铆钉蝙蝠黑坤包
作者: 郊庙一
陈晓似乎不认识我,目光越过我的肩膀往楼道间眺望,好像我带了人。她的双手局促地交织在肚子上。
晓晓,我是毛毛。
我小心翼翼地说道。她的拘谨感染了我,处于异常状态的女人,是有可能六亲不认的。
当然,当然。她简直欢呼雀跃,太好了,毛毛,你终于来了。她浓重的鼻音提醒我,她感冒了。
我吃惊又不满,我可是接到她的电话后第一时间就赶过来了。为此,我还把下午的第二节语文课匆匆“转让”给了语文教研组的另外一位老师。
毛毛,她的语气里有做作的责怪,我老请假,你是第一次到我家看望我吧,都不问问我为什么请假?
这不是废话吗,我平白无故地上她家做啥?哪个高中老师不是忙得要死。朵朵上幼儿园全得我接送,家务活儿也全摊在我头上,麻德诚就是个百般“闲事”不管的主儿。陈晓倒好,这学期不知哪个神灵附体,动辄请假,对得起孩子们吗?她年龄比我大,教学资历比我老,结婚生孩子比我早,三年生两个,那可是在尚未全面放开“二孩”政策的时候。一家人也因此历经苦难。她不会破罐子破摔了吧?也不对啊,苦日子过来了,她的两个儿子都上小学了。
无事不登三宝殿,我生硬地回答,今天我特意上门看望一位患了重感冒的病人,顺便问问她为什么一直请假。
感冒算什么病呢——怎么会没事呢毛毛?瞧你说的。她总算把我让进家门。
我在客厅沙发上坐下,冲着她喊道,晓晓,过会儿我还得接朵朵去。她正背对着我往厨房里走,要给我泡茶,虽然我声明过不渴。
沙发上丢着一条毛毯,扭曲凌乱。我猜想她刚才就蜷缩在沙发上小憩,满心欢喜地等我上门。我以最快的速度上门,打搅了她漫长的午休,以至于她反而一时没能“认”出我来。她不肯在电话里和我明说啥,只说找我聊聊。
茶几上丢着十几团用过的纸巾。我似乎闻到了纸巾里挥发出来的她眼泪和鼻涕的味道。
我们在沙发上挨着就座。她的脸依然迷人,呈现苍白洁净的椭圆形,近乎完美。她不是十四中教师里的“校花”,因为从没人如此盖棺论定过,但我认为她就是。
请喝茶,她指着茶几上的纸杯说,蔡长虹你还记得吧,不不,还有点儿烫。
你现在的老公?
我还有前任老公?她嗔怪道。
我只能尴尬地笑。她的前男友是个官二代,两人恋爱期间,多次请我和十四中的几位同事一起吃饭。如果我没记错,她和前男友谈了两年左右,却突然和“现在的老公”——对,蔡长虹——结了婚,这感觉就好比是桃树上结梨子。
蔡长虹怎么啦?
他只是个网约车司机,开着不足十万元的吉利帝豪满大街跑,之前还是个汽车修理工,我却嫁给他……她自怨自艾,不加掩饰。
小两口因为超生,蔡长虹被双开,之前他是区公安分局的法制股副股长,显然领导对他身为法制股副股长却缺乏对法的敬畏颇为怨愤。陈晓不是党员,被给予行政记过处分。当初双方单位领导为如何处理此事开过几次碰头会,决定给予女方从轻处理,既然蔡长虹口口声声全部的责任由他来承担,是他以离婚相威胁逼迫女方同意生二胎的。更早呢?陈晓说过他是复员军人,副营级,到地方就业,连降两级,但好歹是公安部门,响当当的政府机关。
我以不肯定的语气说,你说过他是从部队回来的,还在部队里立过小功劳?
