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车上

作者: 少一

在车上0

方勇发现不对头。

“刀疤脸”俯下身去,把自己弯成一张弓,看似欣赏窗外风景,实则不然。他正借助身体掩护,将手伸向“军帽哥”的羽绒服口袋拉链。“军帽哥”原本坐在临窗位置,换到过道边的座位上没多久便开始眯瞪,旋即睡态深沉,呼噜声打得震天响。满车人一开始都不适应,叽咕议论一番,渐渐也就无所谓了,有人甚至受其感染,也在车的摇晃里昏昏欲睡。

动作不够娴熟,看样子,“刀疤脸”学艺不精,“业务”水平很是一般。也难怪,都什么年代了,“扒窃”早已淡出三十六行,“刀疤脸”还重操旧业,但凭他这么蹩脚的功夫也只能选择在这趟开往山里的班车上勉强一试身手。

应该说,“刀疤脸”这次扒窃不是提前预谋好的,而是一次随机行为,准确地说,是“军帽哥”酣畅淋漓的鼾声唤醒了他的职业记忆,让他临时产生了技痒的感觉,就好比吸毒者嗅到白粉的味儿一样。可是,“刀疤脸”这么下作的行为怎能瞒得过机警的方勇呢?于职责、于道义,他都要出面制止。只是出于某些考虑,他不想暴露身份。于是,他故意咳嗽一声,算友情提示吧。然而,他的咳嗽过于正式,不像是给“军帽哥”预警,也不像是在警告“刀疤脸”,“军帽哥”仍在神游八极,“刀疤脸”更是充耳不闻。方勇不得不再来一次咳嗽,声音高出几个分贝,还夹带着一股恨意,动静闹得有点儿大,把许多乘客的注意力都吸引了过来。这一次,“刀疤脸”有所警觉,但他没直身,只是抽回正在紧张操作的手,回过头来觑了方勇一眼,目光里满是不屑和鄙夷。方勇的目光在和“刀疤脸”对视的瞬间被撞疼了。方勇个子矮小,身体瘦弱,单挑的话,显然不是“刀疤脸”的对手。或许正是力量对比悬殊,人家才没把方勇放在眼里。方勇从对方的眼神里读懂了那些无声的台词:你小子最好识相点儿,别管老子的闲事,要不然,看我怎么收拾你!

天色向晚,远山影影绰绰,窗外一片黯然。

这是开往武陵山区的最后一班车,也是过境神仙湾的一趟车,它的终点站是鄂西铁炉坪镇。也就是说,方勇今天要回神仙湾去,只能别无选择地坐这趟车。

班车下午四点半从县汽车站始发,将用四个多小时晃荡完一百五十公里山路后抵达神仙湾。天气预报说,从明天开始将进入又一轮冰冻期。一股史无前例的寒流从遥远的西伯利亚平原挥师南下,一路所向披靡,“冰”锋直指长江以南,神仙湾自然不可幸免。

过年只差两天。如果不是天气捣乱,方勇要值完明天的白班才能获准回家。可就在半小时前,中队长把正在路面执勤的他叫回办公室,关切地问:“我记得去年你是把年扔在路上了吧?”

方勇自豪地说:“前年也是在路上过的年,我连续两年没回家过年了。”

方勇的回答令中队长感到愧怍。“你看我这队长当的,对兄弟们关心不够,你肯定对我有意见了。”

方勇赶紧解释:“队长,我没那意思。每到过年的时候,大家都忙。你不也是两年没回家过年了吗?”

“嗯,这就是交警的命。我已经习惯了。”中队长说,“你赶紧收拾东西,准备回家过年吧。”

方勇说:“春运期间,一个萝卜一个坑,兄弟们谁都辛苦,我还是明天回去吧。”

“明天,你可能就回不去了。”中队长说,“今晚寒流一到,最先冻住的就是九里坡,到时候连坦克都开不上去,班车哪还开得动?我们要封路。”

九里坡,海拔一千二百多米,就像一道天然屏障,将神仙湾和外面的世界隔开。大热天,坡顶的凉风垭可是风水宝地,开车路过的人都要下车免费体验一把大自然的空调。班车当然也不例外,多数时候,司机都会应乘客要求停在那儿歇歇脚。到了寒冬天,情况就完全颠倒过来,光是听闻“凉风垭”三字就让人感到周身寒彻,望而生冷。

“那我就不回家过年。”

“不行!”中队长说,“春节是一年中最大的节日,土家人还兴过赶年呢。在我的任上,绝不允许有兄弟连续三年过年时不和家人团聚。这是我的任职承诺,你别让我食言。”

方勇还想说点儿什么,中队长没给机会,冲他摆摆手:“别紧着啰唆,动作快点儿,收拾东西马上走,再磨蹭就赶不上班车了。”说完,中队长还安排值班车将他送到停车点候车。

不一会儿,班车远远地开了过来,虽然夹杂在大大小小的车辆中,但它与众不同的车身立马牵住了方勇期盼的视线。司机显然也注意到了站在路边招手示意的他,隔老远就朝右边打转向,速度也明显减缓下来,直到嘎的一声泊在他面前。他朝车上扫了一眼,心里顿时塞满疑问:满满一车人,我坐哪儿?

