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爸后爸
作者: 林特特上

前年秋天的一个晚上,我和孟磊在簋街吃麻小。
三巡未过,孟磊已看了七回手机,他穿穿脱脱塑料手套,每脱下一次,机灵的服务员就立马奉上一双新的。我不禁停下剥壳的手,等孟磊第七次放下手机,火药味十足地埋怨道:“好不容易出来吃顿饭,你忙,就先走吧。”
孟磊与我结婚七年了。我以写作为生,他在海淀区一家三甲医院做医生,我们的孩子贝贝今年五岁。家里四世同堂,孟磊的父母、姥姥早从西安老家来到北京,与我们住在相邻的两个小区,彼此照应。
孟磊笑笑,第八次戴上手套。
“没什么事,但琦琦,今天,我们确实要早点儿回家。”
“怎么了?”
“妈说,他们在收拾行李,过两天要和姥姥一起回西安,今晚早点儿把贝贝接回去。”
“哦,他们怎么突然想起要回西安?”我喃喃念着,加快手上和嘴上的速度。
“马上就要七月半了,他们陪姥姥回西安给两个姥爷上坟。”孟磊又拧开一只鲜红小龙虾的头,百忙之中,白了我一眼,意思是我白做了这么多年他媳妇。
“说起来,我一直没搞清楚,你家为什么有两个姥爷,为什么你妈还愿意给另一个爸上坟?姥姥快九十了,为什么要不远千里,如此折腾?”我的问题一连串。
“说来话长,年代久远。”手机屏又亮了,孟磊欲言又止,又一次脱下手套。
“行了,别吃了,走吧,路上跟我说。”我制止了服务员再一次奉上新手套的动作,示意买单、打包。
吹着北京农历七月的风,一路向西,秋意浓,我听了以下的故事——
一大辫子的诱惑
1951年,于小梅十九岁,是上海铁路局徐州段一家医院的护士。
那时的小梅,给人印象最深的是她茂盛的黑发,上班时,鼓鼓囊囊盘起来,紧紧张张塞在护士帽里;下班后,梳成两条油光水滑的大辫子,辫梢垂在衬衫第二粒纽扣处,一说话,她发育良好的胸脯就微微起伏,带着辫梢随之微动。
不夸张地说,小梅是医院的院花。
多少病人难忘怀,她蒙着洁白口罩的小圆脸,一双清澈的眼,笑意像要随时倾泻出眼眶。
1951年的秋天,铁路局有个给青年员工的机会,去北京培训两个月,小梅所在的医院推荐了她。在这个培训班,小梅遇见了一位姓司马的年轻人。
司马,祖籍新疆,在兰州的铁路部门工作,头发略卷,肤色略白,眼窝很深,高高大大。小梅初见他时,需仰视,后来熟了,日渐亲密,踮起脚尖,伸出手,指甲刚好能碰到他的下巴。
司马比小梅大几岁,看得出,他有熠熠生辉的政治前途。培训班一开始,他就代表全体学员发言,之后,他作为班长,组织活动、督促学习、展开讨论,每次讨论都能说到点子上,总比别人看得更远一些。
一句话:司马是个有领导力的人。
一句话:小梅对他一见钟情。
噢,不,是互相一见钟情。
司马第一次发言,小梅就被他迷住了。只见他全程脱稿,口若悬河,手势恰到好处,全场掌声雷动。“我们院长也不过如此吧。”小梅暗暗赞叹。学员坐了四排,小梅在第一排,掌声最热烈的是她,巴掌拍得最红的也是她。
接着,是周末舞会。司马站在舞池中央,建议男学员邀请女学员。女学员们不好意思,你推我,我推你,脸都冲着地板,弄得男学员也忸怩、局促起来。只有小梅的目光和司马是平视的,不畏惧,没抗拒。于是,司马一马当先,朝小梅走过去,说:“那就我先来吧!”他伸出手,小梅落落大方站起来,也伸出手……
培训结束,小梅的组织评价一栏填着:积极配合班长的工作。配合啥呢?就从配合完成开场舞开始。
至于司马,对小梅的好感早在开场舞前、配合工作前。
