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太阳(中篇小说)

作者: 李治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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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重在男人群里算是个儿高的,一米八几的个头,人长得白净,五官也清秀,看起来比较扎眼。其实李重是个特别低调的人,在哪儿一待就不喜欢让别人看见。为了照顾患了心脏病的母亲,他从下面一个县公安局的副局长,调回到省城一个中心区的派出所,当了所长。李重本来是要当县公安局局长的,而且已经上了会,

就差几天的公示了。在这个当口儿母亲心脏出现了梗死,急需要照顾。父亲是个吃粮不管闲事的人,只能让唯一的儿子李重调回来。

李重回来的时候,县公安局的人都出来送他,几乎每人都含着眼泪,足见他在这里的人情分量。主管政法的县委副书记亲自送他到车站,握着他的手说,你在公安局是一条动脉,你走了,我这里就梗死了。

副书记说完扭头走了,李重站那儿品味着刚才副书记的话,觉得这是对自己最好的评价了。

他所在的那座城市在长江以南。母亲在医院住了两个月了,吵着嚷着非要回家,李重问大夫,大夫说,不敢保准,你母亲随时会心肌梗死。李重劝母亲继续住,母亲说,让我死在家里吧。

李重从小就听母亲的话,无奈把母亲接回家。其实,他干公安这一行也是母亲定的,他原本是喜欢数学的,在中学里当个数学老师是他的心愿。可是高考的时候母亲一定要让他报考公安大学,说,干公安吧,你穿上警服好看。为了这个好看,李重舍弃了自己喜欢的职业。父亲反对母亲的意见,说,让孩子当老师挺好的,也有寒暑假。但是,没有办法,李重只能尊重母亲的意见,父亲在家没地位,尽管父亲是一位律师,家里靠他支撑着生活,但这样也挡不住母亲的专权。

李重的婚姻也是母亲做主的,老婆莲的母亲跟李重的母亲是同事,母亲看中了莲,跟同事一说就定了。其实,那时候李重在公安大学喜欢一个女同学,叫倩,两个人在快毕业的时候动了真感情,在宿舍里亲热了一次。可母亲不管这个,就死活定了莲。李重抵抗了一阵子,后来也没有办法,因为他看不得母亲流泪。他后来也跟倩流泪,倩看不了一个大男人为自己流泪,就狠狠地说了一句,你就不是一个男人。

父亲照顾不了母亲,李重到了派出所,一大堆事。另外,自己刚来就请假,也实在说不过去。在为难的时候,老婆莲对李重说,你别犯愁,我让我母亲伺候你母亲,每个月你多给我母亲一千块钱,比请保姆合算。李重觉得是个办法,岳母人细心、会做饭,照顾母亲一定不错。李重征求母亲意见,母亲问,你岳母是个精细的人,给她每月一千元,人家能答应吗?父亲插话,我看行,都是亲家,人家也不会把钱看得那么重。母亲瞥了父亲一眼,悻悻地说,你了解她?父亲说,我们以前是高中的同班同学,她从小就是个有情有义的人。母亲苦笑着,你从哪儿看出她有情有义了?父亲摇着脑袋,我不跟你矫情,你是需要人照顾的,所以我才这么说。

李重愕然,他真不知道岳母跟父亲还是同班同学,觉得父亲和岳母的嘴封得真严实,另外,母亲知道也没有说。他回家跟莲说,莲说,我早就知道,你难道不知道?李重皱着眉头说,你们都知道,就我不知道。李重跟岳母一说,岳母有些犹豫,但还是答应了,说,你们也真会想,一千块钱就打发我了。李重说,不行,我再给您添一千。岳母说,这又不是在菜市场讨价还价的。我不在乎钱,我在乎的是你父母知不知道我的分量。说完了,还不放心地问,你父亲也是这个意见?李重点点头,岳母脸色很不好看,但也没有再说什么。

省里干公安的都知道李重的名字,因为他破过一个几乎不可能破的案子。当时,一家银行被抢了460万元,是两个人蒙脸半夜干的,没有留下一丁点儿的痕迹。李重三天就破了这个案子,案子的侦破过程在公安圈子里传得很神。

