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案尖刀
作者: 吕铮深秋的清晨黑漆漆的,刚过四点,距日出还有一段时间。寒风凛冽,像嘶鸣的野马一样在街头左突右撞。在北京某小区的一个角落里,停着一辆山地自行车,车上的灰尘被风吹起,散落在黑暗中。距此地五六十米外的路旁,任剑和于曦坐在一辆黑色“索纳塔”里,静静地观察着周边的动向。从接到任务到现在,已经过去了整整四天的时间。
“金支,您那边有情况吗?”任剑拿起电台进行呼叫,脸上略显疲惫。他是刑侦总队重案支队的政委,已经干了二十年刑警。
“还没有。哎,我的车快到了,你出来一下。”电台那边的人是金岩,重案支队的支队长。
任剑举目望去,能看到一辆黑色的“帕萨特”缓缓开来。他轻推车门,走了过去。
“帕萨特”停在隐蔽处,车窗缓缓落下,露出金岩的面孔。他不到五十岁的年龄,表情温和,头上已有不少白发。
“硬货来了。”他笑了笑,拉开挎包,里面泛出金属的光泽。
“嘿,一共几把啊?特批的?”任剑问。
“六把,够用了。”金岩说,“别掉以轻心啊,这家伙身上有枪,是个亡命徒,什么事儿都干得出来。”
“嗯。”任剑点了点头。
近期,外省通报了一起恶性案件嫌疑人的在逃情况。重案支队接到命令后迅速集结精锐力量开展工作,经过连续排查和研判,将包围圈缩小到这个小区,而不远处的那辆山地车就是嫌疑人的座驾。北京不能响枪,这是维护首都政治稳定、群众安全的底线,参与办案的所有刑警们都紧绷着神经。
“盯一宿了,我让段磊和赵良东来替你们吧。”金岩说。
“不用,我俩没问题。这等毛贼在咱们这儿还不是手到擒来。”任剑笑笑,“您让他们扫外围吧,有线索及时通报。”
金岩看着他自信的表情,也笑了:“行,那你们注意安全。”他说着摇上了车窗,“帕萨特”轻缓地驶离。
任剑回到车里,将“92式”交给于曦:“呼一下朱方亮、张家铭他们,让大家都‘敏’着点儿,我觉得时候差不多了。”
于曦是四中队的中队长,长得文质彬彬,但眼神里却闪着刑警特有的光芒。
“方亮、家铭……”于曦拿电台喊着。重案队的刑警们依次回复,语气毫无倦怠。
“‘家伙’都到手了吧,这是金支特意找领导批的。把弦都绷紧了,嫌疑人随时都可能出现。”任剑叮嘱着。
各小组严阵以待,时间缓缓流淌,眼看着天色渐亮,目标却仍未出现。于曦打着了车,摇下一截左后窗的玻璃,让雾气消散。他抹了一把脸,又将车熄灭,突然想起了什么。
“政委,小区后墙的位置留人了吧?”他问。
“留了。”任剑点头,“嘿,你小子这回倒是想得挺周全。”他笑赞。
“嗨,这不是以前吃过亏吗?”于曦笑道。他所说的是几年前的一次抓捕。
那时他还不是中队长,还没荣立个人一等功。当然,头上也没生出白发。那是一个杀人案件,尸体被发现在郊区的一个排水沟里,身上缠着胶带,经过核查是一个开黑车的司机。于曦带队上阵,没什么说的,查轨迹、调数据,抽丝剥茧寻找蛛丝马迹,最终嫌疑人在钱上露了馅儿。经过调查发现,被害人的银行卡在外省被提现。于曦带人火速奔袭,在凌晨时分就摸到了嫌疑人隐藏的村里。嫌疑人是个几进宫的“老炮儿”,有一定的反侦查能力,稍不留神就会打草惊蛇,人要是“匿了”再抓就难了。于是,于曦就带人围着嫌疑人的藏身处绕弯儿,观察地形。那天的夜静得吓人,四周没有一丝光亮。于曦就和今天一样,从凌晨一直蹲守到黎明。但等到天快亮的时候,他却犯了难。嫌疑人藏匿的大院在村里的一条胡同里。胡同狭长,只能供人通过。村里外来人不多,如果守在附近,很容易被人发现。他前思后想,就和同事们兵分两路,分别在胡同南北的远端蹲守。但这个安排,却还是出了纰漏。
