铡美案
作者: 贾新城一
下了高铁,王木多破天荒地叹了口气,出声那种。之所以被冠以破天荒,是潘红内心波动出的一个词,油然而生的念头。自从当上警察到这个所长手下工作,不要说叹气,她就没见过他有过什么愁事烦情,用一句俗语形容,感觉就是天塌下来也有他顶着。
其实,熟悉王木多的人都清楚这一点,这是大家的共识。潘红余光扫了一下王木多,清了清嗓子莞尔一笑,用下巴示意小跑着向火车站出口奔来的两个人。接站的人来了。
鉴于电话里彼此着装特征的描述,岐趾县委副书记曾明二人与王木多二人,很快便从人群中认出了对方,潘红一袭玫瑰红风衣恰如一面旗子,独树一帜。曾明握住王木多的手,看了眼潘红,连说一路辛苦,三千四百公里的距离可不近。王木多点点头,说这要是在古代,得走半年,春节出发贩卖一次茶叶,返回家就过大年了。王木多介绍潘红,一个东北农大在读研究生美女,曾明则介绍一同前来接站的县委办公室主任瓦亮,小伙子是大学刚毕业的高才生。瓦亮夺下王木多与潘红的拉杆箱,一左一右拉在手里,说话间到了一辆停靠在路边等候的五菱宏光面包车前。意识到这辆七成旧三成新的车子要载着他们继续行走二百四十公里路程,王木多挑了挑眉毛:“好像是盘山道吧?”瓦亮接过话说:“不全是,盘山道只有不到二百公里。”说完放下拉杆箱拽开车门,抬起胳膊伸出手罩在车门顶沿,“您慢点儿,王主任。潘老师小心。”
对,王主任。不仅是到了U省X市,自从昨日凌晨从繁花镇开车出发,中午到他们的省城转乘和谐号高铁,镇派出所所长王木多就有了一个新身份,刚从省城到繁花县发改局挂职的扶贫办主任,没问题,“工作证”和介绍信齐全。派出所内勤潘红作为“高校一名研究生”,这次异地工作经历她梦寐以求。再一次细致聊完身份问题,曾明感慨道:“跨省县对县交流扶贫的措施是科学的,一名善做事的干部,毫无瓜葛才能抽刀断水、两袖清风。”他拧开一瓶矿泉水回头递给坐在后排的潘红,然后转过脸对王木多说,繁花县这个地方他还是第一次听说。王木多笑了笑,岐趾县他以前也不知道。
瓦亮坐在副驾驶,一副满腹心事的样子,时而伸出脖子一左一右地打量着两侧的群山,仿佛在辨认着某几株银花树或忍冬树,以便判断还要多久方可抵达他们的目的地毡丘村。当确认王木多叫了一句瓦主任的时候,才猛地回过头。
“毡丘村是不是也唱空城计?”王木多直视着瓦亮游移不定的眼神,“我是说年轻人外出打工,老人孩子在家留守。”
“这儿是赶都赶不走。”瓦亮说,“好像没人出去。”
“几乎没有。”曾明补充道,“这些人,是君子固穷的另解。太偏远了。”
王木多点点头不再言语。
这就对了,人们世代被山套山再套山所阻隔,自然被划到业已大数据人工智能的世界之外,这或许就是将出钱购买女人视为合理的正解。我出了一笔数目不小的金钱,让你有吃有住地活着,于是你便要为我传宗接代,繁衍后人,然后就变成了一家人。
以罪为罪而知罪之案不难,以罪不为罪不知罪之案才难。潘红对王木多最后一句问话心领神会,这种心领神会也包括他的那一声叹息。拐卖妇女这种案件,特别是发生在极偏远的农村,它的复杂性,孙孝安局长阐述得很到位,也正因为如此,才派遣这个大所长亲自完成任务:“去吧,这事就得你。”
绵延不断的群山似乎没有尽头,两辆汽车会车时几乎占满整个车道的盘山道上,无论左盘右盘,对向来车都只能在二三百米的距离才会突然从山里钻出来映入眼帘,在此之前那将会是一辆轿车、大货车,甚至还是坦克,均无从知晓。而这个五菱宏光的司机显然是常挨打的孩子不怕疼,会车也不减速,一百一二的速度轰得发动机嗡嗡直响,随着车身的左摆右晃,车内的一干人马右冲左突,恍若坐过山车。潘红干脆闭上双眼,把一颗心从嗓子眼咽回去,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眼不见心不惊,既然这一百多斤不归自己掌控了,那就听天由命吧。
