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术之子的博雅文章

作者: 黄维樑

关键词:《文心雕龙》 杂文 学者散文

“学者散文”:崛起和释义

在20世纪下半叶中华文学的论述中,关于散文的,有一个颇为突出的类型,是为“学者散文”。1963年余光中发表一篇谈散文的文章,认为那个年代出现的散文可分为四种,第一种是“学者散文”。1981年梁锡华在香港写成《学者的散文》一文,长达23000字,颇有影响。80年代中叶起,黄维樑、喻大翔、潘亚暾、汪义生、范培松、吴俊等先后发表文章或出版专著,都专论或论及或提及中华作家(主要是中国香港作家)的学者散文;1997年出版的刘登翰主编的《香港文学史》①有一节长约18000字,题为《蔚为大观的学者散文》,执笔者是方忠;1999年喻大翔完成博士论文,修订后于2002年出版,书名《用生命拥抱文化——中华20世纪学者散文的文化精神》②。对学者散文的论述,特别是关于香港的学者散文,余光中、梁锡华、方忠、喻大翔的相关文章或专著极为重要;喻大翔的书400多页,内容尤为丰富。对香港学者散文的讨论,主要见于由内地学者著或编的书中。这些书从20世纪末21世纪初起,出版了至少有十多种,这里不及细表。③20世纪末21世纪初起,内地学者出版的中国当代文学史(或概说)、中国当代散文史(或概说)一类的书,也有论及内地学者散文的,但涉及的内容都相当单薄。④

何为学者散文?以下是余光中的解释:

这一型的散文限于较少数的学者。它包括抒情小品、幽默小品、游记、传记、序文、书评、论文等,尤以融合情趣、智慧和学问的文章为主。它反映一个有深厚的文化背景的心灵,往往令读者心旷神怡,既羡且敬。⑤

哪些人写的散文是学者散文呢?余光中举出英国的史威夫特、兰姆、罗素和中国的钱锺书、梁实秋、李敖等。喻大翔认为“学者散文”概念的出现,“专利人应是学者散文家余光中”⑥。

梁锡华的《学者的散文》析论王了一(王力)、梁实秋、钱锺书的作品,征引丰富,说理透辟。此文“结语”处引述余光中对学者散文的诠释,并指出王、梁、钱三人的作品都能“融合情趣、智慧和学问”;跟着引申说明梁氏自己强调的观点,即学者散文中有“幽默讽刺”,有“博识与机智”。梁锡华说的“博识”,意思是作品中“冶古今中外于一炉且引经据典”。不过,他深知曲高和寡之理,说“冶古今中外于一炉且引经据典”的散文,其“非大众化本质昭然若揭”;这方面的意见,后面会补充和讨论。

学者散文和香港中西交汇的文化环境刘登翰主编的《香港文学史》中,《蔚为大观的学者散文》一节这样写道:

学者散文的勃兴和蔚为大观,是(1970)年代以后香港文坛一个重要的文学现象。这类散文以学识、才情为基础,表现对社会、文化、人生深刻的思考和领悟,显示出民胞物与、有容乃大的情怀。(香港学者散文家)重知性,尚理趣,但这并不意味着摒弃感性,缺乏情趣,(其作品)文笔优美,辞采飞扬,语言儒雅,(尤其)讲究语言技巧。(第464—466 页)这之后,施建伟、张振金、朱栋霖分别在1999、2003、2007 年出版的书(论中国现代文学,或论中国当代散文,或论香港文学的书)都对香港的学者散文有所记述、推崇;之后还有别的编著者同性质的书,有类似的评介。这里提到的多位编著者,其书对香港学者散文的解说和描述,内容基本上不出余光中、梁锡华、方忠所说的范围。例如,张振金所说的香港学者“知识丰富,视野广阔,融贯中西”⑦,正是梁锡华所说“博识”“冶古今中外于一炉”的另一种说法。

香港学者散文作者的特质是“知识丰富,视野广阔,融贯中西”,这类型的散文其实非现代中国(特别是香港)所独有。中国古代的,下面会详述;西方的,从古罗马的西塞罗(Cicero)到法国的蒙田(Montaigne)到英国的博尔顿(Robert Burton),他们的散文(essay)也都“知识丰富,视野广阔”,“融贯”欧洲古今各国文化,尤其是希腊、罗马古典和基督教《圣经》。蒙田和博尔顿生逢文艺复兴(Renaissance)盛世,知识分子尊崇发达的希罗文化,对其经典莫不大引特引。蒙田引经据典乃一种诉诸权威,自谓这样做仿佛是乘搭别人脑袋的顺风车。⑧他们“融贯”欧洲古今各国,不过却不像中华学者那样融贯中西;他们有“西”但没有“中”。

