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问里的家国情怀
作者: 刘延玲
一
王宁先生的《学林追远录》(人民文学出版社2024年版,以下引自该著者,只标注页码)结集出版了,她在“后记”中说,这些文字写于1983—2021年间。我读到的第一篇《既往对未来的召唤》a是在1996年,犹记初读此文时,内心激起的波澜。这篇文章使我初次有了师门意识,有意查寻了黄季刚先生早年参加辛亥革命的事迹,结果大为惊讶。原来,他不但是与黄兴共事的革命先驱,而且所撰檄文b还是引爆武汉辛亥革命的导火线之一。关于太炎先生,印象深刻的是鲁迅先生盖棺的“有学问的革命家”。他革命时的不屈不挠、视死如归,与传播国学时的“颓唐”“倒退”,形象显明,判若两人。
王宁是陆宗达先生1961年招收的第一届研究生,追随他多年,是当今章黄之学的重要传承人之一。对于师承,她最初出于弟子之谊,继承、阐发语言文字学成就,后来转向对章黄之学灵魂的深度思考(《走近章太炎》)。她逐渐认识到,章黄前辈研究国学不是“毫无思想地在故纸堆里梳爬”,如果不解其“内在涵义和现代意义”(第2页),即使熟读《文始》,也不能真通,只有零碎的收获。历经十多年潜心研读,她心悦诚服,“太炎的思想独立而深邃,唯愿此生能在一二之处渐渐走近”(第3页)。
在章太炎看来,只有从精神上彻底反侵略反封建,革命才会真正成功。一个民族如果失去文化,就会失去灵魂。固本培根,保存民族特别、独有的小学、历史,才是振兴国家的重中之重。这样高远的抱负和境界,决定了章黄之学抵达的深度和高度。
出于同门之谊,王宁与朱季海、林尹先生有了交集,结下了不解之缘。林尹的“勇”(《忠贞不畏死节义不负心——林尹教授传奇的一生》)、朱季海的“怪”(《今世再无朱季海》),仿佛再现了章太炎、黄季刚的传奇人生。王宁与林尹从未谋面,但神交久深。林尹是黄侃的得意门生。他少年得志,风华正茂,却毅然奔赴抗日战场;不幸被捕入狱,大义凛然,铁骨铮铮,一心殉国。抗战胜利后,他因出生入死,立下奇功,倍受赏识,却在第二年即返讲台,毫不顾恋官场。在王宁看来,“忠不畏死,义不负心”一语,契合了战场上和书斋里林尹的两个角色。无论是投笔从戎还是传承学脉,都不是出于个人私心,而是民族大义。
朱季海是太炎先生最小的弟子,天分极高,深得老师的喜爱和真传。他特立独行,并世无两。他学问精湛,因提出的条件“苛刻”,没法去大学任教;又因拒绝接受馈赠,被非议为“不近人情”,似为章、黄的乖僻更添了注脚。事实上,王宁透过朱季海的“怪”,理解了章太炎的“疯”、黄季刚的“狂”。世人看到的“坏脾气”、留下的“坏印象”,对他们不但有失偏颇,且极不公平。朱季海2011年去世,终年96岁。但无论环境如何困苦,他从不浪费时间和才华,始终勤于读书、著述。他早年留学日本,精通日语,又兼通英、法、德、梵、藏语,为了研究画论,年过花甲,还自学意大利语。他没有愧对老师和国家,却因但求温饱,亏欠了家人。同声相应,同气相求。在过从中,王宁发现,朱季海不认官职,却认师承,极重旧情谊。所谓他不近人情,怪异的种种传言,不过是夸大、渲染而已。朱季海被褐怀玉,有真才实学。他的“佯狂”“狷介”,只因洁身自好,有所坚守,有所不为,敢于直言。他痛恨官场的不正之风,才愤然辞职;他厌恶虚浮浅薄的风气,才远离学界。他拒绝庸俗往来,却会接受真心、善意的关怀,对于同门提供的“零花钱”,欣然笑纳,毫不虚伪客套。因为懂得,王宁与他有了如亲人般的交往,寄赠的那件蓝色的羔皮衣,让人倍感温暖。
一个优秀的学者离不开国家和社会,永远与时代命运共起伏。作为儒士的章黄学人,其饱读诗书,深谙经典,从传统文化中得到了充沛的滋养,温文尔雅的外表之下自有风骨和热血。他们柔中带刚,知行合一,决不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书呆子。从激烈的革命斗争到沉寂的国学研究,彼时的风头浪尖,惊心动魄,此时的风轻云淡,宁静淡泊,两相比较,鲜明突出,似有抵牾。对世人来说,林尹的“勇”,不难理解;朱季海的“怪”,则有点费解,难怪会引发猜测、误解甚至扭曲。然而,在亡国灭种的紧要关头,能挺身而出的,何止书生?但能解除精神枷锁,使每个人通过教育成为独立自主的个体,则非他们莫属。对于传统文化,他们知之深,爱之切,“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孟子语)。这种逆流而上、自觉担当的“孤勇”,其实更难能可贵。林尹的勇进急退,朱季海的不入体制、不与世俯仰,陆宗达在困境中坚守师承,乃至私塾授徒,这样的选择无疑都独立于群,与众不同。
