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所以,天文地理
作者: 张蓉
老王这老兄似乎有种特殊能力,每件事情都算好了似的正好把人惹恼。喏,此刻站在报告台后面,那条右腿又气宇轩昂地撇了出来。
这个老王,该背稿子的时候不是接电话,就是打电话。说了多少遍了,双脚与肩齐平,挺胸抬头,讲的时候看着观众,和观众要有眼神交流。不知啥原因,反正他的各种提醒对老王就是连一串水漂都不如,上台练了几次,从头到尾都是这个站相。看看人家另外几个报告人,声音洪亮,背诵熟练,连礼也敬得横平竖直撇如刀。“老王同志啊,你不光代表你自己,你代表的是全市五六千个社区民警,最关键的是,你还代表我……写材料写得我英年早秃,还只能长时间踏步在正科级的台阶上,这次副处能不能上,全靠你的表现了,你为啥不能昂扬点儿斗志出来?”瞅着老王那条撇出来的右腿,他恨不得找块木板给他箍直了。
在领导心目中,报告会撰稿,他是说一不二的“头牌”。不管是援驰汶川的抗震救灾,还是精彩难忘的世博会,加上历年局里的几个英模事迹,分寸拿捏得那个到位,该高亢处台下一片嗷嗷叫,该落泪处全场都在抽鼻子,该鼓掌处掌声哗哗哗的,洪水一样拦也拦不住。但这次两周时间要弄一场高水准报告会,紧接着要在全市巡讲,于是领导改变策略,搞了个一对一模式,叫每个宣传干部承包一个典型,从报告词撰写到报告人培训、从PPT到背景音乐,全部一个人负责,而且还弄了个末位淘汰,也就是说,现在选了六个人,最终“既遂”的只能是五个。
规则出来以后,领导眯着眼睛笑着对他说,很快要职级晋升了,大领导是新来的,对你不了解,报告会正好乘风破浪一把给他看。他立刻被动员起来了,看来自己年纪一大把还踏步于正科级这事,除了自己一直暗戳戳计较,领导不是没放在心上。可是分任务的时候,他下基层所队采访去了,等回来,名单上无人认领的只有这位老兄了。
二桃杀三士,领导手段果然毒辣啊。一开工,摩拳的摩拳,擦掌的擦掌,谁都不想是“未遂”的那个倒霉蛋。刑警讲三个案子,看守警讲三个在押人员的转变,特警讲三个突发事件的处置,交警讲怎么三招并举让每个红绿灯多走几辆车,治安警讲打击黄赌毒的三句话心得,到了老王这里,只剩满地鸡毛。而且这满地鸡毛,如果是有特色的那种,比如海归高管云集的高档社区,或者住了很多外国人的国际社区,也好提炼出点儿大都市社区民警的气质来,但偏偏是个“老破小”,棚户区改造的回迁小区,虽说地理位置在赫赫有名的徐家汇,其实一点儿也不徐家汇,真不知能搞出个什么鸟“三”来。
就当是天将降大任吧,他咽下一口气想。可雪上又加霜的是,这个老王配合度极差。追到派出所,说在警务室。追到警务室,说去居民家里了,一时半会儿回不来。他只得坐下来傻等。
按说十分钟两千五百字的报告稿,对他来说,就是坐电脑前噼里啪啦几个小时的事情,但天不时地不利,现在人还不和,这不成心要他好看吗?事关堂堂“头牌”的成败荣辱,敲骨吸髓也得敲出点儿暗含某种崇高精神的精彩故事来……就在他咬牙切齿外加恶狠狠时,突然一阵暗香袭来,转头一看,警务室南窗伸进来一枝开得正好的栀子花。
还没等目光收回,四个膀大腰圆的男人突然闯了进来,个个面孔通红,浑身酒气,有一个鼓鼓的胳膊上还刺着青。
四个这样子的人挤进窄小的警务室,空气顿时稀薄起来。其中一个体肥面阔的,直接走到他跟前,打着酒嗝大着舌头说,警察叔叔兄弟,你们警务室门口挂了个横幅,“我为群众办实事”,鄙人要为这五个字点赞。
警察就警察,还叔叔混搭兄弟,新鲜;满嘴酒气,却自称鄙人,也新鲜。不过,“我为群众办实事”到底几个字,他一边暗里算,一边回应道,谢谢,你们有什么事吗?
