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果山仙石·补天顽石·神瑛侍者
作者: 徐凯关键词:《西游记》 《红楼梦》 仙石 顽石 儒释道
历来《西游记》和《红楼梦》的研究者都有所发现,东胜神洲花果山上的那块灵通仙石,跟大荒山无稽崖青埂峰下的那块补天顽石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似乎从它们的形状、性状、境况以及命运和预示等方面都有着天然的异同。我们通过文本细读对比发现,两部作品从立意、主题、人物性格、命运走向、文化含义、审美哲思等方面均存在着映衬关系,这是中国古典小说史上的一种偶然还是冥冥中的必然,值得深思。
故此,笔者缕述了两块石头之间的映射关系,包括两位主人公孙悟空和贾宝玉的艺术形象,旨在挖掘中华文化儒释道创作构架下“奇书”文体的某些艺术光环与真善美学。两部巅峰小说对垒,两块奇世仙石辉映,相信此番证悟不虚此行。
石破天惊云破处·考证悟证道心开
(一)盘古开天孕仙石·女娲补天剩顽石
(1)灵明石猴大闹天·顽石无材只望天
《西游记》第一回云:
那座山正当顶上,有一块仙石。其石有三丈六尺五寸高,有二丈四尺围圆。三丈六尺五寸高,按周天三百六十度;二丈四尺围圆,按政历二十四气。上有九窍八孔,按九宫八卦。四面更无树木遮阴,左右倒有芝兰相衬。盖自开辟以来,每受天真地秀,日精月华。感之既久,遂有灵通之意,内育仙胞。一日迸裂,产一石卵,似圆球样大。因见风,化作一个石猴,五官俱备,四肢皆全。便就学爬学走,拜了四方,目运两道金光,射冲斗府。
再看《红楼梦》开篇:
列位看官,你道此书从何而来?……原来,当年女娲氏炼石补天之时,于大荒山无稽崖炼成高经十二丈、方经二十四丈顽石三万六千五百零一块。娲皇氏只用了三万六千五百块,只单单的剩下了一块未用,便弃在此山青埂峰下。谁知此石自经锻炼之后,灵性已通,因见众石俱得补天,独自己无材不堪入选,遂自怨自嗟,日夜悲号惭愧。
从上述两段文字对比来看,花果山仙石的规格是高“三丈六尺五寸”、横截面周长“二丈四尺”,青埂峰补天顽石则是“高经十二丈”“方经二十四丈”,顽石显然比仙石大,从高度和宽度上都完胜仙石。但有趣的是,仙石虽然小,却诞生了孙悟空这个上天入地、无所不能的“泼猴”,最终西天取经,成为“斗战胜佛”;顽石固大,却无材补天,自怨自嗟,日夜悲号,只能“口吐人言”,却“不能见礼”。大家细品:一个是灵明石猴,一个是补天顽石,一个大闹天宫,一个无材补天,一“灵”一“顽”,一“闹”一“无”,相映成趣。不仅“365”周天之数、“12”“24”这些文化符号一脉相承,“灵明”与“质蠢”、“闹天”与“补天”都有比照意蕴,一阴一阳之谓道,看来中华石文化的确博大精深,或许对石的这种演绎和崇拜,也包含着人类从新石器时代开始,已经从石头中获得了无限的可能与惊喜。陶器、青铜、铁器、玉器……在历史的长河中渐渐沉淀下来,成为中华民族探索自然、改造自然的文学养分,盘根错节,成就中国古典小说的两棵参天大树。
(2)女娲造人又炼石·盘古不管猴出世
继续溯源逐本,仙石的孕育是以盘古开天地为背景。看《西游记》第一回开篇诗云:“混沌未分天地乱,茫茫渺渺无人见。自从盘古破鸿蒙,开辟从兹清浊辨。覆载群生仰至仁,发明万物皆成善。欲知造化会元功,须看《西游释厄传》。”这是从创世神话开始讲起,可以说是以改造自然的英雄为创作起点,侧面反映了古代先民对于矿石开采和冶炼技术的记载和崇拜。再看《红楼梦》,以女娲炼石补天为创作起点,盘古和女娲都是中华民族劳动者的化身,并且都包含着“开天济世之才”“利物济人之德”,不论是开天还是补天,盘古和女娲都是具有创造精神和奉献精神的人文始祖,劳动创造人,中华文化中有许多“人格神”,都是有血有肉、孜孜不倦、敢为人先、无私忘我地从事创造性劳动的英雄,这是两部作品创作的艺术起点。孙悟空西天取经是创造性劳动,补天顽石幻形入世,撰出《石头记》亦是如此。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天生石猴更像是一个武官,披荆斩棘亲历一场佛经的“阅读推广”,它是剧中人,是被记录者;补天顽石就相当于一个文官,随着神瑛侍者下凡,作为“针孔摄像头”记载异样女子们的一段闺阁往事(这是曹雪芹的幻笔,实际上是“历尽一番离合悲欢、炎凉世态的一段故事”),石兄既是剧中人又是记录者。一个能打,一个会写;一个是阅读推广人,一个是写书出书人。当然曹雪芹虽称其为“顽石”,较之“仙石”却更为深刻、更有灵性得多。