二
王宁笔下的师辈学者,让人理解和尊敬。他们并不完美,但是“不媚俗、不媚权、不阿贵、不阿众、不逐潮、不逐势”(第17页),品行高尚,令人折服。王宁说:“他们是我心里的桃花源,让我常能透过落英缤纷的丛林看见那散着一束光亮的小孔。”(《自序》第2页)那个桃花源,折射的是中国典范文人的崇高人格,美好又理想,同样唤起了我们的向往和追求。那束光亮,既是中华民族的精神灯塔,也是全人类的精神财富,引人向前,激人奋进,使走在人生路上的我们感到踏实和温暖。
记得读书时,有一次去找王宁谈论文,进门时她还在电脑前写作,我惊讶地看到了标题“梅花赞”。这不经意的一瞥,让我第一次留意到老师不为人知的一面,她的精神气质和文学才情。如今想来,梅花,凌寒傲立、百折不摧,却又高洁谦逊、清香暗逸,不正是老师的写照吗?她在青海20多年,饱经风霜,承受了各种非难和打击,却始终百折不挠,自强不息,最终将苦难升华为丰饶的精神资粮,散发出岁月的馥郁芬芳。正因为共同经历了动荡岁月的磨难,王宁与师长虽时空阻隔,才有了心照不宣的默契、相知相与的会心,才能产生共鸣与应和。
《学林追远录》里的许多篇文章,我都读过不止一遍。每次重读,无非跟随老师一次又一次地接近这些高贵的灵魂,接受精神的洗礼。追随她的文字,我们能领略到师长们博大的心胸、深沉的情怀。陆宗达先生宠辱不惊,淡定洒脱背后的执着,通俗平易背后的渊博精深;钟敬文先生从容不迫,当仁不让背后的学科自信和学术魄力;启功先生“身怀绝技”,幽默谦和背后的不卑不亢,信手拈来的笑谈里,蕴含的是难以企及的文化智慧;周有光先生立足世界,眼光超前,泰然面对时代风云变幻的气度;郭预衡先生博学多才、循循善诱,面对不公平的遭遇时无奈中透着豁达……我们也感受着王宁的感受,师友远去的伤感、心痛,此生相遇的幸福、激动;为腹笥丰盈、见识独特的他们,被圈在学科的小格子里,才华学识得不到释放,感到郁闷;体会着他们不为人知的孤寂,为他们的离去,产生强烈的失落感。也能体会到,她在师长面前的“自卑”和“自悲”,在画地为牢的单一学科中学习成长,没能得到丰厚、深邃的传统文化滋养的缺憾。有许多篇章令人过目难忘,有许多场景让人印象深刻,有很多细节使人泪目。
陆宗达和萧璋先生曾是笃厚真诚的朋友,多年后,王宁从青海回到北京,发现曾经的老友,已不相往来。她了解两位老师的坦荡、单纯,惋惜他们失去的友情,努力寻找契机,融化寒冰,弥合隔阂。借萧先生住院手术之际,她主动请缨代老师前为探望。萧璋深受触动,主动登门道歉。陆宗达真诚表达了心中的郁积,“要说‘抱残守缺’,你自己也是”(第122页)。萧璋则像个犯错的小学生,“那个词儿,我还是学来的”,“生怕批评得不深刻”。(第123页)两位老先生在特殊岁月结下的“梁子”,终于在暮色将尽时化解。
启功先生一辈子经历坎坷,对自我和世界有着清醒的认识。王宁用心体味因他的离世所带来的“更强烈”的感触。(《用学习和理解来纪念启功先生》)她替他感到“憋屈”,为他的遭遇深感无奈和不平。这位具有中国魂的学者,熟稔中国传统文化的精华,深谙汉语汉字特点,学识渊博,极有创见。在学科精细划分之后,只能被硬塞进某个小学科,很难施展自己的才学,又因评价标准问题,他的学问不能被正确估量,他的论著甚至被认为“不属于古籍整理”,在学科博士点评估中被挂黄牌;他用“自然音律说”来解释汉语的对仗、节奏、复重等现象,精辟独到,却被讥为“语言学的外行”;他虽被贴上“书法家”的醒目标签,但对于他在汉字字体风格、书写特征等方面的真知灼见,却被视而不见。他们遵循“述而不作”的传统,加上特殊岁月的蹉跎,撰写出来的论著,与其丰富的学识相较,少之又少。一旦离世,随之消逝。这是文化传承的巨大损失。反过来说,真正的人才也难以在学科的条条框框内被造就,大智慧注定不能从小格格中生长出来。与此形成强烈对比的是,启功呈现出来的高贵人格风范。他为人谦虚、随和、幽默,却十分有原则,不轻浮、不虚伪、不说假话。看似不经意的谈笑,实则充满智慧,无法模仿,令人油然生出高山仰止的崇敬之情。