清晨时分,一个人影突然出现在大院门口。那人左顾右盼,十分警觉。于曦眯着眼从远处观察,虽看不清他的样貌,但凭直觉就能判断他有嫌疑。于曦本想按兵不动,等他走近一些再动手,却不料那人眼睛很贼,不知怎么就觉察出不对,转身就往院子里跑。刑警们闻风而动,立即前往堵截。而那人身手敏捷,几步就跑到院子的后墙,垫步拧腰往上一蹿就跨了过去。于曦这下可急了,没想到百密一疏,没在后墙留人。于是他把甩棍往腰上一别,也翻过墙去。
墙外是一片草场,这时已天光大亮,嫌疑人夺命狂奔,于曦紧追不放。一个是为逃避法律制裁抱头鼠窜,另一个则是为给死者昭雪维护正义。两人都用尽了全力,却始终保持着距离。嫌疑人辗转腾挪、左拐右拐,眼看着就要跑出村口,于曦见状突然大喊:“警察!再跑就开枪了!”嫌疑人一惊,脚下“拌蒜”,一下就摔了出去。趁这机会,于曦几步赶到近前就想拿人,但嫌疑人困兽犹斗,顺手抄起一根木棍就跳了起来。他身材魁梧,比于曦足足高了一头,拿着木棍左右挥舞。于曦也不是吃素的,他拔出甩棍用力一扫,嫌疑人就应声而倒。与此同时,战友们从后面扑来,与他一起将嫌疑人制伏。那天得手的时间也是在清晨时分。
那次行动从开始到结束只用了一天时间,本来应该算是个出彩的活儿,但在于曦眼里却不算成功。他将那个失误一直刻在脑海里,时时自省。刑警办案要缜密细致,努力做到万无一失,如果做不到就会出现一失万无。这就是细节决定成败。
那次破案后没多久,他又遇到了一个案件。那个案件发生在盛夏,嫌疑人将女友重伤之后逃到了一座野山里。于曦等刑警在领导的带领下前往围捕,但到山下才意识到工作的复杂和艰巨。那座野山丛林繁茂,荆棘密布,几乎没有路,加之面积很广,想从里面找到一个人,比登天还难。刑警们和相关部门的同志们一起拿林刀开路,上山搜捕。一天、两天……五天、六天,刑警们忍受着常人无法忍受的煎熬。烈日暴晒,蚊虫叮咬,山路崎岖,荆棘缠身,但始终无一人退缩。大家都秉持着命案必破的决心,以舍我其谁的精神战胜接踵而来的困难。终于,在第七天的时候,嫌疑人的尸体在一个灌木丛中被发现。经法医鉴定,嫌疑人系口服农药畏罪自杀。到这时这个案件才画上了句号。
从参加工作至今,于曦接连获得了个人一等功、二等功等诸多荣誉,他在重案支队这个光荣的集体中逐步得到历练,成长为独当一面的骨干和尖兵。而这支队伍从2015年至今,连续七年命案破案率百分之百。他们身体力行地为死者昭雪、给生者安慰,让作恶者付出代价。
赵良东留着寸头、表情坚毅,说话前会先审视对方,眼神里有岁月的沉淀。他当警察的初心就是想成为一名刑警。当初从分局来到重案支队,也是因为对这份工作的热爱。按他的话说,他一直干着最喜欢、最擅长的工作,所以非常幸运。因为年纪稍长,所以有时他也喜欢讲讲道理,在他的描述中,干刑警能看到许多不为人知的故事,黑白善恶、人间冷暖,虽然每天与黑暗过招儿,却笃信正义和光明。这些年他从事重案打击工作,经历的案件不计其数,但要说最令他难忘的,莫过于十年前的那起案件。
十年前,他刚来重案队就参与了一起案件的办理。在京郊的某处河道里,发现了几袋尸块。经过法医鉴定,受害人是一名女性。那个案件的条件不好,监控缺失、没有目击者,发现的时候已时过境迁,侦破难度非常大。专案组经过长达半年的艰辛工作,虽然在尸块上获取了指纹和微量物证,却未发现嫌疑人的信息和有价值的线索。无奈之下,这起案件被“挂”了起来。但赵良东等刑警的工作却从未停止,只要有空闲,他们就会去排查、走访、搜集线索,他们还发动了广大基层派出所等单位协助工作。那几本厚厚的案卷不时被从档案室借出,每借出一次就离真相又近了一步。
转眼就过了十年,赵良东已成为带队办案的中队长。他至今记得,在去年夏天的某个午后,办公桌上的电话突然响起,刑事技术人员告诉他,十年前那个案件中的指纹跟一个盗窃自行车的嫌疑人对上了。赵良东举着电话,久久没有说话。在他赶到现场之后,见到了那个嫌疑人。嫌疑人姓刘,五十岁出头,有盗窃的前科。从他慌乱的眼神中就能看出他内心的惶恐。赵良东没有单刀直入地向他亮明底牌,而是围城打援、避实就虚,慢慢地“探底”。同时让其他刑警去调查嫌疑人的过往经历,知己知彼。