司机打开车门,扭头冲他喊:“没座位了,你上不上?”

司机的话在方勇的职责术语里叫“超载”。春运期间,不超载可是底线,超载是越红线,谁都不能碰,自己这一上去可就“越线”了。他要不要利用职权“突破”一次呢?方勇纠结起来。他观察了一下,班车刚好满座——怎么就这么巧?他想,如果论超载,仅是“超”自己倒也无所谓,不管在哪里被拦停,兄弟们都会给车放行,不至于拿违章说事,但问题是他会暴露身份。等车上乘客明白过来,认为自己是利用职务便利耍特权,把法律关在电筒里,专照别人不照自己,那时候,他这张脸往哪儿搁呢?

“到底上不上啊?我们还要赶路呢。”

“要上就快点儿,错过这趟车,后面再没有了。”

归心似箭的乘客在一个劲儿地催他,尤其是后面那句话戳中了问题的要害。车门口售票的女人响应民意似的站起来,用商量的口气对方勇说:“要不,你先坐我这儿,翻过九里坡就有座位了。”说话的同时,她侧过身子,让出“座位”——那是安装在车门口中间位置的一个折叠式凳子,是给乘务员预留的专座,方便她为乘客服务,汽车制造厂就是这么设计的。同时,那也是挑战交通规则的一个擦边球——这个座位到底算不算超载,交警内部一直存在争议。当然,工作中碰到这类存疑的问题,大家都不较真儿,选择睁只眼闭只眼。这一点,方勇心里有数。

既然如此,这个座位的合法性就有待商榷,也给方勇提供了方便——万一车上有人把自己认出来,他就心安理得地说这个座位也是座位,有座位就不算超载。至于多出来的售票女人算不算超载呢?他可管不了那么多——票总得有人卖吧?老板娘不可能不回家吧?超载从来都是针对乘客说的,老板娘算乘客吗?NO!她是享有特权的车主人。给自己找出一堆理由后,方勇决定坐上去,把争议暂时交给屁股和凳子。他侥幸地想,车上的乘客大多都是湖北人,自己又一直求学在外,两年前才入职,在交警队伍里还是张“新面孔”,应该不会有人认得他。当然,这是赌徒心理,自己要赶回家过年才是关键,他只能赌一把。他也想做个不越雷池的好交警,可老话怎么说的?过了这个村就再没这个店。他若错过这趟车,那就只能打车回去。打车要付出代价,而且代价不菲,到这节骨眼上,少了四百元不行。四百元啊!车票是多少?才三十五元。不比不知道,一比吓一跳。

方勇试探性地踏上车门口的第一步踏板。从下面往上看,车内没超载,但过道里会不会有人坐矮凳子瞒天过海呢?情况不清楚,方勇打定主意,上车后万一发现汽车超载,就坚决予以制止。这是不能含糊的,怎么制止他都想好了,只把超载的乘客清理下去,让司机给人家退钱。然后,自己也以乘客身份组织他们拼车回家。司机如果配合,处罚的事就暂且放他一马,过年嘛,和为贵。总之,即使没人认出他来,他也不会暗室欺心,把自己混在一众超载的乘客里,任由司机胡来。

还好,不算售票的女人,车上刚好满座。

女人很热情,接过他的双肩包,替他塞进行李架,然后过来委婉地问道:“小兄弟,你去哪儿?”

这话很艺术,方勇知道她是在催他买票。

听说他到神仙湾下车,女人报价:“四十五元,付现金还是扫码?”

方勇说:“不是三十五吗?你没搞错吧?”

女人笃定地说:“平时是三十五元,春运期间涨价了,每个座位加十元。”

方勇说:“上面规定不准涨价,你们还在乱搞?”

