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透力
作者: 丘脊梁一
半夜时分,城市一片静寂。天上没有飞机,路上没跑汽车,时令又进入冬季,连个蚊虫的叫声都没有,吴明远却感到脑袋的深处在嗡嗡作响。他把头抬起,又放下,再抬起,再放下,突然一骨碌弹起来,用力推着身边的老婆说:“听到了,我听到了,枕头下面有一个奇怪的声音!”老婆睡得像只肥猪,翻过身子,献给他一个沉默的虎背熊腰。
最近一个多月,吴明远夜里老睡不好觉。躺在床上看书,似乎一个字也没看懂;关掉灯打手机游戏,也是莫名其妙频犯低级错误。在市渔政管理局当个综合执法科科长,扯皮绊筋的事是多,压力也是大,关系也确实复杂,但还远没到让他寝食难安的地步。以前他也常有睡不着的时候,但读上三五页晦涩的法学,集中精神打上几盘考验智商的高难度游戏,一会儿就沉沉睡去了。这段时间以来,不知哪个地方不对板,他总是感觉自己的内心很嘈杂,很烦闷,根本进入不了睡眠状态。有时好不容易迷迷糊糊睡下,过不了多久又醒了过来,整夜整夜瞪大着眼睛,在黑暗中搜捕谋杀他睡眠的凶手。他隐隐约约听到空气中有一个单调的声音在回荡,但坐起来仔细听,又没有了。他曾无数次问老婆听到没,老婆都说没有。看到他每天晚上都这样疑神疑鬼,老婆丢过一句“神经病”后,再也懒得理他了。他又问读高三的女儿,女儿喜欢戴着耳机边听音乐边做作业,她耳机都没取,就摇着脑袋说没听到没听到!他也问过楼下的几户邻居,无一例外都说没有听到什么。吴明远神情恍惚,在家里东站站,西听听,觉得那个神秘的声音像个幽灵,在跟他捉着迷藏,如果不把它捉住,他永远都不得安生。看到他那奇奇怪怪的样子,女儿取下耳机,认真地说:“爸,你该去看看心理医生了。”
吴明远也曾怀疑自己患了耳鸣或幻听,还悄悄去五官科检查了耳朵,医生说正常,听力好得很。莫非真的出了心理问题?不至于啊,自己四十岁多一点儿,就当科长好多年了,妻子教书年年是先进,女儿没让他操半点儿心,就以6A考上了市一中,一家人和和睦睦的,还有什么不满意?何况,他又是一个热心的厚道人,从来不做亏心事,前不久还帮执法对象孟小刚在楼下找了个门面卖菜,心中无鬼,哪儿来忧愁?问题是,自己明明听到的声音,为什么别人都听不到?晚上能听到的声音,为什么白天又没有了?躺下能听得到,为什么起来又找不到?反反复复折磨了一个多月,他都有些相信自己确实是精神出问题了。
现在好了,他终于发现了这个诡异的家伙。尽管还没弄清原因,还没逮到真身,但至少能证明它真实存在,至少能表明自己诚实,而且健康。
吴明远没在意老婆的态度,把卧室的灯开得雪亮。他扔掉枕头,趴在床铺上听,嗡嗡的声音像从遥远的地底发出,清晰地传进他的耳朵。他又钻到床底下,把脸紧贴着地板,感到楼板在微微振动,那声音像一把钻子,尖利地扎进他的脑壳。老婆坐了起来,打着哈欠说:“发什么神经啊,半夜三更不睡觉!”吴明远说:“你贴着墙壁听听!”老婆静静地听了一会儿,惊叫着说:“真的是有一股噪音!墙壁里传出的。”吴明远嘿嘿一笑:“我没发神经吧?”
