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处藏心(长篇小说连载)

作者: 衣向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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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子

柳一沙被执行死刑两年了,我答应为他写一本书,至今才迟迟动笔。这事挺折磨人的。二十多年前他残忍地夺去了四条人命,毁掉了两个家庭,却请求我不要把他写成恶魔,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写。

摆在案头的采访笔记,不知翻阅了多少遍,我似乎闻到了这堆文字里散发出的

霉味,还有梅雨季节带来的不安与躁动。

我是两年多前见到柳一沙的,纯属偶然。当时我去菰城参加一个笔会,和作家朋友们聊天,有人开玩笑说,如果不是柳一沙被警方抓获了,他大概也会在邀请名单里。我马上想到了前些日子网上热炒的“著名作家”柳一沙杀人案。一问,果然,就是这个柳一沙。刚才那位作家朋友还说,柳一沙就关押在菰城看守所。

网传柳一沙是“著名作家”,有些夸大其词了,最多是小有名气。反正在他落网之前,我根本没听说过这个人。在座的一位作家是一本文学刊物的主编,曾经和柳一沙有过接触。据他说,他的印象里,柳一沙是个勤奋的人,想不到竟然是隐藏了二十多年的杀人凶手,真是人心难测。这时,同行的一位德高望重的老前辈爆料,柳一沙曾因女儿的医疗事故跟一家医院打官司,专门给他写过求助信。老前辈说:“当时我并不认识他,不过我还是跟有关部门反映了一下。”

几位作家围绕柳一沙杀人案的话题扯了一些闲篇,引起了我的兴趣。我上网查了柳一沙的资料。他跟我同岁,1985年发表处女作,1990年自费到北京鲁迅文学院进修过四个月。1995年底,他在菰城犯下惊天大案。2005年,他的第一部中短篇小说集出版,还获评省内一个有些含金量的文学奖项。

网上的说法是,柳一沙杀人潜逃后的这二十多年,是在噩梦中度过的。我感到不解,如此心理重负之下,他居然能坚持文学创作,还能获奖,他怎么做到的?

我动了采访柳一沙的心思,不过,他现在已经是死刑犯了,采访他恐怕不那么容易。好在菰城有我一位老战友,现在是一家大型媒体记者部主任,专门跑法治类的新闻,跟公安的相关部门说得上话。于是,我特意去拜访了战友,问他有没有办法。

战友有点儿为难。他在菰城公安局有熟人不假,要是一般的刑事犯,我采访一下应该问题不大,可柳一沙……其时距柳一沙死刑的二审判决已过去小半年了,按照时间推算,最高人民法院的死刑核准书差不多该下来了,这时候犯人的情绪很不稳定,看守所方面恐怕不会同意。不过,他还是答应帮我问问。

隔了一天,他告诉我,他跟市局和看守所都联系过了,得到的答复是,要见柳一沙必须征得他本人同意,还要有检察机关的批准。我觉得这事太难为战友了,也就没抱什么希望。老实说,我想见柳一沙的动机很模糊,或许是作为同龄人,截然不同的两种人生,让我很好奇;或许因为我也是作家,对于身边发生的故事有一种本能的探知欲。

就在即将离开菰城的前一天晚上,战友的电话又来了,说柳一沙同意见我,并且得到了检察机关的批准。我感慨万千,人生真的要有一次当兵的经历,一起扛过枪的战友情,那是什么也换不来的。

菰城的八月天闷热多雨,看守所厚重的铁门,在霏霏细雨中吱吱嘎嘎地打开了。所长和负责监管柳一沙的民警站在大门里侧,衣帽已经被雨水打湿了。

在所长的引领下,我穿过一道道关卡。这个过程似乎很漫长,我一边走一边东张西望。以前我也去过不少看守所,采访过不少在押犯,但每次进出这类场所,依旧感觉有些忐忑。

按照程序,所长向我介绍了柳一沙的情况,以及会见时的注意事项。他说柳一沙的情绪比较稳定,很配合监管民警的工作,这也是看守所同意让我见他的原因。

“柳一沙尤其在乎自己的作家身份,每当监舍来了新人,都会主动凑上去,转弯抹角地向对方介绍自己是作家。他甚至跟监管民警提出要求,希望看守所购买他的书,每个犯人发一本。”所长边说边摇头,“这个要求,我们实在无法满足。”

