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征
作者: 漆雕醒引子
位于闹市区的十五层烂尾楼,像一个骨瘦如柴的高个儿流浪汉,神经质地站立在繁华的街道上,那格格不入的姿态足够引人注目,也足够让人厌恶。杂草们从这钢筋混凝土里奇迹般地找到了生机与价值——大约是风吹来的种子,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子,从犄角旮旯挤出来,东一簇西一簇地寄生在这个被遗弃者身上。另外五株两米来高的榕树,其姿态完全是入侵式的,无土无肥,竟生生地把其附近的地面和墙体撕扯出了一道道裂缝,七拐八扭的树根阴森森地与水泥融为一体,而绿幽幽的树伞覆盖了相当大一片区域,使得这座大楼的楼顶倒像是一片离地面六七十米高的空中丛林。
肖展与同事们将地上的女尸小心翼翼地装进尸袋,尸体从头到脚都被烧焦了,性别实际上是靠骨盆初步鉴定出来的。
附近的脚印、指纹以及挣扎的痕迹都明显被清理过了,没有任何可以证明死者身份的物品和线索留下——凶手的目的相当明确。
“肖队,估计是不能指望有目击者了。”靠近楼顶边缘,正伸长脖子望下看的陈康南沮丧地说道。
见那里没有栏杆,肖展狠狠地将他拉回来的同时,也忍不住往下瞄了一眼。
“嘿!”
地面的车水马龙此时看起来就像是一群群蚂蚁搬家——熙熙攘攘的人们,或为了今日,或为了明日。
一
1月16日,晚8点到凌晨3点这段时间,没有任何人进入烂尾楼。
4点,一身穿黑色连帽羽绒服、面戴口罩和眼镜的男子从大楼东侧门离开,他的手里提着深蓝色大号帆布旅行袋,鼓鼓囊囊的,显然装了不少东西。
凌晨3点是尸体被焚烧的起始时间,附近的监控拍摄到了燃烧的镜头。若非如此,尸体可能好几个月都不会被发现。
肖展点燃第二十根烟,熏一熏自己已经熬了十来个小时的神经,好让大脑能够继续往下运转。他把视频播放时间向前拉,发现凶手和被害人进入烂尾楼后,在里面一直待到凶案发生。这么长时间,人有三急,就算忍得住饿,也难忍住屎尿,既然人没出来,就只能在大楼内解决。肖展拍拍脑袋,把下一个任务写在纸上:全楼搜查排泄物。
接下来,肖展又把图像切回到凶手离开大楼时的画面,只见那家伙始终低着头,一点儿也看不到他的正脸,肥大的羽绒服又刚好掩藏了他的身材——很明显,他知道哪里有摄像头。
“肖队,这是刚汇总的失踪报案材料,女性失踪者都在这里了,”黎静走过来,将一个U盘递给肖展,“三天以内的,十四个。”
“有没有特别可疑的?”肖展把U盘插入电脑,“比如延迟报案的。”
“有。”黎静把另一只手上拿着的纸放在肖展面前,依次指着上面的名字说,“我都理出来了,有三个。何丽丽,二十九岁,会计,独居,老家在江西,两天没去公司,报警的是她的同事,家里人还没联系上。这个,张巧云,三十五岁,十天前离的婚,儿子判了归老公。周六应该是母子见面的日子,人没去,前夫在这之后差不多三十个小时才报的案。还有这个,蒋楠香,三十四岁,报案的是她母亲,说是夫妻俩吵架,女儿回娘家住了好几天,昨天晚上没回家,老太太一直打女婿电话又打不通,今天中午过来报的案——到现在为止,那男的也没联系上,小李他们那边还在找。”
三名女性失踪者的资料和照片都在电脑屏幕上展示出来了。何丽丽的是张证件照,十分清楚。张巧云的照片是夏天的自拍照,估计是从朋友圈里截图下来的,有些美颜过度。蒋楠香母亲提供的照片是张全家福,儿子大约四五岁,老公颜值普通、衣品糟糕,还戴着眼镜,这使得漂亮、高挑且周身名牌的蒋楠香站在他旁边颇有些不搭。肖展注意到,蒋楠香的笑容有些僵硬,头偏向无人的一侧,脚尖的朝向与头一致,都是表达排斥的肢体语言。
“小孩儿现在谁带?”
