蛛心
作者: 陈超
一
今天的沐兰山有些奇怪。
往日你行走在山峡之间,总会刮起阵阵带“口哨”的山风,将双颊吹得凉飕飕的,更让人步态轻盈,在这蜿蜒崎岖的山路上健步如飞。而今天,除了无休无止的恼人蝉鸣,竟再听不到任何声音。
整座大山像是被放在汤吊子里用小火慢慢煨着,让人心里直发毛。
申荣军的短袖警衬衣已经被汗水浸透,前胸后背都贴紧了肉,可他顾不上自己,把水壶里的水全都用来给自行车后座上的大捆蔬菜洒水降温。这是全所一个礼拜的口粮,可不能让它们蔫儿了。
申荣军一边蹬着车,心里一边嘀咕着——往日里这条路上也算车来人往,今天怎么连个人影也见不到?
回到派出所,同志们果然早就饿坏了,申荣军顾不上胡思乱想,叫上老肖给自己搭手,两人开始切肉洗菜,准备晚饭。
没多久,厨房里就飘出了一股诱人的香气。此时谁还坐得住?一个个有事没事地都在厨房门口闲晃。申荣军嫌他们碍事,他们却都笑嘻嘻地回答道:“盼星星盼月亮,终于盼来星期五,所长亲自下厨给大伙儿开荤。”
申荣军脸上严厉,心里却乐得很,到这么偏远的郊区来工作,远离都市,远离家人,也没什么娱乐,如果不是有一帮兄弟陪着,那日子可是真难熬。
山里穷,且地势崎崛贫瘠,养不了多少鸡鸭,也种不活什么果蔬。所以,每到周五,只要手上没案子,他不管再累,都会下山去集贸市场采购新鲜的鸡鸭鱼肉和瓜果蔬菜,回来给大家做一顿丰盛的晚餐。
申荣军的荷包并不宽裕,但他不许大家凑份子,为这事他没少被老婆埋怨。但又有什么关系呢?他做得开心,大家吃得开心,不也和一家人没两样吗?
不知不觉间,天色已近黄昏,窗外残阳如血。
申荣军忽然一个激灵,像是听到了不寻常的动静,好似远处传来的嘈杂人声。可当他放下手上的东西,趴在窗前侧耳去听时,又只有恼人的蝉鸣。
就在此时,走廊里传来了老肖的大喊:“申所!申所!出大事了!”
申荣军转过身来,只见老肖一个趔趄,几乎栽倒在自己面前。他赶紧伸手扶住:“怎么回事?”
“打起来了!”
“谁和谁打起来了?说清楚!”
“张溪、何泉两个村子的人打起来了。百十号人呢!”老肖的眼珠子都瞪得快要掉出来了。
申荣军脸色一沉,只把灶火一关,其余的统统扔下不管,边解围裙边和老肖冲了出去。
申荣军带上在所的所有民警和联防队员一共八人,赶到两村交界的空地——旋风坪。现场早已不是他想象中的争吵推搡、剑拔弩张,而是上百人张牙舞爪厮杀在一起的真正“武斗”。
锄头、棍棒、铁锹……一切能够用来伤人的东西都被利用起来。
申荣军惊魂未定,一个何泉村村民就被锄头砸中后脑,扑通一声倒在了他面前。
申荣军傻了,他万万没有想到,平常虽不和睦,但保持着老死不相往来的克制的两村人,竟会形如寇仇一般以命相搏。
申荣军赶紧命令老肖:“快回去!拿枪!”
“枪?”老肖一愣。这大山里的警情,什么时候用过枪?
“三把枪全拿上!”申荣军大声咆哮。
老肖被申荣军当头断喝,再看一眼当前的“战势”,终于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转身就跑。
申荣军和另外六名同志,则分成两拨,去寻找人群中两边的村长,目前只有他们能控制住局面。
申荣军看到了何泉村的村长何闯,大喊道:“何闯!叫你的人停下!”
何闯听见转过脸来,申荣军这才发现他已经血流满面。
何闯笑了笑,倔强地冲申荣军摇了摇头。他年轻气盛,刚坐上位置不久,怎么可能在这种阵仗中先服软?
