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有仙才自不知

李商隐诗寄托深远、寄兴深微，不易解释、不好笺注，所以他就像迷宫里的诗人，其大多数诗简直就是诗谜。读李商隐诗，如同剥洋葱，层层去尽葱皮，依然不见葱心。

但是李商隐诗本身有源头活水，这就是北系《诗经》和南系《楚辞》。《诗经》是黄河流域北方原野的仙花，《楚辞》则是南方江汉流域的奇葩。前人说，唐代宪宗元和中兴以后，得到《楚辞》精髓的，莫过于李商隐（魏裔介《李义山无题诗新注序》：“元和而后，得骚人之深者，莫过义山。”）。

中国文化是线性文化，提领而顿，百毛皆顺。中国诗歌自《诗经》滥觞，顺流而下，时见《楚辞》《古诗十九首》等鲜花夹岸，杂草丛生，四季花开。此后汉乐府出现了最初的五言诗。再进一步发展，就有了《古诗十九首》。南北朝乐府民歌是继先秦民歌和汉乐府民歌之后又一新的发展。沈佺期、宋之问和王勃、杨炯、卢照邻、骆宾王奠定今体诗地位之后，陈子昂又横空出世，扫除绮靡的六朝余音。

杜甫则使诗的题材和体裁空前扩大，众体皆有，诸法俱备，今体诗在杜甫手里达到了高峰。李贺又为诗开拓了新的艺术境界。杜甫的句法、韩愈的文法、李贺的辞藻，三者融合起来，形成了李商隐的诗歌创作风格。李商隐的七律在晚唐光彩夺目，他是杜甫七律最优秀的继承者，并把用典的水平提高到炉火纯青的程度。

李商隐诗吸收了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精髓，本身也成了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源头活水，这同他所处的时代分不开。李商隐处在道教佛教融合的晚唐，他始终以儒家为底色，事迹进了《宋高僧传》，同时也娴熟道教经典。

唐朝尊奉老子李聃为祖先，奉道教为国教。李商隐自幼身体孱弱，又因社会崇尚道教风气，在郑州闲居时曾到玉阳山清都观学道。

王屋山是道书所谓十大洞天之首。玉阳山是王屋山的支脉，在河南济源西三十里，“玉山高与阆风齐，玉水清流不贮泥”（《玉山》）。山间玉溪潺湲，李商隐的号“玉溪生”就是此时取的。李氏先祖老子李聃强调“功成而弗居”“ 功成身退”，认为功成名就应及时隐退，不应贪恋，这是自然规律。而“商隐”之“隐”，也许是取意于此。

李商隐曾自述道：“忆昔谢四骑，学仙玉阳东。”（《李肱所遗画松诗书两纸得四十韵》）玉阳山东西二峰并峙，“玉阳东”即玉阳山的东峰，是当初唐睿宗女儿玉真公主修道的地方。李白在此学仙之际，因玉真公主推荐而入朝为翰林。

李商隐在玉阳山学道的时候，据说穆宗的女儿安康公主也在道观，随公主静修的宋氏姐妹，都是绝色佳人。其中一位叫宋华阳，才色容貌出众。这些随公主而来的宫女、女冠，居处高高在上，就像道教元始天尊以碧空彩霞为城而居的碧城。当时社会风气开放，男女道士平时不在一个道观，但是开道场、做道事经常往来。特别是赶上正月初七、七月初七、十月初五道教的三会日，道士、女冠都要斋戒并一起做法事。

道书上说，仙家以鹤传书，以白云传信。山上还养有许多五彩纹饰的大鸟，名曰鸾鸟。《山海经》也记载有这种鸟：“西南三百里，曰女床之山。”《飞燕外传》里说，边远之地献万年蛤、不夜珠，光彩都像月光，照人美艳。《杨太真外传》记载，赵飞燕身轻仿佛不胜风力，汉成帝生怕她飘走，为她造了水晶盘，令宫人举着，飞燕在盘上歌舞。

玉阳山上养着许多仙鹤。李商隐在修道的时候，看了许多传奇神话。他还见到有些宫女、女冠，罔顾仙家戒律，和年轻的道士鸿雁传书、佳期欢会。许多道士终生不曾下山，许多宫女、女冠也是如此。由以上这些亲睹亲历或书中记载的故事，李商隐写下了《碧城三首》：