“她老公。”黎静也琢磨出一丝不对劲来了,“这么小的孩子,当妈的怎么没带走?”
夫妻中一方被杀,配偶往往会成为嫌疑人之一。有人说,这是警察的偏见。这当然是一种偏见,但是很遗憾,它是一种有数据支撑的偏见。
所谓“至亲至疏夫妻”,不只是李季兰诗词里的一句感叹,也是人与人之间不可能突破的一堵墙,甚至在某种意义上,过度的亲密和了解,反而加厚了这堵墙。所以,没有婚姻也自有它的好处。
肖展忍不住想,像自己这种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状态,除了逢年过节的时候难受些,其他的副作用似乎不值一提。
“你和蒋楠香为什么吵架?”
“她太自私,儿子发烧了都不知道,也不是一回两回了。”景权剑扶了扶眼镜,回答道,语气里带着愤怒。
肖展忍不住觉得,他这个答案和情绪像是精心培育出来的,好让人相信他一直联系不上的原因:儿子住进医院后,他太生气,一时冲动就把与蒋楠香有关的联系人电话一概都拉黑屏蔽了。
“她到底做什么了?”
“上网聊天,玩手机游戏,刷‘淘宝’,追剧……”景权剑恨不得掰着手指头数落,“搞七搞八。”
“就这些?”肖展故意刺激他,“至于你这么生气?下班后不都这样吗?”
“你是不知道!她六点就下班了,孩子孩子不管,家务家务不做。我加了班回来还得给她把饭做好,吃完饭她连个碗都不愿意洗,一天到晚,那眼睛都长在手机上了。这次是因为太过分了,我要出差,于是提前把饭菜都给她做好放冰箱,她却嫌弃,非要自己叫外卖。儿子吃了拉肚子,她给两片黄连素就打发了。我回来的时候孩子都烧到三十八度了,她居然不知道!所以我实在没忍住,就……就打了她一巴掌,她生气回她妈家去了。”
据调查资料显示,1月16日下午4点15分,有一个背着黑色包包、身穿蓝色长款连帽羽绒服的女人进入烂尾楼。
女人同样戴着口罩和眼镜,无法看清长相;帽子刻意遮住了头发,羽绒服也是宽松款的,身材如何判断不出来。
蒋楠香的身高是一百七十厘米,体重只有九十八斤,景权剑无法从录像中作出判断,只是说,他从没见蒋楠香用过那款背包——古驰牌的男款,市价在六千元左右。
经过反复比对,再加上景权剑有不在现场的证据和证人,肖展不得不排除他直接杀人的可能。
“景权剑的情况倒可能更像激情杀人,他属于那种老实人被压抑久了要大炸一回的类型,”陈康南进刑警队六年多,办过好几起亲密伴侣杀人案,算是很有些经验了,“现在这种状况,我觉得过于缜密,太有计划性了。”
由于搜遍整栋楼也没有找到任何排泄物,所以,女尸的身份确认只能依赖于她与小孩之间的亲子鉴定报告,报告结果出来之前,说什么都为时尚早。
“你们先回去吧,”肖展微微活动了一下颈部,对着众人说道。不知不觉,已经是晚上9点了,不愉快的预感挥之不去,“趁着有时间养养精神,这案子,只怕没那么容易结束。”
二
“你妈妈……想妈妈吗?”
病床上的景乐乐扁着嘴、点着头,脸瘦得像只小猫,大眼睛里满是泪光闪闪的天真。肖展感到难以招架——比应付那些凶狠狡诈的眼神要难得多,于是他原本想要问的问题被生生憋回去了。
DNA鉴定结果出来了,与景乐乐高度匹配,也就是说,死者正是蒋楠香。
景权剑的嫌疑很大——就在蒋楠香出事前两天,有人曾把疑似蒋楠香和某男人前后脚离开酒店的视频晒到了网上,但不到一个小时这些视频就都被删除了。根据已掌握的信息来看,蒋楠香婚前私生活十分混乱,曾干过脚踏两条船的不磊落之事,而且,其中一个男主角还是有妇之夫。若不是因为这事搞臭了名声,大概也不会着急忙慌地嫁给景权剑这种财路平平、样貌平平的上班族。
在对蒋楠香的熟人、朋友进行排查时,相当一部分人谈及她的婚姻都认为,景权剑就是传说中那老实、不幸的“接盘侠”,他们的婚姻不可能幸福。他们在警察面前尚且没有怎么收敛自己的鄙夷,更何况其他人。所以,这些言论很难不传到景权剑的耳中,即便蒋楠香婚后洁身自爱,怀疑的种子也很可能长出几株毒蔓来。
“见过妈妈穿这个吗?”肖展把截图下来的蓝色羽绒服照片拿给景乐乐看,孩子的手却指着那个黑色的背包,“卢叔叔也有一个。”
“卢叔叔是谁?”
