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道桃林镇

作者: 罗列

改道桃林镇0

辛力坐在面包车副驾驶座上,带队北上,前往邯城抓捕跨省逃犯徐攀攀。

“昌河”面包车在高速上像一个业余马拉松爱好者,尽管喘息声很大,仍不断被小轿车超越。平头车前排视野特别好,辛力略带兴奋地坐在那儿,看着平坦的路面匀速向后传送,忽然感觉车子走在一个巨大怪兽的长长舌头上,慢慢被卷进深不可测的口腔。而那舌头根部,正是此行的目的地邯城。

拥有异国原装发动机的“昌河”面包车虽说里程表数接近六位,后轮上沿外壳略略泛黄,像吸烟留下的牙斑,却丝毫不影响它成为许县公安局大李庄派出所的宝贝。这个宝贝,平时所长冯坚勇压在屁股底下的时候最多,除此之外,就是出远门。

冯坚勇刚过三十,留着跟面包车一样的平头,警服在腹部被撑得略显鼓囊,腋下总是夹个包匆匆走路,像个劲头十足的农村派出所所长的典型样本。从县公安局刑警大队副大队长调任大李庄派出所所长一年多,冯坚勇还是习惯紧盯派出所打击处理违法犯罪嫌疑人数,就像高三班主任盯学生的模考成绩——往上升可以,降下来不行。

冯坚勇在全所会议上说:“前几天县局的‘夏季攻势’评比总结会,咱所打击处理成绩排名倒数第四!后三名的所长全部上台做检讨发言,几个人脸色比地里烂白菜都难看,我在下面坐着一脑门子汗。刚才,‘秋风行动’动员部署会又开了,这是火车过小站就停一分钟啊。”冯坚勇停了停,看了看内勤王莹莹,“你把‘夏季攻势’大家的排名公布一下。”

王莹莹指了指身后墙上的宣传板说:“其实,板上的小红旗一目了然,不过,所长既然说了,我就再念一遍。”

大李庄派出所除了内勤王莹莹,其余五名民警包括所长冯坚勇在内,全都参加打击处理数排名。这是冯坚勇自己定的,他要激发斗志,透明竞争,并且有把握自己边当所长边领先。事实上也是这样。冯坚勇一马当先,红旗漫卷。往下来,红旗依次减少,到辛力处以一面而告终。整个红旗图谱像一把手枪。

即便是这一面红旗,也是冯坚勇带着辛力一起完成的。瓜地里的西瓜一天比一天少,冯坚勇边刺探其他派出所的成绩,边从老东家刑警大队“讹”过来一条偷电缆的线索。他叫上辛力,两人在月黑风高的后半夜,猫在只能看见彼此轮廓的地里,屏住呼吸,连西瓜都不敢吵醒。终于,在一个游魂般的黑影往三轮车上装东西时,冯、辛二人好似土地爷现身,一跃而起,跑过去扭住那人的左右胳膊,连同刚刚盗割的两捆铜线一并打包,班师回朝。

全体会上,辛力是做好了充足的挨批准备的。哪知王莹莹刚念到他的名字,手机就嗡嗡振动起来,边振边后退,边后退边摆动,像一只上了发条的玩具鸭子。辛力忙压住手机,拿起来一看,是朱才打来的,随手将“我正在开会,稍后联系”发了回去,好像邮递员在信封上注明“查无此人”,又把信原路退回去。拒接来电及时打断甚至减轻了一点儿辛力的羞愧。会议后半程,冯坚勇相当铿锵地对“秋风行动”进行动员部署,要求全所打击处理数务必超过“夏季攻势”,坚决摆脱落后局面。

李庄村离派出所五里地,不远不近,辛力平时骑自行车去方便环保,主要是所里的面包车也轮不上他用。包村三年多,数不清的往返车轮印像风筝手柄上来回缠绕的风筝线。出了会议室门,辛力踢开自行车支架,跨上车座,免滑行直接蹬出派出所。

朱才和贺文良两家肩并肩、脚挨脚坐落在村东头,像两个睡在大通铺上的“亲密”战友。两家的北屋完全平行,南门也几乎一砖不差。朱才家的北屋是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盖的起脊房,墙体不停剥落,露出风蚀后的缺损红砖。这两年屋里也开始漏雨。逢中雨以上天气,朱才要把三个洗脸盆分别对准屋顶滴水位置才敢勉强睡去,就像对付夜尿的男娃。前年,隔壁贺文良家拆了老房,新盖了两层小楼,居高临下全天候俯视朱才家的院子,让朱才很不爽。这些年,朱才的两个儿子在外边给人家修锅炉,每年带回来十来万,给家里砸了点儿底,也好似给朱才蓄谋已久的新房砸了地基。

立秋刚过,朱才的新北屋就动工了。哪知刚动工没几天,朱才和贺文良就吵了起来。贺文良说:“眼看着朱才的地基向俺家吃了一块砖,太气人了!”

朱才冷眼一斜:“贺文良你睁眼说瞎话,胡说八道!”