其一

碧城十二曲阑干，犀辟尘埃玉辟寒。

阆苑有书多附鹤，女床无树不栖鸾。

星沉海底当窗见，雨过河源隔座看。

若是晓珠明又定，一生长对水晶盘。

这首诗用白话或可译为：

仙家住处栏杆曲折高入云天，犀角簪不染尘美玉温润避寒。高雅仙鹤频频往来传递书信，女床山上树木遮掩栖凤息鸾。长夜破晓群星渐隐如在目前，银河源头细雨飘过望眼欲穿。如果露珠能像太阳永远明亮，月光之下水晶盘里朝夕相伴。

这首诗从女子的角度，写她在孤寂中度过漫漫长夜。正如清晓的露珠不可以永恒不灭，这样的恋情连第二天的阳光都禁受不起。

其二

对影闻声已可怜，玉池荷叶正田田。

不逢萧史休回首，莫见洪崖又拍肩。

紫凤放娇衔楚佩，赤鳞狂舞拨湘弦。

鄂君怅望舟中夜，绣被焚香独自眠。

这首诗用白话或可译为：

看见身影听到声音楚楚可怜，出水芙蓉荷叶娇嫩交错相连。如果未遇情人切莫回首留情，不可轻佻随便遇人热情拍肩。紫凤奔放撒娇衔住佩玉不放，赤龙奔腾飞纵疯狂拨动琴弦。鄂君怅然远望夜半伫立舟船，焚香铺被静候终究一夜无眠。

在道观，李商隐见到女子形体之美，就像汉乐府《采莲》“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描述的一般，而那些男欢女爱的场景，正像“鱼戏莲叶间，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李商隐那时年轻，就像楚国公子鄂君子晳一样仪态翩翩、风姿俊朗。可是李商隐自己觉得徒有鄂君的外貌，却没有人家的奇遇，也没有萧史和郑交甫那样的艳福。这第二首诗，是从男子的角度，写下男子的回忆与等待。

刘向《列仙传》里说，有个叫萧史的人，善于吹箫，秦穆公的女儿弄玉喜好箫声，就嫁给萧史；有个叫郑交甫的人，爱慕江妃二女，索求玉佩，女子遂解以赠之。

其三

七夕来时先有期，洞房帘箔至今垂。

玉轮顾兔初生魄，铁网珊瑚未有枝。

检与神方教驻景，收将凤纸写相思。

武皇内传分明在，莫道人间总不知。

这首诗用白话或可译为：

牛郎织女七夕总有相会之时，门帘珠箔至今低垂苦苦等你。一轮明月升起窥见玉兔影子，绞起铁网却没拣到珊瑚树枝。何方神奇之术留住美好光景，收集精致纸张写下满腹相思。汉武帝会仙女故事已经传开，还有什么隐私之秘瞒过人世？

这是李商隐从旁观者的角度，写下的第三首诗。在《汉武帝内传》和《汉武故事》里都有记载，七月七日夜，西王母乘紫云辇，降落到汉武帝的阙庭。王母扶着两个侍女上殿，侍女年龄十六七岁，穿着青绫之褂，容眸流眄，神姿清发，真是美人。珊瑚似玉，生海底盘石上，传说海人先做铁网沉到水底，等珊瑚长在铁网上，再把珊瑚拉出来。

等到李商隐拜谒令狐楚并随其学习骈体文时，大诗人白居易也恰以太子宾客分司东都（正三品闲职）来到洛阳。他俩是老朋友，白居易赴洛阳前，特意先写诗寄给令狐楚：“东都添个狂宾客，先报壶觞（按：古代的酒器）风月知。”（《将至东都先寄令狐留守》）告诉他洛阳马上会多一个嗜酒如狂的老朋友。

等白居易抵达洛阳，令狐楚就带着李商隐前去拜谒。李商隐的父亲李嗣当年在朝中也和白居易相识。在白居易府上，李商隐看到了满园的牡丹。

在唐以前的史书中没有关于牡丹的诗作，唯有谢灵运曾说，竹林间水边际处多牡丹。武则天移植西河牡丹到洛阳上苑，洛阳成了牡丹的种植中心。令狐楚和白居易的共同诗友刘禹锡有诗：“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赏牡丹》）赞赏牡丹才是真正的天姿国色，到了开花时候，惊动整个京城的人前来欣赏。令狐楚在长安的庭院中，牡丹开得茂盛。当年，令狐楚被贬出京十年后才调回京城，没过几天又赴洛阳上任，临行前作了《赴东都别牡丹》：“十年不见小庭花，紫萼临开又别家。上马出门回首望，何时更得到京华？”“紫萼”指紫色的牡丹花，唐代以紫色为贵，对紫色牡丹十分推崇。“京华”指京师长安，唐代以京官为重，出京做官有贬谪之感。令狐楚被贬出京整整十年，刚回京又遭远调出京，所以有惜别之叹。