香港学者散文之有其独特之处,和香港文化的融汇中西很有关系。香港大学独尊数十年之后,1963 年香港中文大学成立,其他大学也先后纷纷成立。诸大学蓬勃发展,名气日大,教师的薪酬优厚,吸引了一批又一批有中西教育和文化背景的学者来香港任教。他们教学和研究之余,或有从事散文写作的,于是学者散文勃兴。他们多为文学系教授或讲师,内容思想力求深刻有新意,注重文学的审美价值,文采斐然之篇迭出。学识和辞采兼备,是香港学者散文的当行本色。在香港中文大学任教的学者散文家特别多,方忠《蔚为大观的学者散文》一节所评论的学者散文作家梁锡华、黄维樑、潘铭燊、黄国彬、陈耀南、金耀基等共八位,其中只有陈耀南是港大教授,其他都是中大的(余光中、陈之藩、思果也在中大任教过,余氏任教更长达十年;不过刘登翰主编的《香港文学史》把这三人标签为“文化驿站的‘过客’”,不在方忠执笔那一节出现)。

两位香港学者的散文:博识与机智

学者散文绝对不是20 世纪下半叶的香港才出现的。“五四”以来,中国大陆有多位散文作者,中国台湾50 年代以来,有多位散文作者,都被上述诸书称为学者散文家。不过,正如上面笔者所说,到了80 年代的香港,学者散文这个词语才“崛起”,才“走红”——当然,是在非常小众的文学批评界里。获得“标签”为学者散文家,且获得相当多好评的作者,有上述列举的多位。⑨下面举出梁锡华和黄国彬两位作品的片段,抽样式地说明这个时期香港学者散文的一些显著特色。黄国彬那篇成于1985 年,梁锡华那篇大约成于70 年代末或80 年代初(后者可能性较大)。上述提到的诸书的编写者,论述香港的学者散文时,都有关注这两位作者这个时期的作品。

1. 梁锡华《英伦忆旧》一篇之六《锁雅士》(节选)⑩

(我所属的)亚非学院(School of Oriental andAfrican Studies) ,这个尊号听来不妙,因为有“阿飞”学院之嫌。有人译之为东方及非洲学院,啰哩啰唆,西化得可厌。想来想去,还是按英文简称 SOAS,把它中化为音义并存的“锁雅士”,盼望得垂久远。有些人一听到锁字,连末梢神经都直竖起来,想到警察局、密探队、特务机关、精神病院等可敬而唯恐近的烦恼地。其实世界就是个大牢,谁不是被锁被禁的?(……这)是个锁住一群老、中、青雅士的地方,锁的工具,是书。经此一锁,害他们一生一世不得解脱,而又哲学地,在无尽的捆绑中,获致永恒的自由。(……)

张三先生是有国际声誉的学者,一向醉心中国古典文学文物,所以四肢百体,虽然在英国伦敦活动,实际上,心早摆稳在唐朝的长安。(……)有时候他登高到四楼,一脸木然找不到自己的办公室,像个半醉的杜甫,“此身饮罢无归处,独立苍茫自咏诗”一番。(……李四先生)一进校门,就像条小火箭直射上自己的办公室内,但他永不爆炸,且因身轻如燕,所以落地无声。(……)何六先生经常手持烟斗,无论吸与不吸,总是一派悠然,却不带徐志摩所云“臭绅士臭架子”的恶俗气。面对何先生,我常想及罗素笔下的哲人穆尔(G.E. Moore) 。

锁雅士的书香人面,对我来说,在春秋代序中已成尘封的镜子,但加意拂拭,几乎光亮如昨。我被锁三年,结局是“受压制的得自由”(路加福音第四章)从多样的蒙昧中得释放。

2. 黄国彬的《洗冷水》(节选)⑾

十二月一到,我不但要应付冷水的低温,还要抵挡暖水越来越大的诱惑。我洗冷水时,隔壁总有人哼着小调,风流快活地享受着热水的温暖。这时候,我就有置身冰窟之感。抬起头来,见浴室里蒸气弥漫,只有我一人凄凉十足,像晋文公悼念介之推那样,孤零零地停爨寒食,同学们所哼的小调就会变成屈原的《招魂》,我也会变成楚怀王,听见有人唤我从“增冰峨峨,飞雪千里”的北方返回故居的“翡翠珠被”和“兰膏明烛”。

