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胶鞋

作者: 张军

黄胶鞋0

李七月看着被害人的询问笔录,看着看着心中就来了气。心想,这丫头办事真不着调!便带着愠气朝院子里吼户籍警黎黎。黎黎从隔壁的户籍室跑来,李七月劈头就问:“和兰说,到了玉米地那人就把那个东西掏了出来……我问你,‘那个东西’是哪个东西?”

黎黎歪头茫然看李七月手中的笔录,脸色瞬间变得通红。

“刀子?斧子?还是镰刀?你得写明白啊!”李七月追问。

黎黎忸怩:“不是刀子,不是斧子,啥都不是,那个东西……就是那个东西……”

看着黎黎的窘态,李七月突然明白了“那个东西”指的是哪个东西了。意识到自己的鲁莽,一时竟无言以对。强奸案件“一对一”,问到关键处就得往细处抠,不是警察有窥视他人隐私的癖好,为的是将来抓到嫌疑人,双方口供得合上榫卯。问到和兰内裤的颜色、花纹和质地的时候,和兰大眼睛转转,低头抿嘴就不开口了。李七月摇了一下头,他理解和兰。是呀,一起强奸案,一个姑娘家跟你一个大老爷们儿说个啥?李七月只得起身暂歇,往分局户籍科打电话找黎黎,催她回来。

黎黎是派出所的户籍女警,下午去了分局报月报,接了电话便急火火往回赶。李七月向黎黎交代了询问要点,特别嘱咐“往细里问”。可黎黎交差的材料不仅粗枝大叶,还云山雾罩,真让人搓火。

明白了过来,李七月的语气和态度都缓了下来,说:“她可以说那个东西,作为警察就得盯着问,那个东西到底是哪个东西?”新警黎黎嘴里哎哎地应着,对前辈的教诲却听得没心没肺。按照李七月的交代,她又去候问室找和兰重新补材料。拿回来的材料除了明确了“那个东西”是哪个东西,有价值的东西几乎没有。李七月不得不带着黎黎一起去问和兰。

也许有女警在场,这次和兰没有像先前那样回避,可还是没提供出有价值的线索。李七月叹了口气,看来这个案件和谁问没多大关系,关键是和兰见到“那个东西”就蒙了。这个姑娘算不上多漂亮,苹果脸,刷子头,皮肤黝黑,体格健壮,从骨子里透出一股农村姑娘的倔劲。要是没有这股劲,事发后她就不会抹干眼泪自己跑到派出所来报案。

接待和兰时,李七月朝门外看了一眼,没捞着人影,漫不经心地问:“谁是事主?”

和兰咬着嘴唇,满脸愤恨地说:“我!”

李七月佝偻的身子一下就坐直了,正色凝眸眼前这个小女子。

警察接此类案件就像大夫接急诊,一般都有家属陪同。事主报案前往往经过激烈复杂的思想斗争。他还以为和兰是事主的姐姐或妹妹,先来探探警察的口风。

和兰以为他没听清,又说:“我就是事主。”

冷静的声音如同石头坠地,訇然有声。

“哦——”他嘴里下意识地出了声,觉得这个姑娘是个硬茬。那个坏蛋掏出的要是刀子,说不定她当时就会扑上去。可他掏出来的偏偏不是刀子,或者说是“软刀子”,“软刀子”比“硬刀子”厉害,她觉得自己笃守多年的清白之身,以及以后的生活马上就要被那个丑陋的东西毁掉了。“那个东西”让和兰的世界瞬间坍塌。

他看了一眼黎黎,示意她记录,然后接连问了几个问题:“那个人估计多大岁数?”

……

“身高呢?”

……

“穿着什么样的衣服?”

……

和兰连着摇了三次头,就将李七月的信心摇散,噼里啪啦掉了一地。

黎黎望向蹙起眉头的李七月,李七月没反应。他知道,这个丫头还在纠结自己刚才记的那份材料,想用摆在眼前的事实证明自己的无辜。李七月不认为她无辜,认为作为一个警察把“那个东西”原原本本记成“那个东西”就该死。就像护士在回避病人的身体,尽管它肮脏丑陋,恶臭扑鼻,不堪入目,可是面对它,是一个职业者不可或缺的职业道德。警察要追寻事实真相,要像跨栏运动员一样翻过一个个障碍,这些障碍包括现实的和心理的。

停了一会儿,李七月有意绕开了事主最痛彻心扉的那一段,反过来往前捯:“之后,你看他朝哪个方向跑了?”