在白居易府上，李商隐奉命即席作了《牡丹》：

锦帏初卷卫夫人a，绣被犹堆越鄂君 。

垂手乱翻雕玉佩，折腰争舞郁金裙。

石家蜡烛何曾剪，荀令香炉可待熏？

我是梦中传彩笔，欲书花叶寄朝云。

这首诗用白话或可译为：

含羞绽放像帘中微露卫夫人，绿叶紧裹似丝绣堆拥越鄂君。垂手如惊鸿零乱翻动玉饰物，弯腰如飞燕争相回旋郁金裙。石崇蜡烛之芯不劳人工修剪，荀彧体肤天然岂待香料染熏？如果我像江淹拥有生花彩笔，定在花瓣题写清词寄给朝云。

李商隐看见牡丹初放时艳丽夺目、含羞娇艳，就像见到了锦帷乍卷、容颜初露的卫夫人。再看牡丹花在绿叶的簇拥中色彩鲜艳，就像鄂君宽大的袍袖拥裹着美丽的越女，好似给她披上一件锦绣的披风。

牡丹花叶在迎风起舞时起伏翻卷、摇曳多姿，就像《西京杂记》所载，戚夫人垂手折腰，佩饰翻动，长裙飘扬。雕玉佩般的白色牡丹、郁金裙般的紫色牡丹，令人艳羡。

晋代首富石崇的厨房里从不用柴火，只用精美的蜡烛烧饭。但是石崇尚且需要蜡烛，红牡丹却像自己在燃烧，不需修剪以保持火焰旺盛。旧时衣香皆由香炉熏成，而三国荀彧自然身香，到人家里坐过的地方，三天香味不散。而牡丹香气是天然的，从不用香料熏染。南朝江淹是位大才子，某夜梦见一位老人向他索笔，就从怀中掏出五色笔还给老人。从此以后，江淹所作的诗歌就再也没有佳句，这就是“江郎才尽”的故事。李商隐在诗中说，如果他有江淹那样的才华，一定写下佳句寄给朝云。这首诗得到了白居易的极度喜爱。

元代《唐才子传》记载，白居易特别喜欢李商隐的诗文，曾说死后愿意托生为李商隐的儿子。李商隐后来生的第一个儿子即取名“白老”。

白居易在洛阳居住了16 年，75 岁在洛阳溘然长逝。他死后，朝廷赠右仆射（从二品），葬于龙门。宣宗亲自写诗悼念，时任宰相白敏中遵照从兄白居易的遗愿，请李商隐为白居易撰写了墓志铭。

白居易的诗老妪能解，而李商隐的诗朦胧含蓄、用典颇多，为什么白居易会如此喜欢呢？这或许是李商隐第一次见白居易时，所作的这首《牡丹》诗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吧？

当年白居易谒见顾况希望他赏识自己的才华，顾况徐徐地说：“长安米贵，居大不易。”意思是京师费用太高，居住恐怕不易。但等到读了“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白居易：《赋得古原草送别》）后，顾况不禁赞叹，有这样的佳句，天子脚下居住又有何难？

等到李商隐参加科举考试时，他年轻气盛，耿介清高，前几次参加考试都没有找人。后来学习别人四处投谒行卷，希望有人赏识，但是也没有多大效果。

李商隐在给朋友的信中说，收到自己的文章之后，有的干脆置之不理；有的浏览一下，不耐烦地朗读出来；有的总算朗读出声，但不是读错了字，就是断错了句。（《与陶进士书》）

李商隐一方面渴求仕进，另一方面也时刻想着修道隐居，于是写下了《东还》：

自有仙才自不知，十年长梦采华芝。

秋风动地黄云暮，归去嵩阳寻旧师。

这首诗用白话或可译为：

天生仙人才气自己竟然不知，十年沉浸仕途梦想采摘灵芝。暮色苍茫黄云满天西风卷地，不如回到故乡归隐追随仙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