申荣军想到了这一层,立刻转头冲张溪村的老村长大喊道:“老村长,让你的人住手!到底怎么回事?”
这只平常四平八稳的老狐狸,此时居然把袖子往上一撸,说道:“你问他!张大山家的蜘蛛是不是他放的?现在毒死了人,他该不该偿命?”
“什么!什么时候的事?”申荣军闻言大惊失色,这时再一看,老村长队伍的后方,果然用竹床抬着一具蒙着白布的尸体,从身形看像是个未成年的孩子。他赶紧说道:“都别急!等我看看再说!”
“申荣军!这事你别管!今天要么何泉村交人,要么我们就把这几十年的老账都给算算!”
何闯哈哈一笑:“老子我就在这儿,用不着谁来交!”
老村长二话不说,举起锄头就向他冲了过去,申荣军连忙跑过去阻拦。
可老村长还没跑到何闯身边,就被混在张溪村队伍里的一个何泉村村民用砖头拍了后脑勺,闷哼一声倒地。
一切发生得太突然了!之前还嚣张的何闯,此时脸色也沉了下来。
老村长倒了,这还得了?
张溪村的人疯了。
如果说刚才还有些人在观望,现在所有人都不顾后果地一拥而上。而且全部是冲着头下狠手、下死手。
申荣军的心彻底凉了。眼看着一个又一个村民倒下,一个又一个头破血流的人一边哭喊,一边被人拿着锄头追赶,他却束手无策。
“豁出去了!”申荣军顾不了那么多了,开始见人就打,说是打,其实都是将对方摔倒在地,夺走“武器”。
其余的几位民警也开始一样行事,在两村人中间硬是“杀”出了一条隔离带。可相应的,民警们也成为了两村人共同的攻击目标。没过多久,几位民警的警服全染红了,和他最亲近的老吴,就在他眼前被人一铁锹砸中右肩,突然倒地。
“老吴!”正当申荣军快绝望的时候,忽然有人把一支五四手枪递到了他手上。
老肖终于赶回来了!
申荣军高举手枪,对着天上就是一枪。
“砰!”
这一片空旷之地之所以叫旋风坪,是因为它正处于峡谷间的上风口。风大的时候,能把茅草屋的顶掀翻,风声能吞没任何人的嘶吼。
可是,这是枪声,非但没被吞没,反而像一支响箭,顺着风势呼啸而出,瞬间传遍山谷,在山峦间久久地折返回荡。
两边的村民终于停手了,仓皇之间,各自一点点退回到自己的阵地。
中间最开阔的那一片空地上,已经密密麻麻躺下了几十人,有的在哀号,有的在喘息,有的已经一动不动。
申荣军知道,这场恶战结束了。
可是,这一切的起因又到底是什么呢?
申荣军上前查看倒下的张溪村老村长,他似乎还在艰难地喘着气。
他倒下时,有一样申荣军从未见过的古怪东西从他的帆布斜挎包里滑落出来——那是一只已经死掉的、蜷缩着的、背生八眼、通体灰色绒毛的硕大黑蜘蛛。
二
“我日夜饱受着煎熬,不知该如何弥补我的罪过。”——这是老刑警申荣军侦查笔记第五十七页里的一句话。
一向乐观豁达的师父怎么会说出这么阴郁又略显做作的话来呢?叶浩东毫无头绪。他合上了褶皱泛黄的笔记本,将目光投向车窗外。
长途大巴车驶过了沐兰桥,代表已经进入了黄黎郊区的地界。
放眼望去,目光所及之处不再有高楼大厦鳞次栉比的局促感,取而代之的是隐在蓝天之下,匿于青山之中,错落有致的乡村屋舍。以此为背景,近处的两只水牛悠闲地在田间地头漫步,一股炊烟从山下的小屋中袅袅升起。
大巴车上的叶浩东坐直身子,深深吸一口气。
这里仍在江城市的行政区划内,从地处市中心的江北分局出发,到目的地也就不过三个小时车程。在交通发达的2017年,三小时已经足够穿州过省。要换作普通人,这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的时间,在大巴车上打个盹儿实在是美得很。可对于叶浩东,那是真睡不着。他当刑警已有七个年头儿,早练就了一身起早贪黑的“基本功”,就算一连几晚不睡,到了行动时照样精神抖擞。不过,这倒不全是生理上的因素。刑警面对案件的时候,自然会有一种让人亢奋的紧迫感。各种疑点、线索、信息都会像失控的电流一样在脑回路里横冲直撞,像是注射了一整管的鸡血,不弄得水落石出绝不罢休。
