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温儒敏讲现代文学名篇》的学术对话(下)

从第一人称叙事和现代汉语角度看《温儒敏讲现代文学名篇》

李洱

北京大学文学讲习所教授

这部书给我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给我很多的启示,也引起我很多的联想。

第一,这本书暗含着比较文学研究的视野。这对本书的拟想读者,比如中学教师、大学生而言,是很必要的。将比较文学作为视野和方法纳入现代文学研究,在我的印象中是从20世纪80年代开始的。80年代之前,我们的视野比较单一,比较文学主要指的是与俄苏文学或欧美19世纪现实主义文学的比较。80年代以后,比较文学的视野、方法,比较全面地进入现代文学研究领域。这本书涉及的作家,绝大多数受到了外国文学的影响,而且很多人本身就是翻译家。我注意到,温儒敏老师特意指出鲁迅的反讽。鲁迅的反讽,不同于古典小说的讽刺。反讽作为一种修辞,作为一种态度,鲁迅受到了克尔凯郭尔的影响,克尔凯郭尔的博士论文就是《论反讽概念》。鲁迅的精神结构、主体性的建构、修辞方式,都与克尔凯郭尔有关。有些作家,看上去是乡下人,其实也受到外国文学的影响,比如沈从文的《边城》与“两希文化”的关系。虽然中国现代文学与外国文学的关系不是简单的刺激与反应的关系,但毫无疑问,这种关系构成了现代文学发展的动力。而且最主要的是,就像没有新文学的概念就没有古典文学的概念,没有中国当代文学的概念就没有中国现代文学的概念一样,中国现代文学作为一门学科,是与世界文学的概念共生的。当然,温老师也很注意现代文学与古典文学的关系,在温老师这里,现代文学是古今中外的时空共同体。我觉得,温老师的研究注重事实,用文本说话,切入了这个共同体。温老师的研究在知识化的同时,以温儒敏自己的语言、自己的语气讲了出来,不求新奇,但求准确。这个态度是一个著名教授的态度,是非常负责任的态度。

第二,在我看来,这本书是中国现代文学学科发展史、作品阅读史、读者接受史的一个综合。有一点非常重要,就是温老师不断地提到自己对一部作品的阅读史,比如“我”第一次读丁玲的感受是什么,“我”的阅读感受后来出现了怎样的变化。所以这部书是用第一人称写出来的,这一点,对于现代文学研究而言非常重要,这个第一人称的使用,与中国现代文学作品普遍采用或隐含的第一人称视角相契合。正如我们所知道的,在鲁迅的现代小说出现之前,中国小说的第一人称叙事,从现代叙事学的角度上严格说来,是不成立的,至少是不成熟的。鲁迅小说的基本叙式模式,即“看与被看”的模式,就是第一人称叙事的呈现。这个模式的确立与鲁迅对《圣经》的创造性阅读有关,鲁迅后来甚至专门写了一篇散文诗,也可以说是小说——《复仇》,来讨论耶稣被钉十字架的“看”与“被看”。这种“看”与“被看”模式,在后来的现当代文学作品中也得到了延续,张爱玲、沈从文的小说也可以放在这个模式里,只是“看者”与“被看者”的位置发生了变化。在后来的十七年文学和“文革”小说中,“看者”更醒目地变成了“被看者”,启蒙者变成了被启蒙者,等等。莫言出现后,“被看者”的声音被放大了,他提出了“作为老百姓写作”,而不是“为老百姓写作”。所以,这也是个线索,都涉及第一人称或隐含的第一人称叙事的问题。温老师对此是敏感的,所以他的讲读也采用了第一人称叙事,这是极为合理、极为重要的。考虑到中国古代小说脱胎于话本,所以第一人称是缺位的。中国古诗中也缺乏第一人称叙事,虽然它可能隐含着第一人称视角。指出这一点,对现代文学史而言,就成了现代文学研究的关键问题。而在文学史写作、经典名著阅读中,第一人称叙事也意味着一种邀约,邀请读者与我一起讨论作品。我看到书中特意提到鲁迅《秋夜》中的名句:“在我的后园,可以看见墙外有两株树,一株是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这种句子,只有在第一人称叙述或者限制性视角叙事中才能出现,因为鲁迅在这里要让读者的目光跟着他走,鲁迅为读者安排了一个观察的情景和角度。先是看到一株树,再看到另一株树,然后才能看到“这上面的夜的天空,奇怪而高,我生平没有见过这样奇怪而高的天空”。如果改成“两株枣树”,那么接下来就还得讲枣树,这篇散文的题目也就得改成《枣树》,而不是《秋夜》了。所以在现代文学和现代文学史的写作中,第一人称变得格外重要,几乎可以看成一个最关键的问题。在温儒敏的讲读中,通常会出现一个句式:现在,我们换个角度来讨论这个问题,来讨论这个人物。如果换个角度,那么我们如何看待虎妞的形象呢?这种句式,就是一种邀约,邀请读者一起进入这部小说,这实际上也是在邀请读者进入文学史的重新建构。