有事才来三宝殿的,警察叔叔兄弟,鄙人这事,还非得你们帮忙。
他有点儿小尴尬,这人可能不知道警察叔叔也分工种的,他这个被称作兄弟的警察叔叔一直是干文字活儿的。怎么办?穿上这身警服总不能怂吧,先听听怎么回事,说不定正听着,老王就回来了呢。于是他连忙招呼四个人坐下,然后准备泡茶,谁知大舌头醉汉一把扯过他的手说,警察叔叔兄弟,不坐了,茶也不喝了,你先听我说……
刚接好水的一次性塑料杯被大舌头醉汉这么一扯,水溅出来,烫到了虎口。他龇了龇牙,把疼咽了回去,依旧一副和气的面孔对他说,没问题,你说。
你们小区一个姓胡的女人欠鄙人两万块钱,哦,对了,你……你知道鄙人是谁吗?大舌头醉汉阔大的面孔凑了过来,红着眼睛直愣愣地看着他,酒气冲得他直想打喷嚏。
哦,债务纠纷啊,这个不归警察管。他退后一步,后背差点儿撞到墙上,才勉强避开了大舌头醉汉的酒气,当然也避开了他最后的那个问题,并蛮得意自己抓住了债务纠纷这个要点。
但这人好像没听懂他的话,还是顺着自己的思路继续大着舌头说,长桥那边一个儿子杀娘的事体晓得吗?鄙人就是那个儿子的爹,死掉的那个娘的……老公……
啊?听到这里,他抬起头,无比同情地看着大舌头醉汉说,抱歉,这事发生在你家,确实蛮悲惨的……这事他在电视新闻里看到过,大概一个月前的案子,儿子打游戏打得昏天暗地,跟娘要钱买装备,娘不给,就把娘给杀了,还焚尸灭迹,猪狗不如。当时他就想,儿子养成这个样子,做父母的肯定有责任。不过,一家人,死的死了,进去的进去了,剩下的这一个,最常做的事情,可能就是把自己灌醉……
抱歉?大舌头醉汉接过他的话说,抱歉不要抱歉,帮鄙人把钱要回来,那个姓胡的狐狸精,打电话不接,敲门不开,她以为阿拉老婆人死了,就可以不还钱,告诉你……打了一个酒嗝之后,大舌头醉汉伸出手指着他继续说,人死了,债死不了……
你听我说,欠债还钱,这个天之经,地之义,但警察有警察的职责范围……
大舌头醉汉急吼吼打断他的话说,警察叔叔兄弟,鄙人听懂了,说来说去还是两个字,不管,对不对?这就好办了,你记着,这个狐狸精哪天突然人间蒸发了,跟鄙人可一点儿关系都没有,二毛、三狗、四癞子,走……说着,手一挥,长指甲从他鼻梁上划过。
话未落音,只听得门外一声吼,二毛、三狗、四癞子,都先不要走!说着,老王进门了,腰间嘟噜着六件套,头上蒸腾着热气,身上的警服湿漉漉的,警帽挨着帽檐的一圈也都是汗。他松了一口气,这才感觉鼻头上像被刀片割了一样痛,手一摸,伸到眼前一看,居然是血。
老王当然也看见了,快步走到他跟前,对他的伤势略做研究之后转身大声说,都先不要走,别的事情都放下,先处理我们上级领导受伤这事。
老王的话刚一落音,大舌头醉汉说,侬……不是王队长吗?
王队长?他疑惑地看着老王,却见老王仔细瞅了瞅大舌头醉汉,哦了一声,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原来是你,你家的事情我听说了,本来说等空了去看你。十几年前小赤佬天天泡游戏厅,我一看见就拎着后颈给你送回去,反复跟你说,小孩子要管好,要管好,你管不好政府会替你管,现在,吃苦头了吧?
大舌头醉汉叹了口气说,侬要是不走的话,小赤佬还有人镇着,兴许不会,唉……想当初,侬多少威风啊,警棍往麻将桌上一戳,大小流氓哪个敢出一口大气……不过侬巡逻队长当得好好的怎么不当了?原来到这里来了,现在是王……所长?
老王脸一黑,扯这么远干什么,今天怎么回事?儿子没管好,自己也管不好了?老酒吃饱来警务室闹,还把我们上级领导的鼻子划伤了?警察是什么,穿了这身警服就代表国家,代表法律,这事,严格来说,就是袭警。
大舌头醉汉不响了,一张阔大的面孔憋得比刚才还要红。他心想他们快点儿走比什么都好,于是说,手划拉的时候碰到了,也不是故意的,没事,走吧。
老王说,我们上级领导宽宏大量,不追究算你运道好。我告诉你啊,有事情好好说,找几个人来算什么?