报到完,几位先来的新学员就在培训地宿舍楼前简陋的篮球场上过球瘾。司马个子高、技术好,处处占优势,他奔跑、躲让、弹跳、投掷,得中一个三分篮。一回头,却发现有位队友被其他队员冲撞在地,一倒不起,少顷,嘴唇发白,面色灰暗,竟然小便失禁,把球裤都弄湿了。大家手足无措之际,是路过的小梅冲过来,边按压做心肺复苏,边指挥包括司马在内的众人,联系急救……
那一刻,小梅跪着,印着单位名称的背包搁在地上,显然,和他们是一起来培训的,还没办理入住。小梅一条大辫子的辫梢随起伏的胸脯微动,另一条则刮擦着地面,沾染上了尘土。等惊险一幕过去,倒下的那位缓过气,医院的人也抬着担架赶到,小梅仰起涨得通红的小圆脸,拾起背包,掸掸土,匆匆而去。她不知道,一旁忙着协调的司马,百忙之中,不忘对她的背影留下深情一瞥,此后,那两条大辫子的辫梢,一直刮擦着司马的心,令他整夜起伏。
两个月,六十一天,含一个大月。参观,学习,讨论,总结;两次出游,分别去了景山和天坛;每周末有舞会,诸多工作需配合,朝夕相伴,越走越近,却谁也没捅破那层窗户纸。
直到培训结束,司马送走了全班同学;他和每个同学都进行了站台挥手告别仪式,招呼每个人去兰州玩,除了小梅。送小梅时,司马在一派团结的气氛中,声音紧张,表情严肃,态度活泼,他问:“小梅同志,你想过去兰州工作吗?”
小梅没回答他,低着头,脸冲着站台的地。
隔着车窗,他们交换了通信地址。司马站在窗外,小梅探出头来。
车开了,像所有电影中所有车站情侣的分别,司马跟着车慢走、快跑,摇着手,喊着“再见”,看着车渐行渐远。
很快,小梅发现没必要留地址,因为,当她拉开背包拉链想要找什么东西时,看见了一封信。那是司马悄悄塞在她背包里的。
信的开头是:我亲密的战友于小梅同志,我们可以有两种生活,政治生活和爱情生活……
结尾还是那句:你想过来兰州工作吗?
车窗外,北方的秋天,天正蓝,云正白,广袤的华北平原上,夕阳如一枚鸭蛋黄,远远挂着,红油汪在幸福的圆中。
那封信,小梅也就读了一百遍吧。等指甲掐出一道白印似的月牙儿爬上天,小梅就着火车在轨道上的嘎吱嘎吱声,找出纸、笔,给司马回信。
“我亲密的战友司马奋强,我们的两种生活是融在一起的,我想起你,就鼓起勇气……”
辫梢刮擦着信纸,小梅在信中约会司马:下一个节日,在徐州见;下下个节日,在兰州见。
他们恋爱了。

二介绍信
一年,一百七十七封信。常常发出信,就接到信。两个人都成了邮递员的好朋友。
一年,只要能在一起的假期,他们就排除万难,待在一起。
1952年的夏天,小梅和司马谈婚论嫁,调动的事儿也提上日程。都好办,毕竟在一个系统里,毕竟都是业务骨干,毕竟有对口的单位愿意接收,毕竟小梅的父母通情达理——只要司马人好,女儿远嫁也不怕。事情决定了,两边一起努力,筹备婚事,向组织汇报。只等一张介绍信,有了介绍信,就可以拿着去领结婚证;关键的人都打过招呼了,有结婚证,就下调令。
喜糖由司马准备,床上用品由小梅家包办。新房就是司马在单位的宿舍,原来是两人间,照顾他结婚,室友提前一个月搬走了。新的水瓶、新的痰盂、新的镜子……每一天,司马都像燕子衔泥一样往小窝里衔回点儿什么,而小梅如蚂蚁搬家,每隔一段时间,就拜托顺路顺车的朋友,往兰州带点儿什么。
1953年的元旦,是小梅和司马大喜的日子。小梅提前请好婚假,从徐州出发,前往兰州,背包里是她的嫁衣。除此之外,她还带了两床新被子,一床被面红,一床被面绿。“红男绿女,红男绿女”,临行前,小梅的母亲叮嘱了她两遍,千万别弄错了,新婚之夜,红的给司马盖,绿的留给小梅自己。