李重刚到派出所赴任就赶上一个案子,有个画商自称能高价购买名画家的作品,后来有一个人拿着著名画家吴待秋一幅斗方大小的山水画给了这个画商,当时就在画商自己公司的会议室里。画商看后认为是真迹,最后两人敲定了七十八万元成交。画商先付了五万元的定金后离开会议室,说是让同事来签这个合同。送画的人等了半个小时没有见画商回来,慌忙找这家公司询问。这家公司的人说不认识这个画商,送画的人目瞪口呆,说怎么会不认识呢,他在你们公司会议室里跟我说的,还有你们公司的人给他开门、给我倒水。公司的人解释说,真的不知道,我们不可能给他开门、给他倒水。于是公司的人让这个送画人挨个儿办公室寻找那个开门和倒水的人,最后也没有找到。

这个案子出来后便成了死案,因为所有的漏洞都堵住了,打了一个死结。

市局把这个案子交给了派出所,说是现在一些刑侦工作要下移到派出所,后来才知道,就是为了等着交给李重。

送画人是省城一位有名的收藏家,认识很多人。这件事在网上被炒作得沸沸扬扬,连省厅的领导都在过问。李重去了那家公司,知道会议室和走廊都没有安装摄像头。那家公司是做文化创意产业的,也就是字画交易。所里的人都认为是公司搞鬼,做了一个局。但是认为归认为,没有证据也是白费。李重在那家公司待了两个多小时,都是很随便的询问,一地的碎片。所里跟着去的人暗暗失望。李重问得最多的就是会议室钥匙,还有开水房、水壶在哪儿搁着。公司的罗总经理就像祥林嫂一样一再地回复着同样的话,他跟这件事没有任何关系。其实,见过这个作案人的只有一个,那就是偶然进到会议室的公司副总老黄。

老黄跟李重描述了作案人的长相,瘦高个儿,脸色很白,戴着一副金丝眼镜,穿着一件黑色外套,其他就不知道了。李重认真地问老黄,你跟他说过话吗?老黄说,没有,只是听他跟那个送画人不断地说。李重问,什么口音呢?老黄仔细想了想说,普通话,不是咱们当地口音。李重又问,你认识那个送画的人吗?老黄说,见过几次面,没有打过更深的交道。李重皱着眉头问,你进来没觉得哪点儿异常吗?老黄想了想说,我们公司来的人比较多,真的没有在意。

李重带着所里人出来,所里人说,我们曾经怀疑过老黄,可查了半天也没有个子丑寅卯。李重他们出来时没有乘电梯,因为所里人说过,电梯间摄像头没有记录下这个人,他就带着大家走楼梯,六楼很快就走下来。所里人说,楼梯的摄像头里也没有这个人,大厅只有送画人进来的画面。李重找到一个后门,顺着后门走出去,是一个停车场。所里人马上说,我们也查了,这个停车场有摄像头,但没有这个人的画面。李重还想再说什么,所里人说,我们调出了这两天的录像,都没有发现此人的踪迹。李重笑了,你们怎么知道我要问这个?所里人说,能调查的我们都调查过了。你问过的,我们也问过了。

李重说,一定是哪条路梗死了。

所里人没有听明白,李重又说了一遍。

晚上,岳母离开后,一般都是李重伺候母亲。父亲对岳母很客气,每次岳母回家都是父亲亲自送,回来都是满脸微笑。如果因为李重的事情多,下班回来晚了,岳母也等他回来了再走。每次父亲都对亲家说,你走吧,这点儿时间我能够照顾。岳母笑着说,你要是能照顾,我就不用来了。母亲在旁边看着也不搭话,父亲和岳母就这么一句句地说,听不出所以然。可是每次岳母走了,母亲都对父亲说,还是你们老同学好,看着那么亲切。父亲也不回答,就是一个劲儿笑。

莲在铁路上也是干公安的,一个礼拜回来两三次。莲要是回来都是她做饭,父亲说莲做的饭可口。晚上,父亲在另一间屋子专心看电视,他特别爱看电视节目,尤其是古装片,一般都要看到晚上十一点左右。李重跟母亲睡一间,父亲自己住一间。

李重和莲的房子距离父母家比较远,靠近火车站,一套不足六十平方米的小两居。那房子其实就是一家客栈,一般回去就是为了夫妻团圆。李重说,咱俩不能再拖了,要一个孩子吧。莲说,怎么要,谁照顾,指望着我母亲?我母亲现在照顾着你母亲。李重不说话了,他喜欢孩子,莲之前做过一次流产,当时因为两人没调在一起。这要是到现在,都能上学了。