王宁撰文纪念见面不多的尹斌庸先生,讲述了他们相识于激烈的学术争论,又在分歧、碰撞中,相互了解、修正彼此观点的过程。(《尹斌庸先生为什么令我尊敬?》)她被他们的执着、对文化普及的渴望,深深地打动,对一个世纪以来的文字改革先行者,产生了深深的敬意,不再抱持“文字改革是极‘左’思潮的产物”的偏见。她意识到“大家都想解决汉字繁难的问题,开的药方不同而已”。她感谢他带给自己的人生教益,称赞他是一位独立思考的智者,坚持己之所是,不随便放弃信念,具有宝贵的独立人格。
三
《学林追远录》收录36篇纪念文章(另有4篇附录),追忆所及的人物不止36位。作者写的是学林中的人物,既是在写做学问又是在写做人,学问和人生难分难解。这些文章明线写的是人物的学问人生,他们的人格魅力、个性风范和学术成就;暗线则是作者的学问人生,她的问学之路,她的坎坷遭际和学术成长。
在文章中,王宁不止一次提及汉代扬雄“百川学海而至于海,丘陵学山而不至于山”之句,并解释说,百川学海能入海是因为百川朝向大海,奔流不息;丘陵望山而不达山,是众丘静止于对山的仰望,无所行动。为学亦如此,学者需要好学深思,终身积累,增长智慧,获得人生、事业的充实。这才是永存于人格中的真东西,“不需要依靠外在评价来支撑,更不会被任何强大的外力所剥夺的”,生命不息,问学不止。不管环境如何改变,王宁始终以学习成长来主导人生,这也成为她看待笔下人物不变的视角。无论是朱季海等待文集出版才撒手人寰,刘乃和离开前对未竟事业的牵挂,张志公在不断思考中与世界告别,还是王宁对资民筠失智、宋永培英年早逝的痛惜,对胡筠若退休以后依然奋斗的赞赏……无不基于此。正因为把求学、创造当作乐趣,而不是谋生技艺,用来充实精神、担当责任,故对于学术始终满怀热情、勇往直前。正因为王宁的虚心好学,她才能以学术为出发点,在与师长、同行的往来中,博采众长,转益多师,在增益学问见识的同时,感知他们高尚的人格境界。当往事都已成追忆,沉思追问“你是谁”时,其实是在问“我是谁?”正如王宁所说:“记下他们,其实是在回看自己的来路。”(《自序》第2页)
对于汉语史专业的学生来说,音韵学无疑是真正的绝学,绝对难学。之前,我以为掌握这门学问的学者,要么绝顶聪明,要么有方言优势,看到王宁的学习过程:她在老师指导下,从《说文解字》同音字入手做音义系联,20世纪80年代调回北师大时已在做第十次了。她初学音理时,为了背记韵字,在广东同学谢栋元的帮助下,标记《唐诗三百首》的韵字入声字,即使在青海下放牧区时,也不忘温习、记诵。多年后,她评审俞敏先生的音韵学论文时,为了看懂并说清,她照他的思路,用他的材料、方法来亲自验证,才看明白他如何结合文献、口语材料来研究语音(《我的老师俞敏先生》)。由此看来,攻克音韵学难关,绝非一日之功。从老师的学习经历中,我惭愧地认识到自己在学业上的欠缺,既缺乏知难而进的勇气,更缺少毅力和恒心。
我还看到,王宁之所以取得巨大的学术成就,除了有学而不已的精神、百川至海的志向,还有虚怀若谷、海纳百川的胸襟和开阔的学术视野。在好学、勤学的同时,她非常善学,且学而有方,故能博采众长,转益多师。从师辈身上,她意识到自己这代人所受教育的不足。但应该看到的是,作为新一代学者,她借鉴西方语言学理论,创造了新的学术境界;借助现代化信息工具,开辟了新的学术领域。
她继承并开拓章黄之学,但并没有门户之见。她精通结构主义语言学,从现代语言学理论的角度来审视汉字、汉语,崇敬丁声树先生中西古今的通融,跟吕叔湘先生的交谈让她意识到“一个包罗万象的学科,就等于没有学科”(第167页),遂致力于训诂学理论建设,改变“训诂学不是学”的学术成见。在创建汉字构形学理论之后,服膺于启功先生对于汉语、汉字特点的独特观察和深刻认知,她认真学习他的书学论著,“述而又作”,从中总结出字体风格的六个要素:笔势、笔态、笔意、结字、转折、行气,创建了“汉字字体学”;又从体、法、理、趣四个方面总结出汉字书写的规则,创立了“书写汉字学”。她将传统的书学术语从感觉的描述提升至可理性地操作、应用。同样,她评价启功的汉语特点分析,也是从理论、方法的角度做出了新的阐释。(《汉语现象与汉语语言学》)其实,阐释就是创造。在深入理解的基础上,通过推陈出新,推动学科的发展。无中生有的“创新”,有时反倒只是出于猎奇或功利目的,未必能解决实际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