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副驾的女人

作者: 【日】佐野洋

坐副驾的女人0

犯罪嫌疑人有三次犯罪前科,所犯罪行大多都是小偷小摸之类。这次是伪装成推销人员拜访别人,离开时欲从人家门口顺走一双鞋而被抓。

这人名叫武田仁吾,四十岁,个子不高,尖下巴,一看就是个惯偷。

“这样说来,警官……”武田伸手接过木山递过来的香烟,闪烁着献媚的眼神,压低了声音。他顺便回头看了一下,貌似确认是否有人在偷听。

“怎么,难道有什么有趣的故事?”木山用打火机给武田点燃香烟。

“哪里,也没有什么。不过……”武田停下来,一脸深意地望着木山。

“到底怎么回事?别装模作样了,快说出来。”

“好啊。不过,我也很为难,我不是为了争取宽大处理,之前都交代了,现在反而被人用奇怪的眼神看着,我心里怪难受的。”

“那你装哑巴好了,我也没工夫听你说那些可有可无的话。”木山拾掇起桌上的文件。这里既有表演的成分,也有出于他的某种自负情绪——武田应该交代不出什么有用的东西。

刚才武田回头看的动作虽然引起了木山的注意,但想到武田并不属于哪个组织,便下意识地认为他不可能提供什么重要情报。

“听您这么说,我也对自己没信心了……”武田欲言又止。

“武田!”木山用呵斥的语气喊道,“我忙得很,要说就痛快点儿!”

“别这么凶嘛。”武田丝毫没有被木山的呵斥声吓到,“昨天晚上,准确说是深夜,请问,那个到我监室来的家伙是干什么的?”

“昨天深夜?有这回事?”木山猜想可能是交通课或其他部门送过去的人,因为从早上接到的文件看,刑事课昨晚并没有拘留任何嫌疑人。

“嗯,穿着笔挺的西装,年龄和我差不多……这倒没什么,也许是做噩梦了吧,他好像被吓着了,早上还在说梦话呢。”

“哦,他说了什么梦话?”

“我是睡得正香的时候被他吵醒的,正迷迷糊糊呢,隐约听到他说要请求什么事。”

“那你做了些什么没有?你看他做噩梦没有叫醒他吗?”

“对,我看他好痛苦的样子,就把他摇醒了,我担心他犯什么急症。但他突然坐起来,瞪大双眼惊恐地望着我,然后一个劲儿地往后挪,感觉像我要杀死他似的。那家伙一定是被什么事吓到了。”武田说到这儿有些兴奋。

木山对武田所说的这个男子产生了兴趣。其实,被拘留的嫌疑人在睡梦中大喊大叫一点儿也不稀奇,犯罪的人通常都会陷入被逮捕的恐惧之中,或者因无法摆脱对被害人的负罪感而自我谴责。这样的情绪再加上在拘留所这种特殊环境中的不安,会让他们与噩梦相伴。

但是,通常嫌疑人供述了所犯的全部罪行后,就会像平常人一样安然入眠,会从之前的恐惧、不安和罪恶感中解脱出来。

按照这个逻辑,武田提到的这个人虽然已经被拘留,可能仍旧隐瞒了什么重大犯罪事实,他因此陷入罪行被警方发现的不安中,这种不安让他在睡梦中担惊受怕……必须考虑这种可能性。

调查的结果是,昨晚被拘留在武田监室里的是一个叫岩井健三的三十九岁男子,涉嫌违反交通法及操作过失致死,即犯有交通肇事罪。木山到交通课找办案人小野了解岩井的情况。

“他开车时撞上了装满钢筋的货车,钢筋戳碎了挡风玻璃,直接刺中坐在副驾驶位置上他妻子的脸。车里到处是血,场面相当凄惨。”经常出交通事故现场的小野一脸唏嘘,左右摇头。

“那他本人呢?”

“他连一点儿擦伤都没有,真是福大命大。”

“是突然躲过去了吗?”木山问。

“也不是。行驶在前面的货车拉的都是建筑材料,长长的钢筋一捆捆都堆放在左侧,伸出车厢外一米多。而且,货车一方在出发地M警署办理过超长货物运输许可,也配备了醒目的红色警示灯,并不违规。”

“这么说,货车上的钢筋刚好与他妻子的脸在同一个高度?”