这一夜,夫妻俩都没再睡着。吴明远说:“我估计是楼下哪个餐馆的抽油烟机在响。”老婆说:“晚上又不炒菜,开抽油烟机干什么?”吴明远说:“可能是怕煤气中毒才开的,明天告诉物业,要他们去处理。一定要解决这个问题,不然我真会成神经病的!”老婆想了一下,说:“还是先告诉楼下四户邻居,我们别先做恶人,要去大家一起去。”
按照吴明远的指导,四户邻居都听到了墙壁里传出的嗡嗡声。特别是他楼下那户,感觉比其他三户更加强烈。以前邻居们没有注意,这个烦人的噪音也就没有影响他们的生活,现在知道了,很多人像吴明远一样,整夜整夜睡不着了。他们越是不去想它,越是想到它;越是不去听它,越是听到它;越是想睡着,越是睡不着。大家烦躁无比,气愤不已:“开餐馆也不能不顾居民的死活啊!”听到大家的反映,物业很重视,经理亲自出马,带着大家一起到临街的门面去检查。
吴明远住的这个小区,叫雅园,是新城区的一个高端小区。小区共有三十八栋房子,除了临街的两栋是六层的建筑外,其余的都是四层的连体别墅。临街的户型最小,也有一百八十平方米。小区居民大多是教授、医生、律师之类的精英阶层,环境好,物业服务也周到,吴明远搬来三年了,一直很满意。他住在临街西栋的六楼,楼下有四个大门面,一个小门面。大门面开了三家餐馆、一家修脚店;小门面又窄又长,他帮孟小刚租了下来,卖菜。
意外的是,响声跟餐馆和修脚店都无关。物业经理把四家门店的抽烟机同时关掉,每个店面派一人守着,由吴明远上楼去听。还只进到楼道口,吴明远就听到了空气中的嗡嗡声。以前他只觉得晚上有,自从确认有这股噪音后,大家白天也能察觉到了,只是声音小一点儿而已,他知道那是因为白天更大的喧嚣将它掩盖了。他爬上楼,把耳朵贴着自家卧室的墙壁,那声音像电波一样,马上穿透他的五脏六腑,震荡得他想呕吐。
这个奇怪的声音到底是什么?它来自何方?在迷茫中刚刚发现一点儿线索的吴明远,一下又失去了方向。
大家站在门店前,百思不得其解。孟小刚正在帮一个顾客称白菜,吴明远问:“小刚,你店子里没开抽油烟机吧?”孟小刚说:“吴科长,你莫笑话我,长到三十多岁,我还没见过抽油烟机呢。”大家望了望他店里摆得整整齐齐的萝卜青菜,走了。孟小刚朝吴明远招招手:“吴科长,你等一下。”说着麻利地从店前的大脚盆里抓起一条两斤左右的鱼,三下五除二,收拾干净后用一个塑料袋子装了,塞到吴明远手上说:“洞庭湖的野生鳜鱼,拿去炖口汤喝吧。”吴明远赶紧丢下五十块钱,孟小刚坚决不收:“吃条鱼还好意思要你的钱?”吴明远说:“我帮你可不是为了吃鱼。”
二
孟小刚坐在自己的菜店门口,悠闲地用皮鞋的前掌轻轻叩击着地板,脚底发出一串沉实的声音;他又推了推身边的墙壁,墙壁纹丝不动,把一种牢固的力量反弹到他的手上;看到老婆在奶孩子,老父亲微笑着在整理碧绿的青菜,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安稳。
这一个多月来,他一直有些不太相信眼前的事实,总是不由自主地用脚蹬,用手推——他怀疑自己还住在船上,还在水中摇晃。
孟小刚是一个渔民。洞庭湖上的一个三代渔民。从小到大,他一直生活在一条破铁壳子渔船上。渔船不大,只有两个船舱,以前是父母住一个,自己住一个,母亲溺水过世后,他娶了一个渔家女为妻,生下一男一女,一家人就挤在这两个小舱里。这条破铁壳子渔船,既是他的家,也是他全家赖以生存的生产工具。如果不是遇到吴明远,孟小刚估计自己以及自己的儿女,极有可能一辈子都在水上漂荡,最后像所有的前辈渔民一样,终老洞庭,了无痕迹。
孟小刚是到渔政管理局告状时认识吴明远的。那天,他穿着一双长筒雨靴,半截裤脚塞在靴子里,嘎吱嘎吱奔上二楼,看到综合执法科的牌子,想都没想,就冲了进去。
“我要告状!”他站到吴明远桌前,喘着粗气,同时抵达的,还有一股浓烈的鱼腥味。
“你的手下没收了我的三轮车,把我一车鱼私分了,土匪啊!抢劫啊!”吴明远注意到,这个牛高马大的家伙手上布满血迹,不知是自己的,还是别人的,或是鱼类的。
孟小刚以前并不贩鱼。洞庭湖的渔民都不贩鱼。他们只负责捕捞。捕捞季节,每天凌晨四点左右,就有鱼商派人到鱼巷子码头来接货。鳜鱼、鲶鱼、青鱼、草鱼、鲫鱼、翘白鱼、瓦子鱼,都分门别类地过秤、登记,现场并不结账——鱼款早在几个月前的禁渔期就已预支了,当然价格也早就定死,渔民们交鱼只是还债而已。鱼商拿了鱼,再高价卖给大型餐馆和二级批发商,一条野生鱼七弯八拐转到市民餐桌上时,价格已翻了好几倍。渔民们碰上年成好,运气不错,一年下来,除了能还清鱼商的钱外,还能落下一点儿应付接下来几个月休渔期的柴米油盐;收成不好,则旧债未还清,新债又欠上,只能年复一年地给鱼商低价供货。孟小刚这种无依无靠的天吊族,自然是老欠债户。不仅欠鱼商的,还欠渔具店的,也欠粮油店的。他知道这样下去永远没有出头之日,就想到在休渔期贩鱼赚点儿钱。哪知没搞三天,就被人举报让渔政抓住了。
吴明远扫了一眼这个高声大叫的二愣子,敲了两下桌子,严肃地说:“讲话注意一点儿,谁是土匪!我们是人民政府的执法人员。你的鱼有进货单吗?”