“都涨价,我们没乱搞。”

方勇说:“有红头文件规定的。”

女人说:“年年有规定,年年都涨价。文件关在柜子里,不会跑到车上来。”

方勇愣怔着,不知道该怎么回应女人。

坐在车窗边的“军帽哥”说:“我们都是这么给的。”他的意思不仅是自愿接受这样的涨价,而且生怕方勇占便宜,好像人家享受优惠他就吃了大亏。

司机接过话:“干我们这行不容易,一年到头,就指望春运了。”

这是不争的现实。方勇想起小时候坐班车的情景。那时候国营,神仙湾每天只有一趟班车开往县城。大清早,人们从四面八方赶到车站翻玻璃窗进去抢座位,没抢到座位的只能站着,乘客像背篓里的玉米棒子插得车厢满满的,哪来超载一说!后来企业改制,班车的所有权落到私人手里,公司只有管理权。早些年,车主们生意好,很赚钱。但好景不长,神仙湾的班车由一趟渐渐增加到三趟,包括这趟过境车共有四趟,内部竞争激烈,加上私家车越来越多,胆大的“黑车”也掺和进来争抢客源,班车经营日渐惨淡,常常连油钱都跑不出来,司机道出的也是实情。可方勇对这个半拉子座位不满意,也就有了拒付四十五元的理由:“这么个破凳子,也收满票啊?”

女人说:“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挑肥拣瘦,没坐过班车吧?”她那口气只差明说就算让你站着回去,也得足额收费。

方勇不再为十元钱计较,怕别人说他吝啬。他敲打女人说:“我把‘座位’占了,你们岂不超载了吗?”

司机摘下头上的鸭舌帽,直接蒙住安装在驾驶台右上角的摄像头,嘚瑟地说:“这不,问题就解决了!”

“军帽哥”说:“这叫上有政策,下有对策。”

“你敢这么干?”方勇好尴尬。他感觉司机这“对策”是直接冲他来的,是在他脸上扇耳光。自己虽说不完全代表“政策”,但至少是政策执行者,司机这么干,完全没把自己放在眼里。他问司机,“公司不是要求你们全程实时监控吗?”

“山里有盲区,信号弱可不可以黑屏?路况烂会不会把那破玩意儿给震坏?现在的东西假冒伪劣质量差,哈,理由太多了。”司机不以为然地说,“再说,大过年的,谁跟你较真儿啊,大家心里知道是怎么回事就行。”

这么说,车载监控就成了聋子的耳朵。方勇想把蒙着的鸭舌帽摘下来,却又给不出合理的解释;一开始没亮明身份,现在总不能说自己是交警,不允许这么乱来吧。归根到底,车载监控是运管部门的事,交警的职责是纠正交通违章行为,维护道路交通安全,他伸手摘帽子属狗拿耗子。人家不是说得很明白吗?睁只眼闭只眼,谁都不较真儿,那么,他既然决定把自己的身份隐藏起来,也就等于闭上了一只眼,何不干脆把另一只眼也闭上,当回睁眼瞎?

后来回想起来,正是因为司机把车载监控蒙住,才让“刀疤脸”觉得有了可乘之机。“刀疤脸”本来坐后排,“军帽哥”悠扬的鼾声和车载监控的形同虚设满足了他实施扒窃的全部条件,机会千载难逢,再不出手他都觉得有点儿对不住自己的技艺了。美中不足的是,方勇放弃了售票女人的座位,选择站在过道里,这或多或少对“刀疤脸”的“工作”有妨碍。最终,“刀疤脸”还是没把方勇当回事,这一点从他刚才回头一瞥的轻慢里已经了然。

“刀疤脸”不想耽误工夫,简单地和方勇对视一下后,转过头去继续“施工”。真是“三天不打鸟,牯牛都射不到”。“刀疤脸”笨拙地连试好几次,都没能把“军帽哥”口袋的拉链拉开,最后一次,他甚至把人给弄醒了。“军帽哥”睁开眼瞟了瞟,紧接着又把眼睛闭上打起了呼噜——他睡得太死了。接下来,“刀疤脸”不敢在拉链上继续做文章,而是改变方法,伸手在自己口袋里掏什么东西。

本来,“刀疤脸”找不到下手目标的,只怪方勇多事。“军帽哥”坐在车窗边,他的邻座是个中年孕妇,孕妇晕车厉害,一直嚷嚷着要吐。司机生怕弄脏车,便吩咐售票女人赶紧给孕妇递塑料袋。孕妇晕车严重,加上车本就摇晃,她的双手老是牵不住袋子。方勇提议“军帽哥”与孕妇换座位,让她直接吐到外面去。“军帽哥”好说话,孕妇换座位后推开玻璃窗,头经冷风一吹竟不晕车了,哪想到却让“刀疤脸”抓住了机会。

上一篇: 第二次握手
下一篇: 一只耳

经典小说推荐

杂志订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