“是的,这个高度对后车的人来说,脸部是最受威胁的。开车时如果前方有与驾驶员眼睛在同一水平线的货物都很危险,远近感消失,易造成错觉,就会因车距过近追尾。岩井的妻子当场死亡,岩井这一边的车厢里没有钢筋,所以才逃过一劫。”

“当时车速应该非常快吧?”

“其实车速并不快,是两车过于接近才追尾的。如果路况较好,车辆能轻松快速行驶的话,也不用一直跟在大货车的后面,早早超车到前面去就行了。但奇怪的是,当时路上的车并不多,岩井却没有及时超车。”

“你见过岩井吧,印象如何?”

“印象?”小野略微蹙眉说,“他是一家公司的课长,城南大学毕业,是出类拔萃的职员。当然,因为交通事故,可能升职无望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想问事故发生时他的精神状态怎么样?”

“他应该是受到了重大打击。事故发生时间是晚上七点十分左右,救护车赶来时他妻子已经死亡,我们是快九点时开始勘查现场的。在事故刚发生的那一个小时里,他整个人瑟瑟发抖,什么话都说不出来。更何况,那天下午五点四十分,他的岳父去世了,他们就是获悉这个噩耗才一道驱车奔丧的。半路上,因为自己开车追尾,妻子也死了,换谁都受不了。本来不拘留他也可以,是我们怕他受不了打击自杀,才将他关进来的。”

而且,小野认为岩井在被拘留时说梦话是发生事故后的正常反应,并没有什么值得怀疑的。

这天黄昏,木山去看那辆装有钢筋的货车。家乡的朋友来电话说要到东京和他见面,约在了下午六点半。等工作结束已是六点十分,木山觉得让朋友久等过意不去,便打了一辆车。

木山坐在后排的座位上,脑子里想着接下来与朋友见面的事。无意间抬头,刚好看到前面有一辆货车载着钢筋行驶。而且,货车装载钢筋的方式和白天小野说的情况十分相似,钢筋侧斜着装在货车上,其后尾伸到车厢外,也配备了醒目的红色警示灯。从车后面看,警示灯在货车中央偏左的位置,与出租车的车窗几乎在同一水平线上。

木山调整一下坐姿,注视着在钢筋前端摇晃着的红色警示灯。果然,越盯住看它越会失去远近感,时而会感觉它是在遥远地方的一盏灯。

“师傅,”木山忽有所悟,问起年轻的司机,“假如我坐在副驾驶位置,车与前面的货车相撞了,我就一命归西了吧?”

“可不,差不多。我之前也想过这个问题,有一次拉着四位客人,三人坐后座,一人坐在副驾驶位置上。坐在副驾驶位置的人话太多,一会儿说什么速度太快啦,一会儿又说我变道太频繁,总是发牢骚。我被说得心烦,恰好也行驶到一辆货车后面。车上装的都是钢管之类的货物,和这辆货车一样,钢管的一头从车后面伸出来。开了一会儿我想,万一追尾了怎么办?忽然就害怕起来,所以中途变线不再跟在它后面了。”

“怎么突然就害怕了?”木山问。他同时想,那现在就不怕了吗?

“哪里,我是担心,不能让坐在副驾驶位置的人因此送了命,对吧?佯装不知,在踩刹车板时稍微调整一下用力,车就会撞到那些钢管上去。这样一来,我这边倒是平安无事,副驾驶位置上的人可就难说了。只要这个想法冒出来,就像有人诱惑你必须要这么做似的。何况,那时坐在副驾驶位置的家伙没完没了地唠叨,气得我头都大了。我就想,不能再跟着走了,不然说不定真会脚踩油门撞上去。当然,如果真那样做了,我这边也会吃官司,驾照会被没收,还要掏一大笔赔偿金,傻不傻?所以,赶紧从货车后面变线离开就是了。”

“有道理。这么说,如果想用刚才说的方法杀死想杀的人是能做到的,这在技术层面上不难吧?”

“技术层面?那倒不需要什么特别的技术,应该比开车碾压逃跑的人要容易,因为目标不动,大概瞄准撞上去就行。挡风玻璃遭到钢筋撞击没有任何抵抗力,瞬间就会碎掉,坐在副驾驶位置的人来不及说话脸就被毁了……”年轻司机喋喋不休,说着说着,似乎想起了什么,奇怪地反问,“先生为什么喜欢听这些?”