谁能想象,这股无名火,这份煎熬,在他师父申荣军的心里整整冲撞了三十年!即便倾注了无数的心血,一直到生命的最后,他都没能查清三十年前那起造成八人死亡十二人重伤的惨案背后的真相。也许,正如他在最后一刻说的,随着年龄增长,人就不得不承认,这个世界上总有些高山你无法翻越,总有些河流你无法横渡。
没过一会儿,大巴车放慢了速度,驶上了沐兰景区的山路,一圈又一圈地绕着山体上行。约半小时后,道路终于复见平坦,叶浩东看到了不远处耸立的一栋牌楼,上面印着四个金光闪闪的行书大字——“沐兰风华”。
距江城最近的4A级景区沐兰山到了。
宾馆、超市、洗浴中心的霓虹招牌密布其间,适才的青山白云犹如过眼云烟般散去后,小镇露出了它世俗、喧闹的本来面目。
长途车在一个分岔路口停了一脚,叶浩东背着背包刚下车,几名举着“住宿”“农家菜”等小牌子的中年妇女就围了上来,卖力地拉客。马路对面,一辆黑色奔驰已经早早等候在那里。
一个穿衬衣的男青年迎上来:“叶队长吗?何总派我们来接您上山。”
另一个穿着T恤衫的男青年从叶浩东手中接过了行李,塞进奔驰车的后备厢。
“上山?”
“哦,我们公司虽然在城关镇,但何总却喜欢清静,一直住在山上。”
叶浩东点点头跟着上了车。刚一坐稳,他就冷不丁问了衬衣男一句:“听口音,你是本地人吧?知道三十年前,张溪、何泉两村械斗的事儿吗?”
“啊?”男子先是一愣,随即哈哈一笑化解尴尬,“那个时候我还没出生呢!”
“长大以后呢?没听人提起过吗?”
“听……肯定是听过一些,但毕竟是乡下地方,乡野传闻嘛!传的都邪乎得很!哪能信啊?”
“比如呢?”叶浩东不顾对方的窘态,持续追问,丝毫没有放过他的意思。
“这……我也不知道该从何说起啊!”
“‘女鬼诈尸’那事,听说和你们董事长的死有关?”
男子一听此言,脸色唰一下全青了,索性转过身去,不再回头。
叶浩东当然不指望在一个助理身上能得到答案。这个话题在这里一定是个禁忌,否则他们的董事长怎么可能同时坐稳村长的位置?
转念间,一栋被苍翠树林拥簇着的山庄别墅初露端倪。
下车后,爬完一条被树荫藤蔓遮蔽严实的百米台阶,始见山庄全貌。和想象中完全不同,这里并没有任何奢华的置景,更没有那种大户人家常见的欧式古典雕塑和喷泉。偌大一个庭院里,只是种满了各种花草树木,并任其野蛮生长。
叶浩东心中暗暗称奇,一路边走边看,跟着助理穿过一条曲折的幽径,才总算见到了那个多次交谈却从未谋面的江城市著名企业家何远。
何远正给一株月季做着修剪,见到客人来了,立刻放下剪刀,脱下手套和叶浩东握手。
“叶队长,你竟然真的来了!”
“我不是什么队长,一个普通刑警罢了。”
“您受累了!”何远说完客套话,看了助理一眼,后者立刻转过身低头走远,顺手带上了花圃的铁栅小门。
“你来的路上应该看到了,虽然和大城市不能比,但这里也不是三十年前的样子了。”
“这儿三十年前是什么样子,我没见过。”
“也是。”何远貌似尴尬地一笑,但说出这么不严谨的话更像是他有意为之。
“你是想说,这都是你父亲何闯的功劳吗?”叶浩东心领神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