。匆匆忙忙赶着上班的人们远远看见19号楼下一位戴着红袖标的阿姨正在值守,熟悉的人们打着招呼:“庞阿姨,早啊!”“庞阿姨,这么早就巡逻啊!”“庞阿姨,多注意身体啊!”庞阿姨一一回应着大家亲切的问候。人们没有想到,这是她最后一班岗,也是大家见她的最后一面。傍晚,还戴着红袖标的庞阿姨就离世了。

说起庞秀珍的离去,社区里的老人们没有不流泪的。阿姨是一个活泼开朗、乐于助人的老人,不幸的是两年前被查出患了乳腺癌。坚强的她得知病情后什么也没说,只是和社区领导请了假,说去外地旅游。殊不知,阿姨是要去医院做手术,她怕老姐妹老伙伴们为她担心。她是社区治安巡逻队队员,每天喜欢和一群老伙伴们戴着红袖标在楼底下转悠。

这位空巢老人,老伴儿去世多年,女儿成家在外区居住,想接她过去一块儿生活,可阿姨舍不得离开这里。一提这事,总是找各种理由拒绝,说死也要死在这儿。女儿说:“您有个好歹,我离得远,没法儿照顾您。”

“没事,你只管忙你的,社区里有这么多人呐!他们会管我的。别人不相信,你还不相信刘安和徐长秀吗?你就一百个放心吧!”刘安是片儿警,徐长秀时任社区党委书记。无奈之下女儿只得作罢,但还是不放心,每天打个电话询问母亲平安。几次接触刘安、徐长秀后,她才彻底放下心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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