景乐乐歪着头,不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卢叔叔就是卢叔叔。”
肖展连忙换一种方式问:“是妈妈的朋友,还是爸爸的朋友?爸爸认识卢叔叔吗?”
景乐乐不断摇头,肖展只好问道:“你在哪儿见过卢叔叔?知不知道这个卢叔叔在哪儿工作啊?”
“大楼里。”
“什么样的大楼?”
“游乐园旁边的大楼,”景乐乐比画着,“嗯,楼顶会转的。”
锦林汇智金融大厦,位于欢乐童话谷游乐场旁,也是本市唯一顶楼有旋转餐厅的建筑物。
只用了一个小时,肖展等人就从大厦的监控录像里找到了重要的线索:1月16日中午1点15分,蒋楠香进入大厦,坐电梯到了第十二层。进入楼梯间后十分钟左右,与一名中年男子见了面,男人将手里的古驰背包递给蒋楠香,蒋楠香却抬手给了那男子一耳光。男人看起来有些心虚,没有暴跳如雷,只是沉默着转身离开了楼梯间。蒋楠香顿时心理崩溃,蹲下身,把头埋在膝盖里很是抽泣了几分钟,接着才拿起那背包下了电梯,离开大厦……
中年男子的身份很快有了眉目:卢再兴,三十四岁,工商管理硕士,企业高管。他所供职的公司正在大厦的第十二层,而他的另一个身份则是蒋楠香大学时的同班同学兼前男友。现在他已结婚,妻子正是这家公司董事长的千金丘涟雨。
丑闻的味道似乎是越来越浓烈了,肖展不由得感到一阵厌恶。
“我们是有过去,谁没有呢?她遇到难处了要借钱,我纯属帮忙,毕竟好过一阵儿。人总不能太绝情。”
卢再兴的反应表明,这些说辞是早就想好了的。肖展知道,要撬开这张嘴并不容易,事关身家前途,要人不冒险也难。
“真的不知道这笔钱是做什么的?”
“她不说自然有她不说的理由,我觉得没必要多问。”
“那是三十万,你跟她的交情好到不用问理由吗?”肖展冷笑道,接着拿出从视频中截取下来的“打耳光”照片,“你给钱,她还打你,这又是什么说法?”
“大概是……因为我不会说话。”卢再兴快速回答道,“我跟她说,我有老婆、有家庭,必须得避嫌,所以帮她可以,但以后就不要再见面了,免得引起不必要的误会。怕是这番话伤到她的自尊心了吧。”
“背包是你的?”
“嗯,一起送她了。”
“她是否跟你提过自己遇到过什么麻烦?”
卢再兴的表情看起来像是一直在等这个问题。
“嗯……这个……倒是听她提过一嘴,说觉得有人偷拍她,我还劝她报警来着,”卢再兴挑了挑眉头,“你们来找我的时候我就在猜是不是因为这个。”
肖展不置可否:“她有说这个偷拍的人可能是谁吗?”
卢再兴摇头。
“你没想过怎么帮她吗?”
“都分了手的人了,能怎么帮她?”卢再兴勉强笑了一下,“我觉得吧,这事儿应该她自己老公管吧?”
“你这么避嫌,上上个周末怎么还跟她一起去游乐场了?”
“那天纯属偶遇。我本来是陪客户一家子去的,哪知道他们家中途有事,就先走了。就这么巧,我在里面闲逛了一会儿,就碰到蒋楠香带着儿子也来玩。我们好多年没见了,就聊了聊,临走时还一起吃了晚饭。就在这顶楼餐厅吃的,吃完饭就散了,”卢再兴连忙补充了一大段,“我跟她的交集,就是那天那么一会儿。”
“这不挺光明正大的吗?那你怕什么,跟人说避嫌?你老婆找你闹了啊?吵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