单从“补天顽石”撰成《石头记》这一细节,我们就不难看出作为经典其设计之精妙。何出此言?经典之所以传世,可以经得住时间和历史的沉淀与考验,很大程度上是因为经典“代表了最广大读者的根本利益”,也就是说经典中反映的情节可以取得和抓住读者共鸣的“最大公约数”。
就说“补天顽石”,像极了我们每一个逆旅红尘的平凡人,我们都是“无材补天”的“顽石”,见证和目睹着世事沧桑,结识几个异样的朋友,看看日升月沉,写几首歪诗闲曲,读几本钟爱之书,怕是也不过如此。而曹雪芹正是参透了这一点,把全天下的“潦倒之人”一语写尽,生而为人,唯一能做的也就是“追踪蹑迹,不敢少加穿凿”,如实记录生活,用心体悟浮生。细想,也只有“顽石”才能“胜任”这一职务,倘若像程高本所设计的那样,顽石即贾宝玉,顽石支配着宝玉的灵魂,那《石头记》的成书岂不成了具有诗人哲学家气质的才子所写,诗人和才子具有很强的创造力,也具有偶然性和不可复制性,那就很难让“最广大读者”取得实质性共鸣,只有羡慕没有同感。而依靠才华的创作会更多地“添油加醋”,令故事越来越远离生活本原和事实真相,那《石头记》就不是“追踪蹑迹”,就免不了“附会穿凿”,那当然就不可能符合曹雪芹的创作意图了。曹雪芹最伟大、最高超的地方就在于,把《红楼梦》写得如生活本源一般,自然、归真,仿佛把日常琐碎搬上荧幕,人情、人性、人心中复杂又多面、亦正亦邪,偶然与必然,主体与客体,都辩证统一地交织在一起,令人分不清是故事还是现实,真是亦幻亦真、如梦如昨,如诗如画,这也是曹公区别于其他作家的一个横截面。
再看曹公用的“追踪蹑迹”。“追踪”,有紧赶慢赶地追上生活“原型”之意,唯恐遗漏与错过;“蹑迹”则表示一旦寻到“本来面目”,则放慢脚步,审慎记录,一“追”一“蹑”生动体现了曹公的“写实态度”和“述真原则”。“蹑”字更与“不敢少加穿凿”的“不敢”和“少”严实合缝,共同指向“事迹原委”,绝不陷入“千部共出一套”之臼。曹公设计的通过“顽石”书写整个故事,是具有很深的寓意和艺术功效的。用蔡义江的话说,通灵宝玉是“随行记者”,这个比喻实在有见地。实锤敲定了贾宝玉不可能是“随行记者”,追踪蹑迹的职责非“记者”不可。难怪蔡老如是说,而没有说成别的什么职业和身份。据此,我们可以明确认识到,程高本不是《石头记》,因为不是石头“所见所闻”(尤其是后四十回“黛死钗嫁”“调包计”和通灵宝玉的迷失),更不是石头“如实记录”。把石头跟贾宝玉混为一谈,颠覆了曹雪芹的创作宗旨和独特设计,不光第一和第三人称的自由转换没有了,连代表最广大读者的根本体验这一层经典必备要素,都被泯灭得无影无踪,真成了一个“通俗的迷信滥调,把天才之笔的《石头记》点金成铁了”。而《西游记》中的仙石并没有被赋予如此多的含义和功用。
此外,比起花果山的仙石只会降妖伏魔、打打杀杀,顽石更多了一份红尘温情,它已经开始“冷眼看世界”,开始从神话走向了“寻常人家”。这两块“石头”从一正一反两方面,囊括了世间众生,试想自打有人类历史以来,何尝不是一部分人在记录“苍生”,而大部分人则是“被记录者”,无材补天,有心取经,天道轮回,生生不息。
如此细究,《红楼梦》真堪称《西游记》的升级版、精华版和强化版。从被记录者向记录者跨越的同时,石头的含义也实现了创造性转化。盘古是开天地者,死后身体化成了日月星辰、江海湖泊等形色万物;女娲则继续盘古开创之伟业,补天有功,又教人通婚,制定婚礼,与盘古一脉相承,更兼化育万物,为中华民族的永续发展做出了卓越贡献,此致敬礼。黄土造人、炼石补天、断鳌为柱、治平洪水、勇杀猛兽,这一系列壮举,都是为了人民安居乐业。女性、女神的历史地位和历史贡献油然而生,男神(盘古)打天下,女神(女娲)保江山,巾帼不让须眉,曹公一笔花千树,红楼西游两相知。
(3) 赤黄青白五色石·金木水火度常痴