司马在兰州火车站接小梅。车门开,他接过装被子的大包袱,包袱皮是一床印着牡丹花的旧床单,最上方打个十字结,像个包子。小梅只拎一个印着“××铁路医院”的背包,她蹦下车,两条大辫子从前甩到后,从后甩到前,辫梢特地绑了红纱系的蝴蝶结。
“真像一个新娘子!”走进宿舍,司马放下大包袱,摸着蝴蝶结。小梅踮起脚,伸出手,指甲够到他的下巴,司马的下巴上一片淡淡的青,是为迎接她,起早刮的。
贴双喜,铺铺盖。自行车、缝纫机摆在屋子里最显眼的位置,是新家最值钱的家当。对了,还有一块男式手表,几乎花光小梅所有积蓄,专门托人从上海买来,用嫁衣小心包裹,带到兰州。现在,它套在新郎官手腕上。
接下来的几天,每天都有人来看新娘子,每天都有人来帮忙布置。他们一口一个“司马家的”,叫得小梅脸红心热。有妇女主动要求在婚礼前一天,把儿子送来压床;也有受过司马接济的,带着自家做的吃的喝的。
12月27日晚,送走一拨客人,司马再把小梅送回招待所。路上,小梅踢着石子,终于忍不住问:“介绍信开下来没?我们什么时候去登记?”
一位熟人经过,司马冲他打招呼,小梅也跟着微笑、点头。熟人走过去,小梅把话茬儿拉回来,司马见躲不过,拉她胳膊:“别在这儿说,咱回去说。”
回到招待所,小梅追着问介绍信。司马先是坐在床沿儿,拍拍浆洗得有些发硬的洁白床单,示意她坐下。他再站起来,双手握住小梅的双肩,目光恳切地直视她。他想让她相信,这事儿他一定能解决,希望再给他些时间。
“出了什么问题吗?”小梅仰起小圆脸,一脸茫然。
“是有点儿问题。”司马的表情复杂。
“你之前告诉我,是管开介绍信的领导出差了,等来了再开,来了就能开。”小梅有些着急,胸口起伏,声音发颤。
司马不知怎么和小梅说,他放开小梅的肩膀,又坐回床沿儿,挨着小梅坐,他的左手和小梅的右手十指相扣,可小梅没空儿享受这沉默的缠绵。她挣脱司马热乎乎、有些发汗的手,用力推他的左胳膊,有些烦乱地问:“究竟出了什么事?”
推了好几下,司马才长吁一口气,对小梅说:“你是不是有个叔叔……去了东北?”
“好像有一个,没见过,和全家都没联系,大概是死了,没人知道他的下落。”小梅更茫然了。
“这次因为我们的婚事,组织上对你全家进行审查,发现你有个叔叔在张作霖手下干过,还是奉军的一个头目……”司马没再说下去,他看见小梅眼中逐渐升腾起的恐慌,像一层雾,听到她喃喃自语:“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
“你知道,我是我们单位重点培养对象,所以组织在政治审查上就会更苛刻些……但你不要担心,”司马又抓住小梅的手,十指相扣,不让她挣脱,“这事儿,我来解决,你放心,给我点儿时间……领导真的出差了,等他回来,我一定能把介绍信开出来。”
小梅的脸是木然的,她需要很长一段时间消化这件事。一个从未见过、只听说过、在她脑海里毫无存在感的叔叔,隔着时间的长河,隔着千山万水,怎么就影响到她的生活了?而且,在徐州都没审查出的事儿,为什么在兰州审出来了?
1952年12月27日夜,冬风刮了一夜,没有月亮。招待所的窗外,枯树桠伸向天空,像要争取一线生机。
司马怕小梅想不通,想不开,没有离开。
三话梅糖的味道
司马坚持婚礼照常进行,每天向小梅说十遍:“这事儿,我来解决。”
他每天给小梅打十针强心剂,药都是一样的:“生米煮成熟饭,领导出差回来,也不能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