“没什么,我就是偶然想到问一下……”

第二天,木山又来到交通课找小野。

“那天提到的那个人怎么样了?”

“岩井嘛,今天就送交地方检察院了。他自认是过失致死,所以问题不大。”小野脸上一副疑惑的表情,似乎在纳闷儿木山为什么这么关心岩井。

“他的身份也弄清楚了?”

“是的,检方说干脆放了他算了。他的一个大学同学现在在做律师,说要当他的取保候审保证人呢。”

“这人还是有些疑点,最好再等一等。”

“等?为什么?你发现什么了?”

“其实,昨天我打车……”木山把前一天和出租车司机的对话讲了一遍。

“这样的事根本无从调查。交通事故每天都在发生,我们次次都要出现场,检查车辆、勘查现场,还有高峰时段的交通疏导,本来就人手短缺。就算要安排交通调查,辖区内现有的两桩事故逃逸案还没结,所以,我们不能仅凭着不确定的假设就投入警力调查。”小野这么说着,几乎把木山的想法当成妄想了。

然而两天后,小野来到刑事课,一脸的难为情。“我们收到一封奇怪的来信。”小野随手拉过一把椅子坐下,“就是这个,岩井有杀妻动机,请求警方进行彻底调查。”

“寄信人是谁?”木山说着,翻过信封背面查看,上面只写了“一市民”三个字。

“关键在这里。岩井的妻子叫安江,娘家在东京都下属M市拥有大片土地,从学校毕业后,她曾在东京的一家公司上班,岩井的公司和她的公司在同一栋大楼里,两人因此相识并结婚。现在M市是置地的热门地区,地价飙升,她娘家的土地全部出售的话据说值几个亿。她的父亲在发生交通事故那天突然去世,之前因为胃癌几次被告知病危,但都挺过来了,谁料……”

“她有没有兄弟姐妹?”木山急迫地问,潜意识里认为这可能是一个惊人的预谋犯罪。

“她曾经有一个弟弟。”

“曾经?那现在……”

“她和岩井结婚的时候她弟弟还是个高中生,当然那时她父亲身体健康,身边也有继承人,所以就把女儿外嫁给岩井,没有招婿。可谁能想到,她弟弟上大学时到山岳地区旅游,在山里意外遇难了。”

“这样说来,就剩下岩井妻子这一个孩子了?”

“是的,她母亲两年前就去世了。”

“她父亲去世的准确时间是什么时候?”木山感觉自己说话的语气逐渐严肃起来。

“下午五点四十分,这是死亡诊断书上写的时间。”

“岩井妻子发生交通事故的时间是七点十分吧?这过于巧合了。”

“是啊。”小野也点点头。

根据日本民法规定,继承是从被继承人死亡之时开始的。也就是说,从安江父亲去世的当天下午五点四十分开始,她父亲的财产就被她继承了。然而,在一小时三十分钟之后,安江也死了,因此她的财产(即从父亲那里继承下来的财产)原封不动地被她的配偶岩井继承了。但是,假如安江先于她父亲死亡,这种情况下,如果她有孩子,孩子是可以继承外公留给母亲的遗产的;但没有孩子,安江应该继承的遗产就不存在了,她的丈夫岩井无法获得一分钱。

民法有关继承的规定就是这样,所以对岩井而言,岳父和妻子的死亡时间极其重要。

“这个案子的核心问题是,”木山问,“发生追尾事故的时候,岩井的妻子真的活着吗?如果把她的尸体放在副驾驶位置上制造一起交通事故……”

“我们曾打电话询问过验尸的法医,尸体损伤的部位具有明显的生理反应特征,如果是尸体受到撞击,不可能喷出那么多血。我们到现场查验时,尸体还有余温呢。安江死在她父亲之后是肯定的。但因为她的死亡,岩井继承了莫大的一笔财产,这太让人怀疑了。现在想来,你之前说的那番话不无道理。”那时自己还在冷嘲热讽,此时小野说起来有些羞愧。

“呵,一下子就变成资产几个亿的大富豪……”木山也陷入沉思,“你原来认定岩井制造交通事故杀死妻子不会获得任何利益,事故反而让他失去了在公司升职的机会。确实,不会有人贸然杀死自己的妻子,但如果能因此获得几亿遗产就完全不一样了,就算被判刑入狱半年、被公司解雇,也照样划得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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