补上语文学的工作

作者: 张耀平

关键词:唐诗 杜牧 意义 用法 结构

杜牧的《清明》是一首七言绝句:

清明时节雨纷纷, 路上行人欲断魂。

借问酒家何处有? 牧童遥指杏花村。

应该说,这是一首浅显易懂、明白如话的诗,是一首不应当出现歧解的诗。然而,在我们所看到的阐释、赏析中,却有着多种相去甚远的不同解读意见。例如,孙琴安在所著《唐人七绝选》中对于这首诗的解读是:“这诗是写他一次清明节时的游玩情景。作者遇雨,衣鞋尽湿,行倦兴败,神魂散乱,故想入酒家暂歇而问路旁牧童。”周汝昌在影响广泛的《唐诗鉴赏辞典》中则说,这首诗所描写的情境是,在清明节这样一个“本该是家人团聚,或游玩观赏,或上坟扫墓”的日子,“而今行人孤身赶路,触景伤怀……偏偏又赶上细雨纷纷,春衫尽湿,这又平添了一层愁绪”,于是就有了“往哪里找个小酒店才好”的想法,而“牧童遥指杏花村”一句以含蓄的语言生动地写出了“行人”“怎样欣慰地获得了避雨、消愁两方面的满足和快意”。吴在庆的观点则又有不同,认为这首诗“描述清明时节人们祭扫先人坟墓,在郊野纷纷细雨途中的情景”。

以上三家是比较有代表性的观点。仔细对照这三派意见,我们会发现,对于这样一首短短四行的小诗,学者们在几乎所有主要的点上都有分歧:

(1)诗中的“行人”指谁?是诗人(严格讲,应该是诗中的“说话人”),还是扫墓的众人?是诗中隐含的第一人称单数的主体“我”,还是作为主体观照对象的第三人称复数的“人们”?

(2)诗中“欲断魂”,因而问酒的原因是什么?是游春遇雨败兴?还是在本当团圆、游玩、扫墓的日子却羁旅在路上,因而感伤?抑或因扫墓而触动对逝去先人的思念而黯然神伤?

(3)“清明时节”是单指清明节这特定的一天,还是清明节前后的一段时日?诗中讲清明时节,其文化寓意是什么,是否指向什么特定的民俗活动?

(4)诗歌最后是以“满足和快意”的情绪(周汝昌观点)作结,还是落脚在“凄哀伤感的意旨”(吴在庆语)?

这样一首大概没人会觉得多难的诗,引出如此大相径庭的解读,是让人不安和沮丧的。西方文论中有一切阅读都是误读、文学解读必然误读的说法,但那是在文学批评层面的一种认知;在语文学的层面,读诗、解诗必须首先确立文本的意义。

杜牧的《清明》一诗,借用周汝昌的话说,“一个难字也没有,一个典故也不用,整篇是十分通俗的语言”,是一首不需要介入笺注工作的作品。之所以出现众多歧解,甚至连文本的字面意义都未能确立,从现代语言哲学的角度看,可能在于前人未能重视文本中语言的用法和结构。以下我来尝试借用现代语言哲学的方法,尽量避免堆砌术语,来对《清明》文本展开分析。

所谓“用法”,就是一个字词,一个句子,是谁,在什么样的交际情境下,以什么样的交际方式,说或写给谁的。同一个字词,同一个句子,其用法不同,可以呈现出不同的意义。《清明》的作者是杜牧,是他以诗歌的形式,写给同时代人读的,那么我们在讨论其中字词、句子的意义的时候,就需要把它们放在杜牧所习惯的、所可能选择的用法中来考量。具体说,我们需要看,同样的或类似的字词、句子,在杜牧本人的其他作品中,在杜牧同时代人的作品中,在他所继承的文学传统(即前辈作家的作品)中,是什么意思。只有把《清明》文本放在它所产生的语境下来分析,得出的结论才是可靠的。

所谓结构,是指作品语言的语法结构、逻辑结构以及其诗歌形式结构(如律诗或绝句、对仗、说话人的叙述视角和语气等)。字词、句子依赖于结构呈现意义,而结构也为我们解读意义提供了必要的路径。