是,他回到嘉州还被评为见义勇为者呢,有什么用,反正老陈两口子一致反对我和他交往,一心盼望着我嫁给胡新亮。
我点点头,表示我想起一些事了。作为十四中她最要好的闺蜜,她对我说过有新男友了,却从没告诉过我为啥移情别恋,我也不好询问这个。男女感情的事,欲说还休。但我们的“要好”,只限于校内,性质上属于一位语文老师和一位数学老师的“跨界”要好,两个家庭基本上素无来往。
比起胡新亮,当初我是屈尊下嫁于那个副股长。她在“下”字上加了重音。
你后悔了?我脱口而出。
老陈是市里有名的企业家,不仅企业做得成功,政治上的野心也大,其时是嘉州市政协常委,与众多市领导关系密切。十来年前急于谋求市政协副主席的虚位,就把女儿陈晓介绍给了胡新亮,他父亲是当时的市委常委、常务副市长。陈晓虽然一开始可能的确是受老陈的使命重托和胡新亮谈起了恋爱,但在我的印象中,两人在一起时有说有笑、打情骂俏,我和一众同事理所当然地认为有情人终成眷属,哪知到头来斜刺里杀出个程咬金,把他们的好事搅黄了。个别受邀参加婚礼、事先未仔细查看请帖落款人的同事还以为新郎就是胡新亮,结果到了婚宴现场才知城头变幻大王旗,大跌眼镜。我虽然此前和蔡长虹没见过面,但陈晓多少和我说了一些他的事,除了在部队里开车出事故,我印象较深的就是他曾被评为嘉州市见义勇为者。事迹却简单,只是在冬夜小巷偶遇酒后冻僵的老头儿,送老头儿去医院。他担任法制股副股长时,经常加班,有时至深夜才回家。
老头儿趴伏在地起不了身,他的车子差点儿就从老头儿身上碾压过去,最后关头刹住了车。真是午夜惊魂。老头儿意识迷糊,嚷嚷着浑身冒汗,热得受不了。他在部队、在区公安分局都学过一些急救知识,知道这是人体受冻后濒临死亡的机理反应。因此,尽管老头儿一再声称只要把他扶起来,他就可以走着回家,蔡长虹还是不由分说把他塞进车里径直送往最近的医院。在当年的全市见义勇为者颁奖现场,有记者问蔡长虹当时有没有想过受助者或其家属会讹诈他。因为按照那些年的法院判例和社会风气,老头儿家属完全可以质疑,你没撞到人,为啥要送他去医院?蔡长虹只是朴素地回答,群众都快死了,我是警察啊,我还怎么可能想那么多,我跟领导说过一百遍了,见义勇为者称号不应该授予警察……婚宴上一对新人喜笑颜开,老陈两口子却只能强颜欢笑,一转身就板着脸。也难怪,女儿不孝,官商未能成功“勾结”,截至目前,老陈依然做着他的市政协常委,不过是第二届了。时过境迁,他该是死了“仕途”这条心了。
谈不上后悔。她轻描淡写,颇有点儿死鸭子嘴硬。
你和蔡长虹到底出了什么事?
我在他的车上捡到一个坤包。
肯定是哪个客人遗留在车上的,我哑然失笑,女性用的?
陈晓和我提起过,蔡长虹被双开后,先做汽车修理工,后来网约车这个新鲜事物出现,他新买了一辆吉利帝豪做上了网约车司机。
废话,她困惑而气愤地看着我,坤包哪有男人用的?
好,好。我息事宁人地一摆手,借着喝茶以掩饰我的尴尬。
她见我把纸杯放下,不依不饶地“追问”,你知道坤包里有啥吗?
不会有安全套吧?我挑衅地回看她。
算你说准了,她竟然显得有点儿高兴,拆封的安全套、女人平日里用的卫生巾、一瓶迪奥100毫升喷装香水、纸巾、唇膏、小圆镜,啥都有。她扳着手指头,如数家珍。
我意识到事态严重,似乎活生生地看见了一个年轻漂亮、又带着几分妖娆的女子坐在面目不详的蔡长虹身边,左手举着小圆镜,右手拿着唇膏,涂抹完了,认真地抿了抿双唇。我应该只在他们的婚宴上见过蔡长虹一面,陈晓的第一个儿子出生时,我和几个同事去她家吃纱面汤,但他不在家,估计上班去了。第二个儿子出生,他们开始打算瞒天过海的,没邀请双方的任何一个同事去家里吃纱面汤。
有客人联系蔡——你老公了吗?
我拿给你瞧瞧。她起身离去。这究竟是个何方圣物,搅乱了陈晓这个“老女人”平静的一池春水,我真是一头雾水。
过了五六分钟,她才把黑色坤包递到我眼前。我怀疑她是敝帚自珍般地把包藏在类似保险柜的安全之处。我略懂几个英文单词,知道这是迪奥某一年春夏款新潮时尚单肩包,肩带是金色拉环链子,一环扣一环,其中挨着包的一环上挂坠着一只迷你型毛绒小熊维尼,神气活现地走在星光大道。扎疼我眼睛的是遍布黑皮坤包的铆钉,仔细瞧,每一颗铆钉都是蝙蝠头造型。想起一度流传的蝙蝠是新冠肺炎病毒宿主,我不由得打战。
你紧张啥,她讥诮地说,打开瞧瞧。
我掀起翻盖,拉开埋伏在翻盖下的拉链,扫一眼,便断定她所说的安全套等物一应俱全,只是香水瓶深蓝色的玻璃旋盖似有裂缝。再仔细瞅,确有裂缝,被透明胶带纸缠紧了。黄灿灿的瓶身朝我眨着魅惑的眼。
我随口问,香水瓶盖子破了?