村长劝了几句劝不动,觉得吵架事小,宅基地事大,就给辛力打了电话。辛力撂下电话就来了。问了几句,知道了咋回事,辛力不紧不慢地说:“房子不是火柴盒,你想咋挪就咋挪。”然后扭头对村主任说,“你算一个,把治保主任、妇女主任都叫过来,再叫隔壁几个邻居过来。”人到齐后,辛力和众人踩着细泥碎砖来到朱才北屋西侧条形基坑边,没怎么费力就找到了原来墙基的位置,果然新基坑向贺家扩移了十几厘米。趁着众人在,辛力把朱才和贺文良喊到身边,像足球裁判把双方球员叫过来,再把足球不偏不倚放在中场线上,交代两家,标准就是基坑界,不按界盖房就是犯规。末了,辛力一拍脑袋:“对了,你们管好小子们,不要闹事!”朱才的小儿子朱刚强是个浑球货,贺文良的二儿子贺保亮也不是省油的灯。

还没回到派出所,辛力的电话又响了,听了一半,气不打一处来。贺保亮站在朱才北屋基坑边的土坡上,手里拿着一根半截棍,光着上身,后背上沾着几道土痕,像饺子包好后案板上留下的少许面粉。辛力支好自行车,冲着贺保亮喊:“你想干啥,给我下来!”贺保亮不动。辛力冲上去习惯性地想抓他的衣服,却没处下手,贺保亮趁机一撤,从基坑边的土坡上跑下去,野马一样荡起一阵尘土。辛力眼前一模糊,下意识躲了一下,然后蹲下去仔细看看基坑,就是他当裁判员确定的位置,于是站起来对贺保亮说:“没占恁家一分,你厉害啥?”

贺保亮横横地说道:“欺负俺弟兄不在家,就是不中!”

辛力冲他摆摆手:“行了行了,人家不是退回去了吗。刚才是我在这儿主的事儿,你还有啥意见?”

两家连笔和纸都没有,辛力让人跑了好几家,才借来一支中性笔和几张牛皮纸,就着朱才家的一张小方桌,辛力边打腹稿边写下一份《协议书》,把能想到的都写了进去,像把一群春游的小班孩子塞进中巴车,生怕少了一个。写完落款日期,辛力站起来从裤兜里掏手机,走到基坑边,点开录像功能,对着基坑边录边冲朱才喊:“你让恁妞照着《协议书》抄两份,恁两家各一份,我留一份,还有录像为证,看以后谁还再找事。”录了大概十来秒,怕手机空间不够,辛力忙把录像关上,扭头喊贺文良,“来来来,都签上字,按上手印。”

刚回到所里停好车,冯坚勇的电话打来,问辛力去哪儿了。辛力说李庄的朱才、贺文良两家因为宅基差点儿打起来……冯坚勇似乎没时间听他说完,忽然问:“你的声音咋恁近?”辛力正想说我在所里啊,一扭头,看见冯坚勇撩开办公室门帘,略带神秘地冲他摆摆手,示意他过去。

招呼辛力坐下,冯坚勇兴奋难掩:“辛力啊,刚才王莹莹在‘追逃系统’里发现一个网上逃犯,故意伤害,七里岗的,你辖区。”

辛力猛地一惊:“我辖区有逃犯,叫啥?”

冯坚勇说:“叫个啥攀攀,在苏省把人打伤跑了,这可是跨省逃犯,抓住就是三分!”

辛力自言自语道:“七里岗几个孬货里没有叫攀攀的啊。”

冯坚勇说:“事不宜迟,你一会儿就去七里岗摸摸,看看人回来没有,要是没有回来,一定想办法摸出来人在哪儿。”

回到办公室,辛力忙打开电脑,果然,系统显示:2021年7月28日,徐攀攀在苏省云港市云县桃林镇将肖海川打伤后逃窜,肖海川经鉴定构成轻伤。徐攀攀的户籍地址是许县大李庄七里岗,今年十八岁。上网时间是2021年8月20日,也就是一周前。徐攀攀,刑拘在逃,跨省逃犯,想到这些,辛力略微有些激动,他仿佛看见徐攀攀从桃林镇一路挖四百多公里地道,带着湿腥的泥土,深夜爬回家中,把家人都吓个半死。而他辛力,不仅要像用筷子从烩面里夹住掉进去的飞虫一样,精准地把徐攀攀从家里揪出来,还要让他的地道全线坍塌、曝光。更重要的是,自己的名字后边将要添上一面迎风招展的小红旗。思忖了一下,辛力拨通七里岗治保主任的手机,约好在村头地里见面。

“村里有个叫徐攀攀的?我咋不记得?”一见面,辛力兜头就问。

治保主任想了想说:“这孩儿初中毕业后就出去打工了,你那时候还没来七里岗,咋了,出事了?”

辛力犹豫了一下说:“没啥事,我就是想知道他回家没有,你去打听一下,不能让他家里人知道。”

治保主任说:“好。他家跟我一个本家挂亲戚,两家的孩儿一块儿出去的,在工地搬砖提泥,我一问就知道了。”

辛力问:“他家里啥情况?”