话说女娲所剩补天顽石乃五色石,五色即青赤黄白黑五种。五色石因包含五种颜色而得名,故知娲皇氏造石不是一块黑、一块红乱造,倘若一种颜色造一整块,那补天时还需要考虑该用什么颜色的石头搭配,而每一块石头都包含五种颜色,显然比较好操作。你看顽石五彩缤纷,虽称“顽石”,从审美角度来说并不难看,有观赏性,比花果山仙石在色彩搭配上已胜一筹。重点不在此,此处想说的是“五色石”当与“水火山石土”之五形相对看,所以说仙石并不是没有“五”,而是正因为有了五形,才为其育孕提供了充足的条件,乃至后文有以金木水火土著称的“五行山”,都是“五”字辈的,曹公从《西游记》天始有根的“五形”和如来定心猿的“五行”联想到女娲补天用“五色”,也意在于开篇点醒读者:众生皆在五虫之内,躲不过轮回,逃不过生死,故而还是放弃与天地山川齐寿的幻想,更是为人们生来“无阴有漏”,难逃“五取蕴苦”做注。“形”“行”“色”,涵盖一切,是心路历程,亦是情榜证情。人的一生何尝不是“心灵感受”的一生,感知不到的固然无缘纳进“人生轨迹”,固知“心路”“天路”其实都映射着“漫漫人生路”。“五”不单行,此亦相通,“五色顽石”是“假作真时真亦假”(曹雪芹语)、“悲喜千般同幻渺”(脂砚斋语);“五指化山”是李卓吾评点《西游记》时所说:“如来非他,此心之常便是;妖猴非他,此心之变便是。饶他千怪万变,到底不离本来面目。常固常,变亦变耳。”综合来看,真可谓:常能压变,盛衰同源。
(二)五行乃金是灵根·神瑛属土现真身
孙悟空是受“天真地秀,日精月华”的仙石灵通化育而成,断其五行当属金,正乃金公也,回目有“金木垂慈救小童”(第四十七回),金公在道教中特指铅,铅的五行亦为金。有人会说,孙悟空是猴,当以猴断其属,没错,申猴酉鸡五行都为金,酉是辛金,属阴,申为庚金属阳(所以菩提祖师在给孙悟空起名时说他像个猢狲,古月为“胡”,是属阴,不适合他,子系为孙为阳,故取之),石、铅、申三“金”开泰,灵根的金光大道即将开启。
再看补天顽石的“贴身侍卫”——神瑛侍者。特别提示,上文仔细对比了花果山仙石和补天顽石,此处有一个逻辑和情节上的发展就是,仙石已化石猴悟空,顽石也有“神瑛”“服侍”(顽石是在青埂峰所生,神瑛乃住三生石畔,二者不可合二为一,特此说明),故有此延伸,开始对比主人公。那神瑛侍者五行何如?又与孙悟空有哪些艺术上的映射?
神瑛之瑛,五行属土,故而贾宝玉的五行当为土。我们从情节中验证一下。《红楼梦》第五回“开生面梦演红楼梦,立新场情传幻境情”中有四位仙姑出场,名曰:痴梦仙姑、种情大士、引愁金女、度恨菩提。据周汝昌评注:种情,由“情种”转化活用而来,词新而味长,殊胜“钟情”俗义。f 此言不谬,但读者注意,“情种”之“种”应读三声,名词;而“种情”之“种”,应读四声,动词,似“种地”“种田”之意,与痴、引、度三字形成气韵上和动态上的和谐,充满了力度和深情。“痴梦”“种情”“引愁”“度恨”,饱含着人生的酸楚与挣扎,“种”字真比蜻蜓点水、缺乏痴心的“钟”字要传神得多(很多版本写成“钟情大士”),其他三字都是苦心孤诣,拥抱红尘,而到情上,仅仅是思想上的钟意、在意,有点敷衍了事,说不过去,缺乏行动上的深耕。而用“种”字,则饱含对“情”的悉心浇灌,尽显“更有情痴抱恨长”之意蕴,是“大旨谈情”之大手笔。
故而我们从“痴梦”“引愁”“度恨”依次对应着黛玉、宝钗、妙玉人生三部曲,尽可窥见雪芹的用心良苦,即突出“种情”之意,也就是最后把“从未将儿女私情略萦心上”(《乐中悲》)的湘云留给了宝玉,“厮配得才貌仙郎,博得个地久天长”,终是“因麒麟伏白首双星”,千帆过尽,唯有“爱哥哥”的湘云与宝玉一起梦游仙境,“情榜证情”,也就是“类似于《长生殿》中唐明皇和杨贵妃在仙境的团圆……(宝玉与湘云)第一次是出家为僧,第二次则是一种道教的氛围,有点像《桃花扇》里侯方域和李香君双双入道的情况。这也就照应了茫茫大士和渺渺真人一僧一道的格局……”“宝玉最后还是以‘情’为终极价值的,所以第二次出家(笔者注:宝、湘二人)并不是看破红尘”,总之,“种情”要比“钟情”寓意深刻得多,也暗示了很多佚稿中的情节,俗笔中的“钟”字或因从平仄上要与“度”相对(痴梦与引愁,平仄、仄平为一对;钟情与度恨,平平、仄仄为一对),故有此改笔,恐不是曹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