每年的三月到六月,是洞庭湖和长江的禁渔期,所有的渔船都不准下到江湖作业,否则重罚,但有些胆大的渔民常常在下半夜偷捕一两个小时,再鬼鬼祟祟送给鱼商或小贩换点儿现钱。渔政为了打击这种行为,就查所有鱼贩的进货单——养殖场的鱼都有发票,拿不出单据,就视为禁捕的野生鱼,一律没收。其实这方法经不起推敲,也没什么卵用,对于大鱼商来说,虚开进货单是分分钟的事,倒是一些生活艰难的小商小贩,因没从大鱼商那里拿货,又开不到养殖场的票,反而常常被鱼商举报。吴明远知道这个情况,但他们也没有更好的招数,洞庭湖这么大,综合执法科就那么几条枪,如何顾得过来?能查一点儿算一点儿,总比屁都查不到好。
孟小刚依然大声地叫嚷:“进货单?什么进货单?贩几条鱼还这么多名堂,我又没偷没抢!”
吴明远知道这是个新手,就笑笑说:“没有进货单那就是违禁捕捞的鱼,应当没收。不过三轮车可还给你,你莫再贩这种鱼了。至于他们是否私分,我会查的。你把身份证给我,登记一下。”
孟小刚的声音一下矮了下去,低着头说:“我没身份证。”
吴明远重新打量了他一番,感到这家伙不像个鱼贩,倒是像个渔民——身上的皮肤黝黑粗糙得像沾满了没洗干净的泥巴,一张脸肉嘟嘟的,配上那张大嘴巴,活脱脱如一条肥笨的大鲶鱼,就又笑了一下,说:“怎么会没身份证呢,你不会是天吊族吧?”
孟小刚抬起了头,有些惊奇地说:“你知道我们天吊族?”
天吊族又叫天吊户,是生活在洞庭湖里的一个特殊群体,大约有上万人。在渔民上岸政策出台之前,很少有人知道他们。这些人的祖辈或父辈,几十年前从江苏、安徽等地驾船来到洞庭湖捕鱼,从此再也没有回去过。他们以渔船为家,靠打鱼为生,岸上无一片瓦,家中无一寸土,不属于任何单位和村组,连户籍和身份证明都没有,就像吊在天上的人一样,漂泊无依。吴明远他们执法时,曾多次碰到过这种对象。说实话,刚开始他们对这些人毫不客气,处罚起来比一般违规渔民要重得多,了解到他们的艰难处境后,他慢慢对他们同情起来,甚至还多次向上级和媒体反映。但这个问题太大了,太复杂了,不是他这个科长和他们的局长能解决的,甚至,市长、省长只怕都作不了主。所以这些年来,他只能一直默默地关注着他们,当成一个业余的课题来研究。
吴明远问了一些天吊族的情况,记下了孟小刚的电话,也记住了这个人。
他的研究并不专心,业余的嘛,有一搭没一搭的,一篇论文或是调查报告,写上一年半载是常有的事。有时心血来潮,想到要了解个啥,就一电话打给孟小刚,在“突突突”的马达背景声中,时断时续地听他讲水上的收获与艰难。孟小刚成了他在天吊族里的联络人和情报员。
一晃几年就过去了,在媒体的不断报道和吴明远他们的不断反映下,洞庭湖里的天吊族终于引起了市里、省里和中央的高度关注,国家率先在洞庭湖实行渔民上岸政策,天吊户分批解决户口,安排住房。听到这个好消息,吴明远第一时间告诉了孟小刚,并动用自己的人脉,帮他疏通关系,让他顺利成为第一批受益的渔民。为了让他上岸后能生存下去,吴明远还特意找到雅园的物业公司,用特低的价位给他租下一个门面,连押金都是自己瞒着老婆帮他垫付的。
孟小刚不知道吴明远为何对自己这么好,他想这不仅仅是吴科长的工作需要,更多的可能是一种缘分和一份对渔民的感情。如果人生有贵人,那吴科长就是他的贵人。其实他想的都有一定道理,只是有一点他不清楚,那就是吴明远想把帮扶他的事作为一个典型,来增加自己进班子的分量。他当科长已整整十年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