下面我们通过其用法,来考察《清明》一诗中几个造成困扰的词语的意义。

先看“清明时节”。从用法的角度来看,把一段时日的“清明时节”理解为一个特定日子的“清明节”,这是不应该出现的错误。“时节”的意思是季节、时令。杜甫的名句“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江南逢李龟年》),“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春夜喜雨》),杜牧本人的创作中如“何事明朝独惆怅,杏花时节在江南”(《寓言》),“溪山侵两越,时节到重阳”(《除官归京睦州雨霁》)的诗句,都是典型的例子。尽管有时候,“时节”也用来泛指岁月或时间,如杜牧自己就留下“前年鬓生雪,今年须带霜。时节序鳞次,古今同雁行”(《郡斋独酌》),“花开又花落,时节暗中迁。无计延春日,何能驻少年”(《惜春》)这样的诗句,但“清明时节”无疑是指清明节前后的一段时日,即暮春。在全唐诗中,除杜牧的《清明》外,把“清明时节”作为一个短语连用的,还有来鹄《清明日与友人游玉粒塘庄》中“几宿春山逐陆郎,清明时节好烟光”和李中《海上和柴军使清明书事》中“清明时节好烟光,英杰高吟兴味长”的诗句。宋人诗词中连用“清明时节”的例子更多,如:

(1)辛弃疾《念奴娇·书东流村壁》:“野棠花落,又匆匆过了清明时节。”

(2)杨无咎《瑞鹤仙》:“对生朝,且趁清明时节,痛饮无妨堕帻。”

(3)吕胜己《谒金门》:“浓露凝香花喷血,花心双蛱蝶,燕语莺啼都歇,又过清明时节。”

(4)黄庚《清明》:“清明时节已春深,白发萧疏忽满簪,萍梗一生孤客恨,松楸千里故乡心。”

(5)杨徽之《寒食寄郑起侍郎》:“清明时节出郊原,寂寂山城柳映门。水隔淡烟脩竹寺,路经疏雨落花村。天寒酒薄难民醉,地迥楼高易断魂。回首故山千里外,别离心绪向谁言。”

在这些例子中,“清明”后附着一个“时节”,把时间拉长了、泛化了,指的都是一段时日构成的时令,而不是具体某一天。既如此,解读者根据“清明节”而设想的节日活动,如孙琴安所说的“清明节时的游玩”,周汝昌所说的因羁旅在外,未能赶上家人在清明节这一天或团圆或踏春或祭祖的活动,因而伤感的情绪,吴在庆所说的“祭扫先人坟墓”的情景,便一概失去了依托。

事实上,唐人也留下了为数不少的以“清明”——而非“清明时节”——为主题的诗作。这些作品向我们展现了唐代的清明节情景。从这些作品来看,清明节所独有的人文活动,似乎主要是两件事:其一是经寒食禁火后,人们要在清明节再度取新火;其二是踏青赏春。所谓“帝里重清明”(孟浩然:《清明即事》),无外乎是走出长安城,去郊游,去寻芳赏花。不仅都城人要这样过清明节,外埠城乡同样是类似习俗。且看杜甫笔下的长沙清明节:“著处繁花务是日,长沙千人万人出。渡头翠柳艳明眉,争道朱蹄骄啮膝。”(《清明》)洛阳的清明节风景相似:“晴晓国门通,都门蔼将发。纷纷洛阳道,南望伊川阙……罗袂罥杨丝,香桡犯苔发。群心行乐未,唯恐流芳歇。”(李峤:《清明日龙门游泛》)就连不是政治文化中心的河中地区,人们也纷纷走出户外,去感受春天的美好:“清明千万家,处处是年华……祭祠结云绮,游陌拥香车。”(杨巨源:《清明日后土祠送田彻》)

寒食禁火后的新火,有宫内赐予近臣的烛火,有民间百姓钻燧而取得的火种。韩翃“ 日暮汉宫传蜡烛,轻烟散入五侯家”(《寒食》),韦庄“内官初赐清明火,上相闲分白打钱”(《长安清明》),写的是高官重臣家的清明新火。杜甫“朝来新火起新烟,湖色春光净客船”(《清明二首》),孟浩然“丹灶初开火,仙桃正发花”(《清明日宴梅道士房》),孙昌胤“燧火开新焰,桐花发故枝”(《清明》)之类的诗句,反映的则是普通人家的清明新火。