和兰还是狠狠地摇了一下头。她满脸悔恨,恨自己不该偷懒,为了少走几步路选择村后那条人迹罕至的小路回家。

在集上,她刚将那两只兔子卖完,“啪——”就有人从背后拍了一下她的肩膀。那动作熟络又亲切,回头,她看见了同学柳金华一张笑盈盈的脸,她还吃惊地看到了张斯陪着柳金华。这个张斯,高三那年在自己英语书里夹过纸条。当时见到那张两指宽的小纸条她心中狂跳不已,定下神来,把秘密夹在了书里。那个时候大家的心思全在考学上,她对这件事没有回应。毕业后,柳金华和张斯“好上了”。柳金华依旧快言快语:“你干吗去了?这个大暑假,一点儿你的信儿也没有。”

这个暑假显得无比漫长。高考失利,整个暑假她不刷牙不洗脸将自己闷在屋里,每天过得昏天黑地。

和兰浅浅一笑。柳金华在几分钟内就将同学们的去向盘点了一遍,不容她不听,一句话都插不上。柳金华有意将他们二人放在了最后:我考上了省师范学院,张斯要去北京建筑大学学土木工程。柳金华说完,和兰才明白,她将自己与外界隔绝起来,是想隔绝外界的消息。可这些消息封闭了一个暑假,在她刚出门的时候还是一股脑儿跑到耳朵里来了。这些消息在同学面前已成现实,对她来说却是遥不可及的梦。它们是一股股力量,将她与同学的距离拉远,她已经看不见了他们的背影。掉队产生的失落感使浮在她脸上薄薄的一层笑僵硬了下来。

柳金华注意到了她情绪的变化,挽着和兰的手臂晃动:“不要紧的,和兰,你复习一年,也就是晚一年的事,我在师大等你。”张斯应和着柳金华,也如此说。柳金华和张斯的鼓励让她心里暖烘烘的。此前,她已经决定了复读。

每天老母亲都要在她床前坐会儿,看着她的样子心焦地叹息。母亲没文化,不会讲大道理,顶多会说一句:“这算个啥,往后的日子比树叶还多呢……”家门口那棵老槐树像呼应母亲的话似的,将浑身的叶子抖得哗哗响。它将枝杈探过门楼,伸进了院子,将满院染成了墨绿色。和兰躺在床上看着一团团密匝匝的叶子,扭过头去,两行清泪又滑了下来。

“妈,我要复读!”这天,和兰转身从床上坐了起来。母亲闻言哎哎地答应:“只要你愿意读,妈就是要饭也供你!”人生第一次抉择,对她来说是个不小的决定。父亲病死后,母亲一夜之间似乎就老了。懂事的弟弟初中毕业就和老乡去了南方打工,临走时说,混不好就不回来。母亲除了将自己种的时鲜蔬菜载到县城早市换点儿钱零花,别无长技。复读,不仅耽搁一年青春岁月,还要花一笔费用,她更加怨恚。母亲当即放下手中的活计,出了门才盘算起能向哪家亲戚张嘴借钱。母亲走后,和兰翻看月历牌,这天恰是洳口大集。随后她也动身,想把家里养的那两只兔子拿到集上卖掉,顺便散散心解解闷。

近午了兔儿才卖出去。这两只兔儿母亲开春抱来养了两季,拿到钱,她心里挺高兴。就在这时,她遇到了同学柳金华和张斯,说了会儿话,他们分手。离开集市的时候很多摊位已经开始收摊。肚子不觉饿了,她想去集口的早点摊儿吃碗馄饨。还是小时候,一次从集上置办完年货,父亲带她和弟弟在那里吃过一次。这么多年那个摊位一直没变换地方。雪白的馄饨皮,翠绿的油菜叶,漂浮如絮的一绺紫菜,再捏上几粒透明的虾皮,馄饨吞到口里绵软欲化,咕咕叫的肚子唤起了她对一碗漂亮馄饨的记忆。但是她很快就打消了这个念头,还不知母亲回没回家,也许还饿着呢,她着急回去给母亲做口吃的。想着,她将空兔笼在自行车后座上绑好,跨上车往家骑去。

大概半个小时的工夫,她一口气骑到了村后。玉米地里有一条小路,穿过这条小路再走几百米就到家了,顺着大路要多走三四里路。眼前这片玉米地绿秆匝地,波涛翻涌,那条小路似有似无湮没其中。犹豫了一下,她还是拐了进去。刚下到土路,就听身后响起玉米叶子噼噼啪啪被劈开的声音。她不敢回头,唯有脚下用力,唰唰,唰唰唰,唰唰唰唰——身后的声音越来越清晰急促,一个身影腾起将她和车子一起扑倒。颠踣在地的和兰本能地爬起来要跑,却被那人捽住,往玉米地深处拖去。和兰踢腾、挣扎,觉得那个人的胳膊和双手像两把大钳子钳住了她,拖了几米,也许十几米,也许几十米,那人将她往地上一掼,发出了令人心悸的嘿嘿声。惊恐中和兰见他掏出了那个东西,似乎还不怀好意地朝她抖了抖。见到那个东西和兰蒙了,彻底蒙了。那人上前,将她穿的半袖T恤往上一兜,罩住她的头,和兰的眼前黑了。