经查,嫌疑人在案发那年曾有过典当的记录,物品是一枚女式戒指,这正与被害人丢失戒指的细节吻合。但赵良东知道,仅凭指纹和戒指,并不足以对嫌疑人定罪。重案支队素以办铁案著称,不将证据凿实让嫌疑人开口,就算不上成功。于是他以退为进,跟嫌疑人拉起了家常,聊起了这些年的生活经历。然后他话锋一转,摆事实、讲道理,循序渐进、步步为营。刚开始嫌疑人抗拒心理严重,三缄其口,但随着讯问的深入,他逐渐就落于下风抵挡不住了。世界上没有完美的犯罪,也没有能被掩藏住的罪恶。在赵良东策略得当的讯问下,嫌疑人最后不光承认了十年前的那起命案,还供述出自己犯下的其他罪行。
为死者昭雪,给生者安慰!赵良东在走出讯问室的一刻激动不已,他像个获胜的运动员一样,昂首阔步地回到队里,对见到的每一个同事都兴奋地说:“那个案子破了!人抓到了!”他又给一个已经退休的老刑警打了电话,他们说着说着就笑了,但笑着笑着又哭了。
十年啊,沧海桑田、物是人非,但刑警的职责却从未改变。案件不破决不收兵。多年来,重案支队就凭着这股精神战斗在打击犯罪的最前沿,成了守护首都平安的重拳和利剑!

段磊来重案支队的时间比于曦和赵良东都早,是资格最老的中队长。他留着圆寸,脸上显出老练的神情,有刑警的样貌和气魄。他2004年从警院毕业分配到重案队工作,至今已是第十八个年头。他综合能力很强,破获了不少重特大案件,也因此获得了北京市扫黑除恶专项斗争先进个人,个人二等功、三等功等荣誉。
经历的事情多了,曾经火热的心难免沧桑,但刑警心中的光芒却从未蒙尘。这道光支撑他不断前行,让他能从繁杂的线索中找到方向。他说干重案这活儿凭的是良心。他至今都忘不了自己刚来重案队的那个案子。那是一起杀人案件,刚过春节,一场大雪还未消融,刑警们已经踏上了追捕的旅程。嫌疑人有一定的反侦查能力,随身没带手机,也断绝了和所有关系人的联系。段磊就跟着老刑警们从最基础的工作开始做起,摸排、走访、从嫌疑人的角度换位思考判断他要去的方向。那时候还没有那么多助力办案的高科技手段,街上的探头也没有多少。他和同志们就凭着蚂蚁啃骨头的精神坚持不懈,才摸到了嫌疑人的蛛丝马迹。从线索上看,嫌疑人既不坐火车也不乘汽车,而是步行逃亡。临沂、青岛、烟台,嫌疑人一路走一路乞讨,一直到达了德州。但当段磊等人赶到德州的时候,线索又断了。嫌疑人人间蒸发了一样,踪迹全无。
这时,大家已经追了整整三个月的时间,先不说身心疲惫,干劲儿也减退了不少。眼看着士气不振,一个老刑警就跟大家推心置腹,说搞案子就是和嫌疑人较量,谁能撑到最后谁就是赢家。于是大家又提起劲儿来,从基础工作做起,继续在德州坚守。终于功夫不负有心人,他们发现嫌疑人曾乘坐过一辆运砖头的货车。只要有了抓手,案子就不怕没得破。有车就有轨迹,有轨迹就有目的地,刑警们循线追踪,找到了一个砖厂。原来是嫌疑人实在扛不住了,为求谋生到砖厂打工。但刑警还是晚到了一步,嫌疑人干了几天活儿之后,嫌累就离开了。这时,大家真到了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的阶段了。段磊至今都记得大家当时的模样,头发几个月都没理了,胡子也是好几天才刮一次。调查取证时要不亮出警官证,别人都不信他们是警察。他们没有停歇,又开始重复地摸排、走访、调查、搜索,凭着对维护正义的执着硬扛到了最后,最终在济南抓获了犯罪嫌疑人。那一刻,段磊初次尝到了破获案件的兴奋感,也体会到了那句“谁能撑到最后谁就是赢家”的深意。当他们押解嫌疑人回京的时候,总队领导在大羊坊收费站迎接,鲜花、掌声、笑脸、欢呼,刑警的荣誉油然而生,而这种坚韧的精神和坚持不懈的劲头也从此融入他的DNA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