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州东坡(上)
作者: 彭玉平北宋建中靖国元年(1101)五月,苏轼在被贬岭南近五年后遇赦北上,路过金山寺,看到老友李公麟为自己画的画像,竟然一时心绪难平,挥笔写了一首《自题金山画像》诗:
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
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
李公麟擅长画人物,所以这一幅苏轼画像形象传神。他往往用诗情诗意去作画,他曾经说自己画画与诗人写诗是一样的,都是为了吟咏性情。苏轼看了这幅画,真是感慨横生,自己已经65 岁了,早已是心静如水,或者说心如死灰,已经是无欲无求的境界了,而现实呢?自己还像一叶飘舟,似乎没有归宿,也似乎无家可归。如果要问我一生究竟有什么可以告慰世人和后人功业的,大概记住黄州、惠州、儋州三个地名就可以了。这句诗真是意味深长。熟悉苏轼的人都知道,苏轼一生多次被贬,而黄州、惠州、儋州三个地方,是他生命中最具有纪念意义的地方,如果说自己的人生还有值得纪念的地方,如果说自己的文艺创作还有值得流传下去的价值,那主要是得到这三个地方的恩赐。
你看苏轼就是这样把苦难当财富的,黄州、惠州、儋州是苏轼人生最为坎坷、政治最为失意、精神一度彷徨的三个地方,是让苏轼吃尽苦头、倍感屈辱的三个地方,苏轼现在却反过来说,这正是我苏轼一生建立功业最重要的地方,言语之中表达着对这个世界的鄙视。苏轼睥睨一世的性格,临老也不变,这就是顶天立地的苏轼,而这同时也是他去世前两个月说的铿锵之语。
其实把黄州、惠州与儋州并提,就这三个地方在苏轼生命中的重要意义来说,并不均等。苏轼经历了乌台诗案的九死一生,在黄州完成了精神蜕变,强固了人生的态度,而此后的惠州和儋州,不过是将完成精神蜕变后的苏轼进一步丰富和完善而已。换句话来,没有黄州的苏轼,其实也就很难有后来的惠州苏轼和儋州苏轼了。因为苏轼最惊恐、最无助、最迷茫甚至最绝望的时刻就是发生在来黄州之前。
对于苏轼来说,能过了乌台诗案这一关活下来,再过了黄州一关好起来,他的人生至少从心态上就已经是所向无敌了。这两关一过,苏轼的人生差不多也就有足够的能力和意志可以打通关了。
苏轼元丰三年(1080 )二月一日携长子苏迈到达黄州,元丰七年(1084 )四月七日因为朝廷下诏,让他从黄州量移汝州,他在这一天离开黄州,合计算来,苏轼一共在黄州生活了四年四个月零六天(含两个闰月)。换句话说,苏轼用黄州四年多的时间让自己改头换面、脱胎换骨,打造了一个全新升级版的苏轼。
从元丰二年(1079)八月十八日从湖州被押解到京城,一直到当年十二月二十八日结案,贬官黄州,苏轼在御史台监狱前后被关押了132 天。这130 多天如噩梦一般的生活刚刚结束,因为结果不如御史台一帮官员所愿,所以不容苏轼稍作喘息,元丰三年(1080)正月初一,刚被释放的苏轼在两名差役的押解下前往黄州。这时候的汴京城正洋溢在节日的喜庆里,苏轼带着无边的落寞在儿子苏迈的陪伴下离开了噩梦一般的伤心地。“责授检校水部员外郎,充黄州团练副史,本州安置,不得签书公事”的圣旨,苏轼对每一字都记得清清楚楚,虽然未来还不算敞亮,但总比在京城受辱要强。
四天后,苏轼来到陈州(今河南淮阳)的表兄文同家,这个文同擅长画竹,我们现在非常熟悉的“胸有成竹”这个成语,就是苏轼在评说文同绘竹的文章中创造出来的。只是这次苏轼没能见上文同,他在一年前去世了,只有文同的儿子文逸民陪着表叔苏轼。为了等弟弟苏辙赶过来,苏轼在文与可家待了六天,兄弟俩初十见面,经历了乌台诗案,他们真有劫后重逢、恍如隔世之感。四天后,他们各奔东西,苏轼继续奔向黄州,苏辙则因为受乌台诗案牵累而被贬往筠州(今江西高安)监酒任上。陈州临别之时,苏轼作诗《陈州与文郎逸民饮别携手河堤上》一首,其中有四句说:
君已思归梦巴峡,我能未到说黄州。
此身聚散何穷已,未忍悲歌学楚囚。
诗的意思是说,我知道表侄文逸民做梦都想把父亲的灵柩送回蜀地老家,我自己则在走向贬谪之地黄州的路上。人的一生总要经历许许多多的生死离别,所以想到我即将到楚地的黄州,也没什么自由,像个囚犯一样继续未来的生活,我纵然有满心的悲凉,也不想说了,人总是一个苦难接着一个苦难,一种悲凉接着一种悲凉,习惯了就好,放下了就好。这是安慰表侄,其实也是安慰自己。