每天晚上,李重给母亲洗完了脚,然后铺床,他就睡在母亲身边。李重每次跟母亲聊天都是小时候的事儿,今晚又开始了。李重说,我小时候学习古诗,有“白日依山尽”的句子。我多次举手问老师,不都说太阳是红彤彤的,怎么会有白色的呢?老师不耐烦地对我说,你自己用眼珠去看了吗,以后别瞎举手,好像就你小子能耐。回家我问您,有白色的太阳吗?您想也没想就回答,有啊,太阳是用火烧的,火烧没了就成白色的了,就跟煤球一样,烧到最后煤球就是白色的。人也跟太阳一样,要是死了,也就是把所有的精力都耗光了,生命就完蛋了,变成白色的了。

母亲说完就哈哈大笑起来,李重觉得母亲的笑神经很发达,他说什么母亲都爱笑,而且笑的声音很畅快。

说到要孩子的事,母亲说,我心脏不定什么时候就梗死了。因为我,你们要不了孩子,我让你们遭了多大的罪,没有办法,我还是快点儿死吧。李重说,我没那意思。母亲说,我有这个意思。我想跟你父亲吵一架,然后一生气就死了算了。可就是吵不起来,你父亲就是不生气,他不生气,我一个人怎么生?母亲说起死来就这么轻松地笑着,李重想哭,他真的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市公安局又一次催问李重盗画案子的进展,限期一个礼拜结案。所里人知道了,都替李重捏把汗,因为案子没有任何进展。越没有进展,网上就越传得离谱。

这时,所里管辖的一个小区,有一辆宝马车半夜被盗走了。车主是一家快递公司的老板,很有钱,在市电视台新闻里总能看见他。李重那天回家很晚了,父亲还在等着他,父亲说,电视里说了,都已经三天了还没有破案,不知道警察都干什么吃的。李重气哼哼地说,您也信这话?父亲说,你不是很有本事吗?李重没有说话,因为父亲是个大律师,哪次都说不过他。

李重回到所里开会,大家七嘴八舌,说得最多的还是那个盗画案子。小高递给李重一张人像图,是小高找人通过老黄描述,画出来的一张作案人头像。李重看了看小高,又看了看这张图,人很瘦,白净脸,金边眼镜,眼睛很窄,眉毛十分浅淡。小高自信地说,我们也跟送画的人核对了,基本就是这个样子。李重没有说话,小高又补充说,已经跟有前科的人核对过,没有类似的人。

负责盗车案子的大马说,监控镜头里只看见宝马车被人开走的视频,但看不见里边的人。车开的速度很快,好像很熟悉这个地方。我们接着跟踪,跟踪到了一个十字路口就突然找不到了。李重诧异地问,怎么找不到了?大马说,十字路口的左拐弯处有一个渔具市场,他开车进去以后就不见了。里边的岔道比较多,许多地方还没有摄像头,我们去里边也找了,没有。也没有见这个宝马车出来。李重问,那转天呢?大马说,转天也没有,连续两天都没有发现车出来。渔具市场里很大很复杂。会开到这里似乎进展不下去了,所有的线索又都断了,大家都盯着李重。

李重站起来说,又都梗死了。

李重晚上回家后,照例给母亲洗脚,然后上床睡觉。

母亲见他在床上翻来覆去的,就问,你是不是碰上什么不好办的案子了。李重说,您睡吧,我尽量不折腾。没多久,母亲安心地睡着了,发出轻微的鼾声。

李重一直没有困意,琢磨着这两个案子的出口在什么地方,他想,不可能所有的路都被堵死了。拿走画的人肯定是按照预先设计的路线溜走了,只不过他在哪儿溜的我们暂时没有找到。宝马车也一样,开进渔具市场,就肯定会离开那里,不会一直在渔具市场里待着。他瞬间觉得,既然这辆宝马车没有出来的镜头,是不是还在哪儿憋着呢。

月亮好圆,李重心想,月亮都有缺的时候,何况人呢?

转天,李重跟送画人见了一面,谈了一个多小时。跟他去的人都觉得莫名其妙,因为在他们看来,那就是聊闲天。比如怎么跟作案人认识的,其实就是在一次拍卖会上,当时拍的是吴湖帆的画。而吴待秋和吴湖帆都是民国时期影响海内外的著名画家,与赵叔孺和冯超然一起被誉为“海上四大家”。作案人坐在后面,送画人恰巧坐在他旁边,两个人就聊起这四大家。作案人很熟悉吴待秋,说得头头是道。这时候,送画人就说自己有吴待秋的画,是一幅山水画,叫作《春头》。作案人竟能说出这幅画的来龙去脉,让送画人瞠目结舌。后来就谈成了这笔交易,定下什么时间去送,以及一个双方都满意的价格。两人前前后后谈了十分钟,先走的是作案人,说了一声“我走了”,就不见了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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