胶带纸是我缠上去的,毛毛你说,他们得疯狂到何种地步,才会把香水瓶盖子拧破?
我不能接这个无厘头的茬儿,瓶盖子破损和人之疯狂没啥联系,再说“他们”是谁?我问,就没人家的身份信息或联系方式啥的留下来?
没有——这说明什么问题?她指着包,饶有兴致地问我。
什么时候的事?
啥——你是问我什么时候捡到这个包?三个月了。
这三个月来,你频繁地向学校请假,就为这事?我心里哀叹,这个学期快被她折腾完了。
是,三个月前我在他车上捡到这个包,就没一天安心过。
三个月前你捡到这个包,一直没交还给他?
那天上午学校里有课,我就开他的车去学校……前一天夜里他回来得很晚,那是个下雨夜,他回到家时我已经睡着了。我是第二天出门才发现地面湿漉漉的,车顶积着一层水,副驾驶位上也有水渍,座位前的脚垫上也有,可以想见雨下得不小……我们经常这样,他开夜车回来,第二天上午我有课的——其实我上午基本上都有课——就开他的车去学校……我一路上晕晕乎乎,车子在学校里停下来,才意识到车子里弥漫着浓厚香水味。我平时很少用香水,我没立即下车,而是开窗通风,无意中回头瞅了一眼,在后排发现这个铆钉蝙蝠黑坤包……对,我与你想的一样,肯定是哪个女乘客遗落的,我拨打他的手机,他没接,准确地说,长音,打通了,他没立即接上,我想到他还在睡觉,就把电话挂了……通常,我在学校食堂吃过中饭,就会回家把车子还给他,如果时间差不太多,他出车前就先送我去学校,如果我下午刚好没课,他就从家里直接出车……
我不得不打断她,后来他就没问起坤包的事?
对,我一直等着他问我这个,遗憾的是,他装作啥都没发生,三个月了。她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叹息。
你也没主动和他提这个?你本来不是要打电话告诉他了吗?
是,当时那个电话他没接,事情的走向就发生了变化。
啥意思?
那天快中午时他给我打过电话,我是上完上午最后一节课才看到未接来电的,但我急着去食堂吃饭,才不理他。
你……
你什么你,是他活该,我的想法变了。
我莫名其妙。你的什么想法变了?你变成了什么想法?
毛毛,我和你想的一样,他开的是网约车,如果是哪个乘客遗落的,肯定会通过平台联系他,他找不到包,肯定会问我这个事,目前的情况说明了什么?那个所谓的女乘客,纯属子虚乌有!
假设——我是说假设——是他的某个红颜知己,不,是某个熟悉的女性把包遗落在他车上,他也可以谎称是乘客的包遗落在车上,从你这里把包要回去。
他在装,装作啥都没发生过,装作安然无事,装作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
你不是小人。
我是,她艰难地咽下口水,那个——那个女人也真算沉得住气哦,毛毛,你知道吗?
我愣了一下,附和道,是沉得住气。
不,不,我不是说那个女人,毛毛你不知道,我本来打算待两个孩子再长大一些,一家四口去和老陈和解的,我妈心软,只不过她在家里没地位,她到我这里来都显得偷偷摸摸,唉声叹气着转述老陈的意见,他已经仁至义尽……毛毛你不知道啊,我和蔡长虹是奉子成婚,你知道这不是婚内出轨,只能算是我和胡新亮恋爱期的意外,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你明白我的意思吗?我是说总不能肚子里怀着蔡长虹的孩子却去和胡新亮结婚……你明白老陈的意思吗?他承担了我的婚礼费用,收的所有人情归了我,帮我付了婚房首付款的大头……对,蔡长虹只出了首付款的小部分,他是乡下人,在城里参加工作没几个年头,没多少积蓄……毛毛,我是说眼下,两个孩子总是老陈家的心头肉吧,我还考虑着将来把蔡长虹安排进老陈的公司,我还要把孩子送进最好的初中,小学马马虎虎不要紧,关键是初中啊毛毛,上不了好的初中就考不进好的高中,高中决定人的一生对不对?我们都是重点高中的教师,明白这个道理,但中考成绩是硬杠杠,学校又不是我自家开的……这些对老陈是不费吹灰之力,我是他的独生女,不疼我疼谁啊,难道他死后要把公司捐给政府,要政府给他封一个市政协副主席的谥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