曾明话也不多。当王木多有意无意提起某个话题,譬如他平时去毡丘村次数多不多,村支书是个什么样的人,他都言简意赅地加以回应——不多,不怎么去;村支书这个人,见了就知道了。
话不用说太透,王木多从曾明的语气和态度中听得出也感受得到,这个毡丘村不怎么招人待见,也不待见什么外人,独立王国,天高皇帝远,穷富自己耍。那么现在,既然上边派来了外来的和尚,那这本经,你有本事,你就念。至于为什么由我们县里出面迎接,完全是因为级别相应,礼节使然。否则,谁懒它个谁也懒得跑一趟。
从王木多颠簸的语调中,潘红读出了这个大所长心潮的起伏,如果是真来扶贫的,那当然难不倒他,阎王爷也不杀送礼的。问题是,到这种地方解救被拐卖人口难度本来就大,而这个毡丘村应该比预判的情境还要恶劣。他们都嗅到了这种气味。
当汽车终于不再摇头摆尾走直路了,潘红睁开眼,恍若目睹世外桃源:一大片开阔地铺开在山坳间,或云或雾或炊烟的烟雾低低地氤氲于山腰和村落上空,如梦似幻。由于汽车尚在山腰,透过车窗得以俯瞰整个村落:百余幢平房歪歪扭扭首尾相连、左右相依,像极了一群深灰色脊背的水牛挤在一起。村落西南北三面环山,东面以或深黄或浅绿绵延起伏的田地铺就,条条块块,阡陌纵横,但总体面积不大,多说是这个村子的两倍。一条呈墨绿色近百米宽的大河弯弯曲曲地流淌于村子与田地之间,两侧河岸茂密的梧桐树护航,彰显着人间五月的生命气息。
潘红脱口问:“那是茶吗?”
“不是。”瓦亮回答,“这里不产茶,就是正常的粮食蔬菜。”
“看出来了吧?”曾明咳嗽了一下,“王主任,这真是一个非常落后的地方,不光是经济。”
王木多点点头。当曾明们把这两个远道而来的人完全视作扶贫干部的话,是没必要说清楚除了经济还有思想的,更没必要把其他更深的东西表达出来,比如伦理、道德、法治。不难理解这些中层干部的讳莫如深、欲语还休,他们自己有对交流扶贫这类短期工作的认知,更有对自己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的定位。那互相别说透也许更好。
五菱宏光驶入村落,沿着村中央一条砂石路颠簸前行,至一幢青石垒起的吊脚楼处停下。曾明下了车,仰起脸“麻勾、麻勾”地高喊,喊了几声没有应声,又把头仰得更高,朝着天空方向高喊“麻勾”,仿佛麻勾会在天上飘着。
不多时,一个女人高亢的应声响起,从五菱宏光屁股后面小跑来一个高个子女人,三十多岁的样子,一头乌黑的头发高高束起,雪白的一张脸上矛盾地挤着紧张与笑意,一身深蓝色的粗布衣服陈旧而洁净。
“咋个啦素珍?”曾明盯着女人的脸,“麻勾呢?”
这个被叫作素珍的女人目光扫视着先后从车上下来的瓦亮、王木多和潘红,长出一口气:“皮达子淹死了,从河里捞出来,麻勾去搞那个啦。”
“这是搞哪样?”曾明跺了一下脚,在砂石路上发出清脆的声响,说着拽起素珍的衣角,“快带我们去看看。”
一行人远见着河边一棵大梧桐树下,五六个人围簇在一起,比比画画指指点点,不时传过来一个老女人的哭声。待走至近前,曾明指着一个身材魁梧古铜肤色的男人说,那个就是村支书杨麻勾。杨麻勾转过脸看了看来人,很快又转过脸去,指了指一辆独轮车:“抬车上,推回家去。”
瓦亮先行跑过去,弯下腰就着杨麻勾的耳朵说了几句话,杨麻勾一边听着一边伸出双手,带头往独轮车上抬尸体,平放到车里的草垫上,放好后再把富余出来的草垫折翻过来盖在尸体上。一名膀大腰圆的男人抓起车把,推动车子,几个人簇拥着往村里这边走来,那个哭着的老女人一把鼻涕一把泪,小碎步紧跟在行走的人群后边。
杨麻勾跟了几步,在曾明、王木多、潘红三人跟前站住脚:“淹死个人。要不是从河底漂上来,都不知道他失踪好几天了。”
王木多拦住独轮车,伸手揭开草垫,打量着那个男性尸体。尸体衣服外裸露的肉体高度苍白浮肿,口鼻处细看可见微小的水草和泥巴,两只手非常像那种泡椒鸡爪,纹路清晰粗粗胖胖地弯勾着。
