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耳
作者: 封凯明一
“王力?”迷迷糊糊听见有人喊我的名字,睁开眼,一个高挑的女生站在面前。我想她应该就是王姨介绍的对象,赶紧从沙发里弹起来。
“我是王力,你是夏颖吧?”
“是的。”
“不好意思,堵车,来晚了。”我抬起手腕假装看时间,目的是炫表。国际名表,花两百块钱买的,足以乱真,就是太费胳膊,得不停地摇。半晌不摇,指针就不动了。刚才睡着了,没摇,指针接着就罢工了。
趁夏颖的目光还没扫到指针,我赶紧把胳膊垂下来,问她喝点儿什么。她抬手叫来服务生,点了一杯拿铁,又为我续了一杯美式。
说实话,她长得不怎么好看,单眼皮,塌鼻梁,但打扮很入时,韩版黑色太阳帽,碎花格衬衣配棕色小皮裙,褐色一字带凉鞋,妥妥的低配版电影明星。来前,同事小五再三嘱咐我,要学会夸女孩子,长得好看就夸她漂亮,不好看就夸她有气质,身材好就夸她性感,身材不好就夸她可爱,如果连可爱都算不上,那你就可以买单了。夏颖细溜高挑,肤白腿长。我本想夸她性感,但转念一想,油腔滑调会不会太轻薄,毕竟我是一名人民警察,一言一行都得符合警察的身份,话到嘴边又咽下了。夏颖也三十二岁了,相亲数载,阅人无数,对这些江湖套路必定烂熟于心,与其虚伪地夸她性感,不如实实在在地跟她唠一唠。成就成,不成就拉倒,谁也别耽误谁。
咖啡上来之前,夏颖反复琢磨了我半天,然后问我是不是真的三十五岁了。她一定是觉得王姨骗了她。最近为了保险柜失窃的案子,我连续加班,看起来肯定是比较憔悴。我自我解嘲地说:“长得有点儿着急,但是货真价实的三十五。不瞒你说,我这张脸迷惑性太大,有一回去幼儿园执勤,有小朋友喊我爷爷。我没跟她计较,她爸反倒不好意思,跟我道歉:‘叔,小孩子童言无忌,你别介意。’要不是穿着警服,我非抽他不可。”
夏颖笑得前仰后合,眼泪都流出来了。咖啡上来,她浅浅抿了一口,对我说:“老相是有点儿,不过五官周正,算是资深帅哥。”
“资深”这个词用到哪里都值钱,就是用到美女帅哥身上掉价。不过,夏颖说的我基本认可。我这张脸整合了我爸我妈相貌的所有优点,也是浑身上下唯一拿得出手的地方。而夏颖也一定是冲着这点来的。她又开玩笑似的说我帅气中夹杂着浓浓的烟火气,我知道是变相地说我土气。我说这是骨子里带的,贵族的气质需要几代人的沉淀,我们家世代为农,缺乏洋气的基因。唯一沾点儿洋气的是我太奶,她年轻时给洋人当过保姆。后来,洋人家丢了东西,冤枉我太奶偷的,把她打个半死,扔到大街上。太奶命大,遇到了太爷。太爷在城里拉黄包车,把太奶送到诊所,捡回一条命。爷爷长得随太奶,浓眉大眼,十分英俊。军阀混战,太爷带着一家老小躲到乡下,操持起家里的几亩薄田。爷爷从小侍弄庄稼,英俊气磨没了。生逢乱世,英俊没用,活命才是大事。十七岁的时候,太奶送爷爷去参军,结果半路被二鬼子抓了壮丁,修了小半年工事。后来他和几个壮丁趁天黑逃跑,被二鬼子发现,几个同伴都被打死了,他钻进深山逃过一劫,但腿上挨了一枪。伤口感染,高烧不退,山高林密又迷了路,多亏太姥爷上山砍柴,救了他,粗茶淡饭伺候了半年。伤愈,不好拍屁股走人。太姥爷没儿子,就俩姑娘,我奶十九岁,姨奶十四岁。爷爷就入了赘。太爷在十里洋场混过,见过大场面,说干啥都没有种地稳当,临终时嘱咐爷爷好好种地,家里有粮,心里不慌。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全国大饥荒,全村都没有粮食,就我家有点儿余粮。我姥带着我妈到我们村要饭,一篮子瓜干定了我爸和我妈的婚事。
我絮絮叨叨讲了半天,夏颖并不爱听。她打着哈欠,说去趟洗手间。她一走,我赶紧伸伸懒腰。有人在背后拍我肩膀,回头一看,竟是胖丫。胖丫是刑警队门口包子铺老板的闺女,我刚来刑警队的时候,她才十七岁,一晃十年,她越长越像她家的包子。
我问她:“你不在家看店,跑咖啡厅干啥来了?想在咖啡厅卖包子?”