治保主任说:“这孩儿是独子,有两个姐姐,都出嫁了,爹妈种地,还有个奶奶。”

辛力说:“你去吧,我往东边树林里走走,这边都是熟人,等会儿你去那儿找我。”

约莫半个小时后,辛力看见治保主任朝这边走过来。治保主任说:“问出来了,前一段本家的孩儿正好往家里打了电话,说是不在云县干了。”

“去哪儿了?”

“去邯城了。”

“哪个邯城?”

“北省那个邯城。”治保主任说。

“徐攀攀呢?”

治保主任说:“徐攀攀比本家的孩儿小两岁,本家孩儿说带着攀攀一块儿去的。”

辛力自言自语道:“他俩去邯城还得在工地上干活。”又问治保主任,“说哪个工地没有?”

治保主任说:“本家没有提,要不我再去问问?”

辛力连忙摆手:“别去问了。”

冯坚勇有些喜出望外,盘算着马上发兵。许县和邯城都不在铁路网上,开车的话,许县到邯城三百公里,除了两头各有一段省道,大部分都是高速。冯坚勇对辛力说:“我让姜晖跟你去,他年轻,能跑能跳,老黄开车,‘昌河’给你们用,路上加油吃饭该咋花咋花,一定把人安全带回来。”

辛力问:“徐攀攀具体在哪个工地还不知道。”

冯坚勇说:“这个你不用担心,你把你现在知道的信息告诉我,我想法儿查,查到后通知你。”

第二天一早,跨省追逃三人组整装出发,连“昌河”都显得很兴奋,像个上体育课的小学生。临走收拾东西,辛力拧开药盒,发现常吃的止疼片没了,昨天从七里岗回来光顾着兴奋了,忘了去乡卫生院。在辛力眼中,乡卫生院就像个火锅店,想吃啥药自己点,不过跟火锅食材一样,常吃的基本上也就是那几样。自打辛力胃部疼痛开了几次胃药止不住疼后,每次就去卫生院点上两瓶止疼片,不疼不吃,一疼就吃,一吃就不疼,跟煮饺子点滚一样,即时压住,倒也省事。来不及去卫生院开了,路上买吧,辛力盘算着。

事实上,辛力的老家孙营乡双沟村离大李庄乡七里岗就十几里地,爹妈也在村里种地,一年到头张罗着麦子、玉米、花生,比徐攀攀的爹妈还要辛苦一些。大李庄种菜的多,徐攀攀的爹妈伺候的是白菜、萝卜、土豆,收入比种庄稼要高两倍多。辛力弟兄三个,他是老大,在村里上完小学后,去孙营一中读初中。每逢月初,爹妈给辛力的自行车后架上捆上一袋百十斤的麦子,像额外坐上一个成年人。自行车的后带被压得扁扁的,一路上哭丧着脸,直到辛力把车子费力地停在学校食堂门口。麦子交给学校,换来一沓饭票,馍菜汤可以吃一阵子,不用再交现钱。麦子住食堂,辛力睡大通铺,每天早上五点半起床,五点五十早操,早自习有时困得掉脑袋,跟采油机不停地在那儿“磕头”一样。尽管如此,辛力中考还是不理想,他不甘心,说服爹妈,又给学校食堂交了十袋麦子后,终于考上了重点学校许县一中。

一中全县好学生汇集,辛力在班上并不出众。班上有个叫林梅的女生,成绩总排在辛力前边,但这不是关键。林梅的一举一动让十六岁的辛力有了异样的感觉,好像自己被某种神秘力量控制,读书走路吃饭无一不走神。林梅的周身,像同时快速旋转着五六个呼啦圈,让辛力视觉和精神上呈现双重恍惚。其时是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中期,朦胧诗的尾巴时隐时现,像一头在海面游弋的鲸。辛力一头扎进舒婷北岛顾城欧阳江河,如饥似渴,边读不懂边迷恋这种读不懂的感觉,诗怎么可以这样写?语言怎么可以这么美?辛力也鼓起勇气写诗,“借”来一些意象,有时也“借”若干字词,企图把林梅带给自己的感受描述下来。诗写出来,却没有勇气送出去。高二文理分科,本来辛力各科均衡,学文学理都可以,当时便不再犹豫,选择了文科。很遗憾,文科高考也不考朦胧诗,何况他读写朦胧诗的时间,全力冲刺的林梅们在做选择填空阅读理解,所以,辛力落榜了,而林梅考上了本省的一所一本大学。返校看成绩那天,林梅跟一帮女同学合影,不停变换位置,像一只围棋老师手中演示的棋子,连笑声都带着欢快节奏。辛力装作迎面偶遇,忽地塞到林梅手里一封信,像塞小广告,仅仅能确定那封信没有掉地上,然后扭头就走。信里,是他选出来自己最好的一首诗。

经典小说推荐

杂志订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