至此,她的记忆和李七月面前的笔录纸上都是大段的空白。李七月心中暗暗吃惊:蒙头强奸!这个手段头一次听说,可谓阴险毒辣。给他的直觉是,此人绝非初犯。

事发突然,和兰就像经历了一场噩梦,惊醒后才想起整个过程自己竟然忘记了呼救,哪怕骂他两声也好。那个鬼除了嘿嘿两声没说一句话。他不像是强奸犯,倒像是个小偷,悄无声地偷走了自己比金子还宝贵的贞洁。正午的阳光从玉米叶子的缝隙泻下来,将地里的杂草照得花花搭搭。整个玉米地像一座大的坟墓,她坐在地上哭了会儿,没有一丝风肯过来安慰她。左手一把、右手一把抹干眼泪,她起身找到自行车,扶起来就向派出所骑去。

李七月将材料在桌子上戳齐,交给和兰核对。和兰没看材料,关切地问:“你们啥时候破案?”

李七月叹了一口气:“有价值的信息太少了,你先回吧,等有进展我们会通知你。”

案子已经报刑警队出现场,走程序而已。这么少的线索,接下来,就是神仙又有什么办法呢?好在从和兰的衣裤上提取了检材,无非就是检材DNA信息入库,期待哪一天能有效碰撞。那一天会是哪一天呢?也许三年五载,也许十年八年,也许这个检材信息永远孤零零地沉寂在信息库里。这些事不可能全和事主交代,浇灭她背负那么大的思想压力而寄予警察的那么一点儿希望。李七月只能如是说。

他那声轻轻叹息在和兰听来就像一排巨雷轰隆隆滚过胸口,她痛苦地说:“可是,我真的记不起来了!”随之而来的是她排江倒海般地恸哭。和兰的哭声让李七月心烦意乱。

“你再好好想想……现在除了你,别人谁都帮不上你。他蒙住了你的眼,你听到了什么?或者闻到了什么?”李七月收起材料,还在坚持不懈地引导。

和兰趴在桌子上,将头埋在臂弯里,深深地陷入痛苦的回忆中。他的引导有了效果,和兰突然抬头说道:“他嘴上有烟味,很大的烟味!我还听到了他呼哧呼哧的喘息声,还有——”她停了一下,似乎在判断着什么,然后语气坚定起来,“黄胶鞋,我看见他穿着一双黄胶鞋!”她将残存在脑海中的记忆呼唤出来,全部呈现给面前的这位警察杀伐决断。

已经站起来的李七月又坐回原位:“啥?你说啥?再说一遍。”

“黄胶鞋!”从和兰牙缝挤出的几个字和她的目光一样又冷又硬。

这个新情况反馈给县局刑警队后,刑警队派技术员对现场再次勘查。那个他们勘查过的现场遍地痕迹,折断的玉米秸秆,被踩踏压平的野草,摔烂的兔笼,这些痕迹百无一用。有了黄胶鞋的信息,他们拂开荒草,在玉米地上一寸一寸地寻找,果然发现了几枚残缺的鞋印。尽管残缺,但足够判断就是胶鞋的鞋印。浇筑石膏,鞋的印模成功提取下来。

和兰说出黄胶鞋的时候,李七月心中暗喜,因为直觉告诉他,这个案子破了!事后他想,当时为什么突然产生这种直觉?是因为时间进入九十年代中期,已经很少有人穿黄胶鞋了。

从和兰的描述来看,所谓的黄胶鞋应该是从五十年代最先配给军队,随后在社会上流行的“解放鞋”。叫黄胶鞋并不准确,这种鞋其实是草绿色的,帆布面,轮胎底,前脸有橡胶护头,防水、防滑、耐磨。这样的鞋很适合下地干活。

农民,这个庞大无边的群体没有吓住李七月。这个群体看似浩浩荡荡,放到案子里范围就缩小了。并不是所有的农民都爱穿黄胶鞋,即使爱穿胶鞋的农民,穿起来这种鞋也是有时有晌:他们早上去地里干活时爱换上黄胶鞋,草叶上的露水打不湿鞋面。再就是,下小雨时,将胶鞋当雨鞋用。

上一篇 点击页面呼出菜单 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