胖丫努力睁开那双被挤没了的眼睛:“跟你一样呗,我爸我妈逼我来相亲。”
我问:“对象呢?”
“走了。没看上我,嫌我胖。哎,叔,我看你今天相的这个还行。不过,你别老自个儿说,得多听人家说说。”
我说:“小丫头片子懂得还挺多。”说完这话,我突然意识到胖丫已经不是小孩儿了。她和我一样,都已是相亲大军中的一员了。
我决定接受胖丫的建议,让夏颖说说。早前听王姨说过,她眼光极高,连富二代、拆二代都不入法眼,何况我这个小警察。果然,她掰着手指头如数家珍,相亲对象涵盖私企老板、银行高管、公务员、职业经理人、富二代……相亲地点也极其奢华,都是贵得令人咋舌的高档场所。“歌洛号游艇,你知道吗?”她眉毛上挑,显得十分傲娇,我以为她问我话,刚想回答,她又接着说,“有二十多米长,去年我们驾艇出海,喝着红酒吹着风……”敢情刚才就是一个设问,根本不需要回答,我差点儿自作多情。
她每提到一个人,我都自觉矮三分,每个人都比我富有,让我汗颜。但她竟然一个都没看上,不是嫌人家铜臭味十足,就是嫌人家品位不高。说起那些被她拒绝的男子,她优越感满满,虚荣心爆棚。其实我知道她在给自己脸上贴金。他们也许真的相过亲,但被拒的恐怕不是对方。我是刑警,如果连这点儿眼力都没有,还怎么抓坏蛋呢?还有那艘歌洛号游艇,早在两年前就被我们查封了,她怎么有机会乘着它喝着红酒吹着风呢?我没有拆穿她,谁还没点儿虚荣心呢?
夏颖问我:“你长得不差,还是警察,怎么会讨不到老婆呢?”
“我讨不到老婆不是因为长相差,也不是因为工作不好,而是因为穷。”我苦笑着说,“相过很多次亲,几乎每个女孩儿都会问,你有房吗?”
夏颖问:“然后呢?”
“然后?买单呗。”
夏颖掩口笑了半天,然后一本正经地问我:“你有房吗?”
房子是相亲的终点。我从不鄙视那些嫌弃我没房的女孩儿,因为她们活得很真实。嫁汉嫁汉,穿衣吃饭,没人愿意无来由地跟你遭罪。至今无房,倒让我感到惭愧和自卑。三十五岁还没买上房的,在刑警队里是独一份。我打破了在单身宿舍住宿时间最长的纪录,成了新纪录保持者。
二
相亲失败,丝毫不会影响我的心情,更不会影响我的食量。日子还得继续,包子还是要吃的。胖丫送一笼包子和一碗稀饭过来,我指着饭店墙上的几行字对她说:“赶紧把这行字涂掉。”
“为啥。”
“你念念。”
胖丫认真地念起来:“来本店吃饭的人,恋爱成功了、学业有成了、生意谈成了、升官发财了……这些,涉嫌虚假宣传,知道不?”
胖丫噘着嘴说:“不擦,还能拘留咋地?”
我说:“擦了咱俩相亲都能成功。”
这话让胖丫动了心,犹豫了半晌,转头问我:“叔,你昨天也是惨败?”
我说:“铩羽而归,败得稀碎。”
她又凑到我眼前,我抬手把她的胖脸扒拉到一边,让她别挡着手机信号。胖丫瞅我一眼,说:“讨厌。你知道你为什么惨败吗?连我都听出来了,你家祖上三代,娶媳妇不是上赶着,就是捡便宜。你也想捡个不花钱的呗?现在谈恋爱不兴这个。”
“兴什么?”