第三,这部著作其实还隐含着一个线索,就是白话文的演变和发展。现代作家之所以被我们看成大作家,就是因为他们的创作强有力地介入了白话文的发展,改变了我们民族的语言。所以,即便他们的作品现在看来很不成熟,或者说艺术上很不完整,但他们的贡献却是无法被代替的。也只有在这个意义上,我们说现代作家即便没有大作品也是大作家,当代作家就算有大作品也很难被认为是大作家,这个说法才能成立。那么温老师从鲁迅、胡适、冰心,到沈从文、老舍,谈到了他们对我们民族语言的贡献,显然是极为重要的。书中提到了冰心的语言特色、冰心语言的意义,并与别的作家如鲁迅等做了对比,这就可以解释冰心为什么在文学史上有这么高的地位。李泽厚先生在最后的访谈中提到:“在冰心的单纯里,恰恰关联着埋藏在人类心灵中最不可缺少的东西(纯真的爱、童心的爱),在这个非常限定的意义上,她也是深刻的。”确实,现代文学如果只有鲁迅而没有冰心,那现代文学是不是会有某种结构上的欠缺?这也提醒我们,如何去看待以及评价后来曹文轩老师等人的儿童文学成就。我还注意到,温老师在序言里特意提到,因为篇幅的原因,没有将李劼人列入。李劼人是个容易被人遗忘的大师。他对地方性写作的探讨、对方言的运用、对现代语言的发展,是有很多启示意义的。李劼人作为翻译家,这种选择是一种非常自觉的选择。所以我觉得,将语言的发展、演变、走向成熟的过程,作为现代名篇解读的一个线索,是极有意义的,它将这些看似散乱的珍珠串了起来。所以,这部书也可以说是通过讲读现代名篇,对现代汉语的发展史进行了文学性的讲读。

学术研究通向社会大众的典范之作

王本朝

西南大学文学院教授

温儒敏老师是中国现代文学研究方面的名家,他的研究贡献主要在中国现当代文学和中小学语文教育,前者著述如《新文学现实主义的流变》《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修订本)、《中国现代文学批评史》《中国现当代文学学科概要》《文学史的视野》《现代文学新传统及其当代阐释》《为精神界之战士者安在:现代文学研究自选集》等;后者如《温儒敏谈读书》《温儒敏语文讲习录》《鲁迅作品精选及讲析》《温儒敏论语文教育》(1—4集)等。温老师的著述双道并行,也花团锦簇。

在我看来,在这些著述中,《温儒敏讲现代文学名篇》有着特别的价值。

第一,《温儒敏讲现代文学名篇》在大学文学史教学和中小学语文教学之间架设了一条真实可行的桥梁,真正打通了大学现代文学和中小学语文教育。大学中文学的是文学史,中学语文教学多年沿袭“思想意义”和“写作手法”二分法,如同砍猪肉,一刀下去成两半,再细分猪头、猪脊和猪尾,久而久之,就带来学生思维方式僵硬化、阅读能力浅表化,以及审美感受粗糙化的问题。近些年来,大学老师和中学老师双方都意识到了这个问题,中学老师想改变,也在探索,但多数苦于无门。大学教授也在积极参与,但又不甚了解基础教育,想当然地按自己熟悉的文学史和西方文论讲解文本阅读,起到了开阔视野、换一种读法的作用。显然,它对中小学语文教学有帮助,但总体上效果不明显。

问题出在哪儿呢?我的感受是,中小学老师自己编写的作品阅读,包括整本书阅读,总体上还是没有逃出思维方式和感受的局限,不免落入窠臼。大学老师又太深奥,离作品太远,甚至有套用新理论、新方法的痕迹。把这两者很好地融合起来的,就是这本《温儒敏讲现代文学名篇》。

第二,这本书提供了一套既有文学史背景又适合中小学语文教学的阅读方法。针对中小学语文教学,温老师提出了“三步阅读法”——直观感受,设身处地,然后名理分析。直观感受就是先获取直观的“第一印象”,设身处地就是回到历史现场去理解、去感觉,名理分析就是理性判断、恰当评价。