大舌头醉汉点头哈腰道,那是,那是。说着,手一挥,眼睛一翻,二毛、三狗、四癞子,兄弟们先回去,有王队长在,两万块钱肯定能要回来。
老王走过去,揽着大舌头醉汉肥厚的肩膀说,我看你还是和他们一起回去,先好好睡一觉,舌头不大了再来。我今天摆一句话给你,你的事情,是债务纠纷,我们上级领导说得没错,不该警察管,但我们是老朋友了,这件事我帮你管掉,三天之内给你答复。
等警务室只剩他们两个人时,老王卸下嘟噜在腰间的六件套,再脱下帽子扇风。他注意到老王帽檐的压痕处一圈痱子,这圈痱子让他顿时浑身也痒了起来。他竭力压下想要挠的冲动,打开采访本,问老王,你以前当过巡逻队长?
老王反问,一个醉汉嘴巴里的话你也信?
哦,也是,于是换了个话题问,你就不怕人家另外一方投诉你插手债务纠纷吗?
老王不冷不热地说,领导,我是粗人,但警察不能插手债务纠纷这点还是知道的。不过,基层不比你们机关,什么千奇百怪的事都能碰到,都按条条框框来,一天也做不下去。
老王一口一个领导,叫得他很不舒服,他还是忍住了,接着问,这债务纠纷,你打算怎么管?
老王说,领导,说实话,我还不知道呢。不过我相信只要有心,总会找到好办法……话未落音,老王的手机响了,声音吵得隔一张桌子也听得到,很重的喉音,听口气是居委会干部或者物业之类的人,王警官,你快过来,某某幢某某号,房客和房东吵起来了,二房东截留了房客的钱没给房东,房东拿不到钱一气之下换了锁,房客进不去,找了几个老乡,撬门换锁时,房东冲了过来,现在两个人扭在一起……
抱歉,领导,我得去处理一下。不等他说话,老王手往右腿上一撑,起身把六件套往腰上一紧,警帽往头上一扣,风一样出门了,又只留下他,还有窗外那枝眼巴巴开着的栀子花。
离报告稿报审只有两天时间了,本想当天采访,第二天写,再晚也要写完。可采访不到怎么办?从包里摸出分局报的材料,他之前花花绿绿做了很多功课,准备一个一个问,现在什么也采访不到,看来只好敲自己的骨、吸自己的髓了。
在发际线又往后退了显而易见的几个毫米之后,报告稿交给了领导。没想到,他的稿子居然是第一轮唯一通过的一篇。虽说鸡腿自由早已实现,当天晚饭,他还是充满仪式感地给自己加了只大的。
可是,到了培训环节,这个老王不是迟到,就是早退,每次跑进来都是汗津津的。虽说一直打招呼说,没办法,抱歉;抱歉,没办法。你分清啥轻啥重好吗?他气恼地想,社区里的事情是工作,报告会也是工作啊。社区里的事情,一件是一件;报告会上讲,效应出来了,一件就是十件,一百件,一千件。
好不容易逮住他讲,喏,右边腿撇着,头也不抬,一直照着稿子念,他熬脑汁好不容易熬出来的好词好句,被他念得像嚼了满嘴蜡一样干涩无味……唉,照这样下去,他的半世英名,就要毁在这位老兄身上了。
他决定趁吃中饭时和他好好聊聊。
老王,你那右腿怎么回事?两个人端着盘子在餐厅角落里坐定以后,他暗暗把语气从本打算的责备,换成现在的关切。
右腿……老王挠挠头不好意思地说,人老了,不比你们年轻人……我尽量,我尽量。
这个是必须,不是尽量,老王。他语气软,但话里面藏着显而易见的坚硬。还有啊,人家几个报告人稿子基本都背下来了,你人这么聪明,社区管得这么好,背稿子这种事,小拇指头都干了。大棒之后,他笑眯眯递上一根胡萝卜。
哈哈,第一次听说,小拇指头还进化出了这个功能。老王笑着说,不过,我老头子了,不上就不上了,把机会给年轻人。
听到老王说这个,他不由得在心里倒吸了一口凉气。拜托了老兄,你不上不纯粹是你不上,有没有考虑过还有背后的我呢?但话出来时又变成了鼓励和套近乎的语气,这怎么行呢?老头子有老头子的气势和腔调,我记得那天大舌头醉汉说你警棍刺啦一声戳破麻将桌台布,怎么回事?说说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