“兴浪漫。”
我何尝不想浪漫,但要浪漫得先浪费。我浪费不起。长这么大,我一直没有摆脱过贫穷的魔咒。它跟我杠上了,连做梦都不放过我,每次梦到发财的时候,总是戛然而止。贫穷把我拿捏得死死的,但我不是轻易服输的人,每天都会给自己打气——精神富足才是真正的富有,贫穷只会让我越挫越勇。这句话每每让我热血沸腾,而二哈却不以为然,摇着尾巴向我抗议:“花花总能吃到精致的狗粮,而我为何总吃包子店的残羹?”我不跟二哈一般见识,它的精神世界是空虚的。每次跟它讲艰苦奋斗的故事,它总是不屑一顾,连汪汪两声都是敷衍。不思进取也就罢了,还总异想天开。每次见着花花,都想行苟且之事,但花花瞧都不瞧它一眼。它还觍着脸追,我都替它臊得慌。二哈耳朵灵,花花一下楼,它总能听见,家里就留不下它了,咬着我的裤腿死命拽我出去。我要懒得动,它就冲我龇牙。万万没想到,花花瞎了狗眼,竟被二哈给拿下了。两条狗一碰面,就结伴在小区里转悠。我瞅它俩踅摸啥呢?花花主人说:“选狗窝呢。”真是让我无言以对。在搞定自己的终身大事方面,连二哈都比我强。
我打小家里就穷。爸爸把穷的原因归咎于二妹,说她是扫把星。我觉得不是。如果非要在我们仨中找一个扫把星,那也应该是三弟。我家五代单传,爷爷找算命的卜了一卦,说我爸命里担着两个儿子。我出生之后,他们还想生个儿子,可政策不允许,国家提倡“只生一个好”。生二妹那年,妈妈东躲西藏,吃尽苦头,等生下来却发现是个女孩儿,全家人十分失望。超生要罚款,我家没钱,那些人便要牵走我家的牛。没有牛,就没法儿耕田,一家人都得饿着。爸爸挡在牛棚前,谁牵牛跟谁玩儿命。坐下来协商,最后,做出牺牲的是襁褓中的二妹。她和牛,只能留一个。牛赢了,二妹被送走了。两年后,妈妈在东北亲戚家生下三弟。罚款还是要交的,但钱还是没有。又坐下来协商。三弟和牛,只能留一个。这回三弟赢了。可一头牛抵不了罚款,爸爸又把太奶留下的首饰卖了。
我九岁那年,家里来了三个特殊的客人,一对中年夫妇和一个五岁的小女孩儿。小女孩儿像一只受惊的小鹿,躲在中年妇女身后,看着她爸爸和我爸爸吵架,眼泪汪汪的让人看着心疼。她就是二妹,但我不认得她,毕竟她被送走的时候还不到三个月。当年这对夫妇不能生育,所以收留了二妹。可今年他们竟生出一个男孩儿来,为了不交罚款,就要把二妹送回来。送回来也就罢了,还想要这五年的养育费。钱自然是没有的,没钱就要拿东西。他们显然是有备而来,门外站着他们家一堆亲戚。不让拿指定是不行了。他们就像鬼子进村,赶走了猪圈里的一头母猪,又搜走了我家两袋麦子、三袋玉米、四桶花生油、一个挂钟、两个水瓢,还有炕上的两张席子。席子已经破了边,他们也不嫌弃。其实,家里还有一辆自行车,幸好在他们来前被邻居借走了,算是逃过一劫。家里还有一头牛,爷爷一早牵着出门了。爸爸打发我去找爷爷,跟他说千万不能让牛回家。
值钱的家当被扫荡一空,一家人心里窝着火。这还没完,二妹一回来,那些人又来了,还是要罚款。二妹五岁了,送了好几家都没人要。于是,他们赶走了牛,还骑走了自行车。爷爷一口气没上来,撒手人寰。
二妹回来那年,年头不好,庄稼歉收。但这关二妹什么事呢?庄稼不是她种的,水不是她浇的,肥也不是她施的,最后歉收的责任却归到她身上。就这样,她便成了我们家的“扫把星”,也是爸爸的出气筒。稍不顺意,非打即骂。二妹挨打时,蜷缩着瘦小的身子,眼睛里充满了惊恐和绝望,连哭都忘了。忍气吞声,是生活给二妹上的第一堂课。
地里歉收,家里揭不开锅,甚至靠借粮度日,这一度成为村里的笑话。而我,成了全家脱贫致富的唯一希望。父母望子成龙,指望我考上大学。我清楚自己有几斤几两,天资不高,能考个中专就不错了。但爸爸执意让我考高中,结果中考不出意外地落榜了。我想出去打工,爸爸不同意,东凑西借,花三千块买了一个高中借读的名额。高中三年,我拼命学习,好歹考上了省公安专科学校,算是不负众望。录取通知书来了,爸爸却愁了,别说学费,连路费都没有。爸爸想都没想,就让二妹辍学打工。她那年十五岁,念初二,学习成绩很好,年年都考第一,考个名牌大学不在话下。她才是我们家的希望。
我不同意二妹辍学,不能让她为我做出牺牲,她应该有自己的人生。但反对无效,在我去省城的第二天,二妹就跟着表叔南下去了吴州。寒假回来,我才知道,我每月的生活费竟是二妹打工挣来的。我二十岁了,却靠一个十五岁的孩子养活,这对二妹不公平。当然,从她五岁回家,或者从她三个月被送走的那天起,她的世界里就没有“公平”二字。相比我和三弟,她承担了更多的农活和家务。每年麦收,她都是不吃晚饭的,不是不饿,而是太累,回家倒头就睡,没有时间吃饭。第二天一早,又像饿狼一样吃得肚子鼓起来。我家是愧对二妹的,她却从没有说过一句怨言。我知道她有,她不敢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