他以《天狗》为例,不先入为主、预设理论和观点,先不要有理论的介入,要“赤手空拳”地读,放松地读,不急于分析,不考虑主题意义,先获取“第一印象”。将知识性的了解和某些定论“抛到脑后”。分析诗歌要从“诗性”角度去感受、体味,只归纳思想内容、写作手法是远远不够的。先入为主的分析是“有害”的,反而造成青少年对经典的不感兴趣。他说:“阅读《朝花夕拾》最好先放弃所谓‘意义’追索,去投入更多的兴趣与感情。”强调读出作品原味,体验人间之味和散文之美,“不急于分析什么‘意义’,放松去体验,去整体把握、品味”。

温老师还特别强调阅读作品,要放松心态,从作品出发,从“最能引起特别的感受和思考”“最有创意”的那些部分出发,“切忌用既定理论”套用。阅读作品不应满足于寻找主题和创作方法。阅读方法不是万能的钥匙,角度和方法多种多样,应该在阅读中不断调整阅读姿态。不预设观念,甚至抛开作家和社会背景,直面作品。要特别感受语言的“味道”,坚持“整体感受”和“细读”,重感受,弃理论,整体把握,细读语言,不忙着去寻找作品的中心思想。可以说,温老师在给中小学老师和普通读者松绑,提供在“意义”之外的阅读方法,这回到了传统的感悟、体悟、直感和形象思维的方法,而不是概念演绎、知性把握和归纳总结的方法。温老师为中小学语文教学带来了一场方法革命。

实际上,如何欣赏作家作品,温老师也提供了一套方法论,就是抓关键词和文本细节。在欣赏作品时,温老师不面面俱到,而是抓住作家作品之关键词和文学史细节,力求贴切、传神。如欣赏作家,“忧愤深广”的鲁迅、有涩味和简单味的周作人、“不可重复之美”的“冰心体”、“真性情”的郁达夫、“带着镣铐跳舞”的闻一多、“跳着溅着的一道生命水”的徐志摩、刻画面对世俗难题的“莎菲女士”的丁玲、“两脚踏东西文化”的林语堂、“我始终是旷野的儿子”的艾青、“看这满园的欲望多么美丽”的穆旦、“土得掉渣”的赵树理,等等。欣赏作品,如“五四摇滚”的《女神》、《雷雨》中的“情欲”、《边城》的“白日梦”、《呼兰河传》的“越轨的笔致”、《十四行集》的“冥想的艺术”。这些关键词,或来自作品本身,或来自学界评价。一个关键词,就是一个作家的身份证,就是一个作品的标识。

第三,就是它的写法和文体。在阅读时,这本书始终给我一种感觉,就是它很好读,在写法上很有特点。一是它不讲大道理,从文学史、从作家作品细节出发,探究可能存在的阅读问题,角度小而巧。如李金发的客家话与“翻译腔”,如何看待“女一号”虎妞,《雷雨》被删去的“一头一尾”很重要,《生死场》的“场”是什么。二是它采取谈话、交流的表达方式,放得开又收得拢,像随笔,像札记。今天已经很少见到这样的文字,可以当作美文读,很像朱光潜、朱自清、叶圣陶和夏丏尊他们的文风。在阅读时,很容易想起朱光潜的《谈美》《谈文学》《给青年的十二封信》,想起朱自清的《论雅俗共赏》《经典常谈》,极像叶圣陶的《文章例话》和叶圣陶、夏丏尊的《文心》。行文平易近人,如谈话,如书信。

我觉得《温儒敏讲现代文学名篇》可称为“给语文老师的30封信”。30讲都没有长篇大论,而是短小精粹之文。

众所周知,温老师担任过中小学语文统编教材总主编,有丰富的感受和认识,以前也写过《温儒敏论语文教育》(1—4集)、《温儒敏谈读书》《温儒敏语文讲习录》。《温儒敏讲现代文学名篇》的写法不同,它不是理论分析,而是阅读示范,是在“思想意义”之外和在“平等对话”中的倾心交流,中小学语文教师、大学生、中小学生是其“拟想读者”。

温老师常常站在大学生和中小学生的立场做阅读示范,有的用语新潮,有不少比较逗的语句和口语化表达。比如说《女神》是“五四摇滚”,说《尝试集》开新诗风气之先,对待历史要尊重、理解和同情,理解“粗糙的《尝试集》有里程碑的意义”,同时也看到胡适“尝试”的“造反”“无厘头”“好玩儿”。说李金发诗歌有一种“范儿”。说《五猖会》的民间风俗“写得多么有趣”,《无常》也是“多么妙趣横生”,《父亲的病》有“发人深思的力量”,《琐记》《范爱农》“有趣”“好读”。于是,他提出,“读《故事新编》,可以放松一点,那才读得更加有味”,这样才“会发现,鲁迅原来这么富于情趣,这么‘好玩’”,不要把鲁迅想象得“那么威严、难懂、难于接近”。说《骆驼祥子》是北京文化的“名片”。等等。

上一篇 点击页面呼出菜单 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