对于执行的期限,柳一沙应该也有个估计。这些日子,每当监管民警喊他的编号,他都一个激灵,以为高法的核准书下来了。所长昨天去监室喊柳一沙的时候,见他神色紧张,赶紧解释不是“那事”,柳一沙的表情才松弛下来。其实他也知道自己罪不可恕,曾表示只求速死,省得天天受煎熬,这种煎熬甚至比死还难受。尽管如此,求生是人之本性,只要有一丝生的希望,他也会紧紧抓住,甚至幻想有奇迹发生。

所长告诉他说有位作家在菰城采访,想跟他见一面。至于见不见,由他自己定。在所长的印象里,柳一沙比较抵触见记者——那些记者在报道中都把他说成是“杀人恶魔”,因此所长特意强调,这位作家不是来采访的,就是随便聊聊。

所长对我说:“柳一沙担心听错了名字,问了我好几遍,确定就是你,很痛快就答应了。看这样子,你名气很大哦?”

我只好说:“可能我这个姓少见,容易记住。”

“你这姓,我还真是第一次遇到。你见柳一沙,想问他些什么?最好不要问案子的情况,现在已经……”

我明白所长的意思,案子已经盖棺定论了,再问容易引起柳一沙的情绪波动。“真的就是随便聊聊,没什么具体的方向。”

见面安排在所长的办公室。所长解释,根据规定,会见时他必须在场,全程监控。“这个请你理解,我们必须照规矩来。”

这个我当然理解,同时注意到办公室上方的监控探头。所长的办公桌对着门口,他让我坐在办公桌后,自己搬把椅子坐在一旁。我们的正前方摆放了一把讯问犯人的专用椅子,有点儿像饭店给孩子准备的“婴儿座”。

楼道里传来脚镣的声音,清脆而有节奏。不知是脚镣过于沉重,导致他行动缓慢,还是楼道太长,也或者是我的感觉出了问题,总之脚镣声响了半天,柳一沙才出现在门口。

没想到他这么高的个子,估计有一米八几,进门时需要低下头。他站在门口打量我片刻,继而向我走来,同时伸出戴着手铐的双手。我想起所长的叮嘱,示意他坐在办公桌前的专用椅子上,变相地拒绝了和他握手。

他的表情有点儿尴尬,刚刚伸出的双手又缩回去,手铐上的锁链发出哗啦啦的声响。“衣老师,您跟照片一个样子。”

我知道他是没话找话,而我同样不擅长这种场合的开场白,干脆道明来意:“柳一沙,我到菰城采访,听说你在这儿,过来看看你。”

“谢谢衣老师,真没想到你能来看我,我很喜欢你的小说,《阳光漂白的河床》、《吹满风的山谷》,还有《电影哦电影》,我都读过。”

这确实让我意外。但马上我就释然了,他知道我要过来,提前做了准备,也许看守所的图书馆里有我的小说吧。

“听说您要来,我昨晚都没睡好,激动的……我喜欢的作家不多,但我是真心喜欢您的小说。”

他的眼窝深陷,有两个乌紫的大眼圈特别明显,乍一看还以为是一副黑框眼镜。我知道这绝不是因为昨晚没睡好的缘故,而是无数个不眠之夜留下的印记。

我一时无话可说,满脑子寻找话题,突然想起所长说过柳一沙很在意自己的作家身份,于是顺着这个话题聊下去:“我听说你也写了不少作品……”

他一下子兴奋起来,谈自己的小说,谈他的创作经历,说他很想写影视剧本。落网之前,有一部电视剧本已经写完五十集了。“我是瞎写,没经验。衣老师的电视剧我看过,特别喜欢。”

他向我请教影视剧本的写作技巧。这个话题太大了,恐怕一时半会儿说不完,而且他实在没必要知道影视剧本的写作技巧了。我只好打断他的话,站起身跟他道别:“所长他们都很忙,我就不打搅了。你这里有需要我帮忙的吗?我兜里现金不多,两三千块,都给所长,你想吃什么,就跟所长说。”我又转向所长,“所长您费心,多关照他一下。”

“放心吧衣老师。”所长说。

“衣老师……”柳一沙突然站起来,“我想请你帮个忙。”似乎是觉得自己有点儿冲动,他又赶紧坐下,两只手规规矩矩地放在椅子的托板上。“请您……给我写本书吧。我的事,可以写一本书。我本想自己写,可现在……”他停顿了一下,“我希望衣老师不要把我写成恶魔,其实我就像做梦一样,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稀里糊涂地成了杀人犯……”

说实话,这个要求太突然,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看出了我的犹豫,他急切地说:“如果你答应,我把我所有的事都告诉你,就现在!”