四天后,苏轼一行在前往蔡州(今河南汝南)的路上,大雪纷飞,令他的行程更加艰难,但苏轼依然不失写诗的兴趣,人生艰难,但再艰难也不如御史台的那四个多月。现在去黄州,自己竟然有了脱离苦海、回归故园的感觉,“寄谢李丞相,吾将反丘园”(《正月十八日蔡州道上遇雪子由韵》),这个李丞相就是御史中丞李定,他说没有你来这么肮脏邪恶的一出,可能我还在湖州知州任上忙里忙外,找不到北呢!现在能去一个虽然不大自由但也没什么事情的地方,都是托你李丞相的福啊!苏轼的反讽真是很有力量。一个完全屈服于命运的人,他的名字肯定不叫苏轼。或者说在命运面前彻底低下头来的苏轼,那就是一个伟大得不彻底的苏轼。
当苏轼经过淮河时,他想到这个黄州虽然没去过,但在楚地,大概也是像孟浩然所说的“气蒸云梦泽”(《望洞庭湖赠张丞相》),应该是气雾蒸腾、一片白茫茫的江南水乡。这样想着黄州,觉得虽然自己飘来飘去,去哪里也身不由己,但这江南水乡,生活应该不会差,“但有鱼与稻,生理已自毕”(《过淮》),能吃饱肚子,万事便足够了。你看苏轼的自我安慰能力真是强大,其实苏轼跟大家一样,遇到困难会迷茫,但与一般人不同的是,他很能换个立场往好的地方去看。想想在这个世界上,无论你身处什么位置,居住在什么地方,肯定都是有得有失的,你如果找现实中各种各样的不足,就会越来越不满足,越来越不高兴。但如果你有从黑暗处看出光亮的本事,你的希望和快乐也就跟着来了。所以苏轼的强大不是他没有苦难,而是善于从苦难中升华。这种人生智慧真的十分宝贵。
过了淮河,接着就在正月二十日来到了麻城,路经城东春风岭时,看到满眼的梅花,苏轼突然觉得这梅花开在路人稀少的山岭上,开时无人赏,落时无人惜,好像太寂寞了,但我苏轼今日走过看过,这梅花的开与落就有了特殊意义。何况这岭下清澈的溪流还一路把我送到黄州去呢?我刚才说的意思,就都在《梅花》二首中的第二首诗中了:
何人把酒慰深幽,开自无聊落更愁。
幸有清溪三百曲,不辞相送到黄州。
麻城再往南就是岐亭,那是老友陈季常隐居的地方。他们十多年前认识,但也分别多年,乌台诗案后,苏轼感觉重新活了一场,对于这次重逢,当然就更是感慨万分了,他们快聚五天,畅谈平生。
元丰三年(1080)二月一日,苏轼带着疲惫和不安终于来到了黄州。很有意思的是,这旅途的一个月,基本上不是风就是雨或雪,而到了黄州,居然是一派晴朗的初春景象。苏轼原本不安的心也突然变得亮堂起来。黄州既然用这么好的天气来欢迎我,这不就是满满的善意吗?经过乌台诗案生死之劫的苏轼太需要温暖了,哪怕天气的温暖也好!
苏轼不是赴任黄州,而是“责授”黄州,简单来说,就是戴罪之身,降级任用。没有事先安排住处,就只能临时居住在定惠院,跟着和尚一起吃斋。苏轼更感意外的是,他们在定惠院刚刚住下,黄州知州陈君式就过来看望苏轼,两人交谈甚契,一见如故,苏轼没想到这个黄州知州居然不在意苏轼的身份,陈君式在意的是苏轼来了,而不是怎样的苏轼来了。苏轼初到黄州,天气暖暖的,人情暖暖的,他原本有点不安的心就开始慢慢放下了。我们看他的《初到黄州》:
自笑平生为口忙,老来事业转荒唐。
长江绕郭知鱼美,好竹连山觉笋香。
逐客不妨员外置,诗人例作水曹郎。
只惭无补丝毫事,尚费官家压酒囊。
第三第四句说自己虽然是个近乎流放之人,但居然也有检校水部员外郎、充黄州团练副史的名分,因为不得签署公文,实际上无事可做,但没做什么事,却也惭愧地让官家养着,可以勉强度日。
第一第二句就说自己的人生感慨了。这辈子一路走来,简单来说就是混口饭吃,没想到这么简单的愿望也出现波折,如今已经44 岁一把年纪了,反而把自己弄得这么狼狈。狼狈就狼狈吧,这个世界让我狼狈我也没有办法,好在这个黄州三面靠着长江,州内山峦起伏。不是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吗?这么多的竹子,想想春来的竹子就好像闻到竹笋的香味,三面环江,这鱼肯定是吃不完了。一个地方有笋有鱼,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呢?