(……在香港大学的)宿舍三年,冬天都洗热水,完全是南宋的格局。置身于温暖的杭州,被熏风吹得酡然欲眠,再也不思念北方的汴州了。(……)我想起了古罗马诗人马提阿里斯(MarcusValerius  Martialis) 的名句:“暖水浴、醇酒、美人,会腐蚀我们的身体( Balnea, vina, Venus  corrumpuntcorpora nostra ) 。”(……人浸在暖水)里面,就不愿起来。明白了这个道理,再去罗马看看那里壮观的浴池,你就会觉得,格本(Gibbon)在他的《罗马帝国衰亡记》里,应该加上这样的一句:“罗马帝国,不是被异族灭掉的而是被软滑的暖水洗掉的。”

想到这里,我不禁悚然以惊。这样继续下去,我的罗马帝国,还经得起多少次冲洗呢?于是惶惶然为国祚忧伤,纳闷间心灯一亮,想起了马提阿里斯名句的第二部分:“可是,此生不枉,也是因为有暖水浴、醇酒、美人(Sed vitam faciuntbalnea, vina, Venus)。” 刹那间,我像个囚犯获释,决定不枉此生,进浴室去痛痛快快地洗个热水澡。

两位作者当时都是大学的教师(当年香港大学和香港中文大学施行英国制度,教师的职级一般分为讲师、高级讲师、教授、讲座教授),他们所写无论是学院雅士还是生活情态,都表现丰富的学识,都用典,正是上面所说的“博识”且“冶古今中外于一炉”的风格。用典之外,还有其他的修辞法,包括用比喻、夸张、谐音、矛盾语,都在寻常事物中显现新鲜的意趣。

黄国彬的《洗冷水》,把日常的洗澡行为“拔高”到国家兴衰存亡的层次;宋帝国和罗马帝国任由作者下笔挥洒,拉丁文名句任由作者下笔驱遣,修辞精妙。梁锡华《锁雅士》高谈困锁与自由的大道理,把矛盾语(language of paradox)发挥得理直气壮。还有漫画式情景:某先生一进校门,就像条小火箭直射上自己的办公室内,又说他身轻如燕云云,都给人滑稽之感。把著名大学的堂堂学府SOAS(亚非学院)谐音称为“阿飞”学府,阿飞者游手好闲、惹是生非的不良青少年也,同样滑稽。“可敬而唯恐近的烦恼地”这词组里,放慢来读,会感觉到“敬”(jìng)与“近”(jìn)的谐音之妙。

梁锡华解释“学者散文”特质时特别提到“机智”。他把SOAS 翻译为“锁雅士”,并解说如此翻译的理由,道来饶有趣味。钱锺书、余光中、梁锡华等人,其文章常见这类机智风趣的另类翻译,我曾有文章称之为“依音创义”的雅译。“锁雅士”是一个例子。

《洗冷水》和《锁雅士》二文,机智而富想象;黄、梁二文成一梦,让我们也想象一番,“神思”一番(《文心雕龙》有《神思》篇),于是梦见两千年前的东方朔和扬雄,而东方朔、扬雄的“杂文”和现代的“学者散文”也就融合成“同文”了。

“杂文”作者:“智术之子,博雅之人”

《文心雕龙》有《杂文》篇,引述东方朔、扬雄等多人的作品,一一品评。何谓“杂文”?此篇开头曰:“智术之子,博雅之人,藻溢于辞,辞盈乎气;苑囿文情,故日新殊致。”意思是聪颖、业有专精、博学又高雅的人,辞笔洋溢着藻采,辞章充盈着才气;他们驾驭文章的情思,乃能日有创新,表现不同的风致。

引文中“博雅”的“博”即博学,其意同于《诸子》篇认为的称得上是“子”(如庄子、孟子)的文士,要“辩雕万物,智周宇宙”,也就是天地万物议论滔滔、学问渊博之意。引文中的“藻”即藻采、文采,其意同于《情采》篇认为的文学作品应该有文采。引文中的“日新殊致”,其意同于《通变》篇所说的写法有所创新。对“杂文”之为文学写作,刘勰说不上有什么明显的、特殊的要求;然而,细细阅读《杂文》篇的开头,又和《文心雕龙》全书中其他文体论篇章的开头并观,特殊之处还是有的。

《文心雕龙》从《明诗》《乐府》两篇启其端,讲论的文体有三十多种;《杂文》篇的“杂文”,是这三十多种文体之外的几种文体,主要是“对问”“七”“连珠”三种。这三种文体的特色,不是本文要关注和辨识的问题。我们关注的是《杂文》篇一开头就有“智术之子,博雅之人”这样的话。《文心雕龙》文体论首篇《明诗》,主要论的是四言诗和五言诗。篇首先说:“诗言志,歌永言。”又说:“在心为志,发言为诗。”继而讲诗的发展,不同时代不同作者所吟所咏有何不同。《明诗》篇对诗的作者应有何品质,并没有描述或要求;而《杂文》篇对杂文的作者有描述,就是“智术之子,博雅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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