“要不要报公安?”推车人突然冒出一句,眼睛却望向大河。
“卵讲废话!”杨麻勾浓眉竖起,双眼圆睁,“推走。”
“他说得对。”王木多瞥了一眼杨麻勾,然后走向曾明,“马上给县公安局报个警,让法医来鉴定一下。”说完,转过身对着杨麻勾,“没人眼见着淹死,不能这么简单处理。”
杨麻勾朝推车人一摆手:“推皮达子家去,等着公安。”随后瞥了眼王木多,“你是上边来的王主任吧,我们村部说去。”
二
到村部厕所小解时,曾明语速飞快地介绍,杨麻勾的亲大伯在U省官至副省级,现世只有杨麻勾父亲唯一一个弟弟,但杨麻勾死活就是不离开毡丘村。死的皮达子姓罗,是一个单身汉。素珍大名叫杨素珍,比杨麻勾整整小十五岁,是他原配死后续的弦,三年前生育一子一女双胞胎。
杨麻勾的情况介绍很简单,硬核内容更少,毡丘村人口四百零三人,除去罗皮达,剩下的四百零二人中有三百多个是男的。他本人村支书、村主任一肩挑,至今干了二十五个年头。说完,拍了拍大腿要带大家去看王木多和潘红的住处,起身先行下了楼。
出了吊脚楼,潘红回身打量了一下这个村部,除了楼顶的瓦、窗上的玻璃和基础的石头以外,整体架构一概由木头构成。怎么形容呢?非常像北方农村平地支起来的苞米仓。由于建在村头山腰,是全村建筑的最高点,从村里延伸过来的砂石路延伸到最上边形成一个石台,石台作为吊脚楼的基底,所以它又很像一个瞭望塔或炮楼,看上去饱经风吹日晒雨淋,有百年沧桑感。
从半山腰俯瞰的房屋紧密地挤在一起,并不是视觉差:村子里的巷道顶多能走开一辆牛车,屋檐几乎顶着屋檐,抬头只有一线天,甚至看不到天,说太阳照不到巷道上一点儿也不夸张。贴墙行走,左拐右转,总体感觉非常像一个迷宫。
杨麻勾所说的住处,是位于村中央的一个四合院落,与吊脚楼不同,除门窗而外,均为砖石瓦结构。曾明介绍说,这是杨麻勾祖上留下的老宅,平时无人居住,他们县里来人工作,晚上都被安排下榻在这里。杨麻勾接着说,王木多住北正房,潘红住东厢房。西厢房是饭堂加厨房,有锅有灶,两人可以自己生火做饭。说着,一行人进了正房,杨素珍正撅着屁股整理着床上的被褥,见大家进来转过身赔笑,显得有些手足无措。王木多看向杨素珍,刚巧杨素珍也看向他,四目相对,她目光游离闪烁。
潘红趴后窗往外看:“呀,还有菜地。那是油菜吗?”
杨素珍走过去东指西指:“是油菜。还有苦瓜、莴苣、丝瓜、韭菜、豇豆。”
“素珍你是北方人?”潘红上下打量着杨素珍。
“走走走,去吃饭。”杨麻勾大声招呼,“西厢房已经摆好了,曾明你们还得赶路折回去。”
杨素珍像上了发条一样,小跑着穿过众人,推门先行出去。
到了西厢房,一张圆桌上方热气氤氲,摆满的菜肴香味扑鼻,桌子四周摆着六张直背木椅,杨素珍动作麻利地为大家盛汤。杨麻勾径直坐至主位,伸出双臂叫大家落座。王木多说瓦亮和司机正在搬东西,稍等片刻。曾明说不必,他们应该很快就过来。
杨麻勾砰地拔掉酒坛子软木塞,为王木多和曾明面前的酒杯斟满,又去给潘红斟,见潘红连连摆手,便给自己斟满,举起酒杯大声说:“来,整起!”
吃饭间,潘红问起为什么不搞些副业,比如可以种茶。王木多就先摇摇头,从这里百转千回把茶叶运到县里甚至市里,有点儿像八百里外把烧好的瓷器运到景德镇。在这边,茶叶还不如韭菜。看了眼踅进后厨烧水的杨素珍,王木多又说一会儿吃完饭在村子里转转,顺便去趟村支书家看看,来时带了些红肠给送过去。瓦亮突然停下咀嚼,眼神不易察觉地瞄了眼杨麻勾。杨麻勾不言语,专心大嚼。曾明举起酒杯打着哈哈,建议王木多和潘红吃了饭回屋好好休息,这一路差不多穿过了整个中国太辛苦了。王木多端起酒杯,后仰着身子说早晚是要去的,家家都要去。杨麻勾抬头对瓦亮说红肠是好东西,把它拿过来,让曾明也一起尝尝。潘红放下筷子,站起身拍拍瓦亮肩膀,带着他走出厢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