你看这苏轼眼里有光,所以他总能自己照亮自己的前路。
苏轼是“本州安置”,不能出黄州范围,苏轼在四年多的时间内,走遍了黄州的山山水水,也吃遍了黄州的各种美味,交往了不少黄州友人。他在黄州积聚了新的人生财富,这是托乌台诗案的福,而更大的福就是他在黄州期间写的近五百篇诗词文赋。以前苏轼觉得自己好像很有才华,但总觉得使不上劲,到了黄州,他不想使劲了,随心所欲了,言从心出了,却让才华活泼泼地倾泻了出来,一批经典如《寒食雨》、《念奴娇·赤壁怀古》、《定风波》(莫听穿林打叶声)、《前赤壁赋》、《后赤壁赋》居然不期而至,黄州成就了文学史上苏轼的坚固地位。
在黄州,苏轼最先给自己的定位就是:独行者、边缘人、幽居客。独行是为了不牵累别人,边缘是已然的事实,而幽居则是自己不得不暂时选择的生活方式。苏轼真是太不容易了。
毕竟是戴罪之身,毕竟是僻陋的黄州,他在信息闭塞的黄州还是感受到了一种无以言说的悲凉和寂寞。他到黄州,按惯例又要给皇帝上谢表,这次可不敢再有言外之意了,只是说自己:“杜门思愆,深悟积年之非,永为多士之戒。”(《黄州谢上表》)就是我反思自己,确实太多做得不对的地方,我一定牢记教训,我的教训对其他人也有警示意义。苏轼心里是不是真这么想,我们不管他,但他确实这样写了,再说他还能怎样写呢?至少我们看出他对乌台诗案的惊恐,一开始还是部分地带到了黄州。
他获悉被自己牵累的很多人,也被贬谪到边远蛮荒之地,心里的愧疚就无法抑制。尤其是好友王定国更是被贬到了荒凉之宾州,与家人生离死别,苏轼深感自责和痛苦。因此一到黄州,他便主动割断了与友人的来往。他在《与章子厚参政书》中说:
自得罪以来,不敢复与人事,虽骨肉至亲,未肯有一字往来。
他知道在这个时候自己是一个政治高危人物,谁沾上就有可能倒霉,他理解亲友们的刻意疏远,所以干脆与朋友断了联系。这个选择在苏轼那里,肯定是一种很痛苦的选择。
苏轼初到黄州,除了见黄州知州陈君式,其他时间都把自己关在屋内。他在给朋友滕达道的信中说,黄州这个地方是水陆交通要道,来来往往的人很多,如果来见的我都见,恐怕在说话之间不知不觉又被人抓住把柄,所以“称病不见为良计”(《与滕达道书》)。苏轼应该是自带流量的人,即便身份特殊,想见他的人还是接连不断的,但经过乌台诗案,苏轼的胆量一时变小了,也怕惹事了,把自己的世界收束得越小越好。“市人行尽野人行”(《东坡》),尽量避开与人见面,尤其是白天尽量不出门,怕不小心再惹出什么麻烦。苏轼毕竟吃了一次大亏,他也反思是否要调整一下自己的处世方式了。
苏轼自我封闭了一段时间后,开始走出家门,他穿着草鞋,经常与打鱼的、砍柴的混在一起,有时也一起喝酒,这些樵夫渔民喝醉后,如果与苏轼话不投机,就对苏轼推推搡搡、骂骂咧咧。在这种情况下,大家知道苏轼是什么感觉吗?他说这说明大家都不知道我叫苏轼,什么自带流量,什么著名文人,什么政坛人物,在乡下民间,熟悉的就是熟悉的,陌生的就是陌生的,人家才不管你原来有什么身份,现在是什么身份,你就是一个与大家一模一样的人。苏轼暗喜这种感觉,他这个时候确实想把自己藏在众人之间,看来这个目的初步达到了。
他形容自己就是个“幽人”,“幽人无事不出门”(《定惠院寓居月夜偶出》)、“幽人无一事,午饭饱蔬菽”(《寄周安孺茶》)。什么叫“幽人”呢?就是幽居无事无用之人的意思。不过在苏轼那里,这个“幽人”还有一个一般人不容易察觉出来的意思,那就是指有才有德却失位失志的幽愤之人,这与苏轼被贬谪的身份可以对应起来。苏轼的这个意思我们可以从他的《东坡易传》中看出来。苏轼不可能认为自己无用的。黄州时期他多次写到夜行夜游,就正是他生活状态的反应,像《定惠院寓居月夜偶出》《卜算子·黄州定慧院寓居作》《临江仙·夜归临皋》《记承天寺夜游》以及《前赤壁赋》《后赤壁赋》,那都是夜游夜思的结果。孤独的苏轼在黑夜里才觉得放松和安全,他一直在黑夜里探寻着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