我不知道这合不合规矩,扭头看看所长,用目光征询他的意见。所长微微点了点头。

就这样,我跟柳一沙聊了两个多小时……

离开前,我问他还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一口气说了这么长时间,他很疲惫,尤其是那些痛苦回忆,似乎耗尽了他所有的精力。他的头微微垂着,仿佛脖子已经支撑不住。

半晌,他才费劲儿地抬起头:“您要是有机会见到我儿子,告诉他,要听他妈妈的话,他妈妈不容易。我曾经跟他说过,一定要上个好大学,现在我不这么想了,上什么大学不重要,但一定要选择一个自己喜欢的专业。以后找到工作,要尽量帮助家里,帮助他妈妈……还有,不要仇恨这个社会,我是罪有应得,让他不要像我一样走极端,遇事要冷静……一定要有脑子,有自己的脑子。”

是啊,聪明人未必有自己的脑子。

我答应了他:“你放心,我一定把话带到。我现在在大学教书,你儿子考大学,我可以提供一些建议。”

“谢谢衣老师。我老家南县很漂亮,你去看看就知道了。”他神色黯然,“只是,我再也不能回去了……”

“还有吗?”

他想了想:“我有个短篇小说,适合改编电影,您看……”

可惜,我没记住那篇小说的名字。

监管民警站在门口,准备把柳一沙带回监室。柳一沙颇有些留恋:“衣老师,我真想跟您学写电视剧,可惜……”

可惜,他的人生已走到尽头了。我无言以对,只有默默点点头。

他又想跟我握手,犹豫片刻,还是把手缩了回去,转身走向门口,脚镣拖在地板上哗啦啦作响。走了几步,他突然转身朝我走来,边走边伸出戴着手铐的双手。这一次,我没有拒绝。

“衣老师,我总觉得应该跟您握握手。”

面对一个将死之人,我的心情有点儿复杂。我问所长:“我可以跟他合影吗?”

我的手机不能带进监区,所长让民警给我们拍了一张合影。不过,按照规定,这张合影不能给我,只能留在看守所。

从看守所出来,外面依旧细雨蒙蒙。我突然有一种冲动,我想拨开二十多年来的重重迷雾,探寻建国以来菰城第一大案的细枝末叶。我推迟了离开菰城的时间,委托战友帮我联系参与侦破柳一沙一案的民警,还有那些与案件相关的人——如果能联系上的话,我想跟他们聊聊。此外,柳一沙落网时,战友所在的媒体也进行了大量报道,他们收集的资料,对我来说都很珍贵。

这次采访用了一个多月。采访结束不久,柳一沙被执行死刑。

第一章往事并不如烟

2017年6月初的某个上午,一个注定改变菰城公安历史的上午。

虽然才9点多钟,但江南6月的天气潮湿闷热,让人喘不上气来。菰城市公安局办公大楼前的广场上,六七百名警察全副武装,雄赳赳地排列成几个方阵。广场前方竖着三块高大的牌匾,上面分别写着——侦查破案大会战、基础防控大比拼、信息应用大练兵。

在“牢记使命,勇于担当”的口号声中,姜晔走上主席台,他身边还有副局长崔和平和贺国庆。姜晔向全体民警敬礼,台下瞬间鸦雀无声。

姜晔个子不高,戴一副金边眼镜,看上去文质彬彬的,其实骨子里是个硬汉,处事果断,敢于亮剑。他时年四十六岁,在菰城市公安局长的位置上干了两年多,算是年轻干部。以他这两年的辉煌战绩,只要不出大的纰漏,回省厅任职副厅长顺理成章。

在民警们看来,这次搞的三“大”行动,其实是姜局长的收官之作,也可以说是“作秀”,轰轰烈烈地给自己在菰城的任期画上句号。

市局政治部主任田波是现场主持,按照动员大会的流程,田波对这次三“大”行动的重要意义做了阐述,说得很简短,尽量把时间留给姜晔,请他发布动员令。台下的民警们暗暗运气,准备在姜晔发布慷慨激昂的动员令后,高喊“对党忠诚、信念坚定、服务人民、敢打胜仗”的口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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