至于说今天解读杜牧《清明》的学者每每提及的祭扫活动,在写清明的唐诗中不见状述。白居易诗句“风光烟火清明日,歌哭悲欢城市间。何事不随东洛水,谁家又葬北邙山”(《清明日登老君阁望洛城赠韩道士》),写的是丧葬,不是祭扫,是偶然事件,不是民俗。

这就是说,从唐人清明诗来看,清明这个节日其本身并不构成让人“欲断魂”的原因。杜牧的诗作题目选择“清明”,但着眼点在“清明时节”,所重不在节日活动,而在节气,在物候变化,在节气和物候变化给敏感的诗人的心灵触动。这一点在后面讨论短语“欲断魂”时再加分析。

“路上行人”是谁?在孙琴安和周汝昌的解读中,此“行人”即诗人自己,而吴在庆则将其解为在清明时节祭扫先人坟墓的“人们”。这样的分歧放在唐诗的语境中,结合文类形式来考虑,是可以得出明确答案的。

“行人”在现代汉语中就是在路上行走的人。这个意义上的“行人”,往往指无名无姓的复数的行路者。在唐代已有这样的用法。如:

(1)杜牧《贵游》:“南陌行人尽回首,笙歌一曲暮云低。”

(2)白居易《村夜》:“霜草苍苍虫切切,村南村北行人绝。”

(3)杜甫描写暴雨滂沱情境的《大雨》:“风雷飒万里,霈泽施蓬蒿。敢辞茅苇漏,已喜黍豆高。三日无行人,二江声怒号。”

(4)冯著的宫怨诗《洛阳道》:“洛阳宫中花柳春,洛阳道上无行人。”

(5)王维《送刘司直赴安西》:“绝域阳关道,胡沙与塞尘。三春时有雁,万里少行人。”

(6)李端《归山居寄钱起》:“故乡多古树,落日少行人。”

上述诗句中,“行人”同现代汉语中的意思大致相同,这可能是有学者将《清明》中的“行人”理解为复数“人们”的原因。

但唐诗中使用更多的则是另一个意义上的“行人”,此“行人”即为了生计奔波,为了一官半职,为了获得对自然和人生的感悟,为了友谊或文名,或因从军而戍守、征战他方,所以不能待在家里的逆旅中人、漂泊者。这个意义上的“行人”指的是一个具体的明确的特定的人,是说话人的亲友,有时则是说话人自指。张子开干脆说古诗中存在一个可称作“行人诗”的次文类,认为“古代的行人诗,格调以悲戚为主”。这是有道理的。早在汉魏时期,以旅途艰辛、友人别离以及因目睹途中物候变化而感时伤逝为基本主题的“行人诗”似乎已经成为一种写作范式。例如:

(1)汉代无名氏《别诗》:“良时不再至,离别在须臾……嘉会难再遇,三载为千秋……行人怀往路,何以慰我愁……徘徊蹊路侧,悢悢不能辞。行人难久留,各言长相思。”

(2)陆机《上留田行》:“嗟行人之蔼蔼,骏马陟原风驰,轻舟泛川雷迈,寒往暑来相寻。零雪霏霏集宇,悲风徘徊入襟。岁华冉冉方除,我思缠绵未纾,感时悼逝凄如。”

(3)陆云《赠顾骠骑诗有皇》:“遵汶涉泗,言告同征。劲风宵烈,湛露朝零。云垂蔼下,泉冽清泠。哀哉行人,感物伤情。”

这些作品中的“行人”都是或即将踏上旅途或已然跋山涉水,沐风栉雨,在路上的外出者。

唐诗中写这样“行人”的作品更多。在杜牧本人的诗作中,除《清明》外,其他作品如《故洛阳城有感》中“一片宫墙当道危,行人为汝去迟迟”,再如《宣州送裴坦判官往舒州时牧欲赴官归京》中“日暖泥融雪半销,行人芳草马声骄”,写的也是此类旅行在外的“行人”。这样的“行人”同样见于很多其他诗人的作品中。例如:

(1)李白《长干行》:“昨夜狂风度,吹折江头树。淼淼暗无边,行人在何处。”

(2)张籍《秋思》:“洛阳城里见秋风,欲作家书意万重。复恐匆匆说不尽,行人临发又开封。”

(3)张籍《湘江曲》:“湘水无潮秋水阔,湘中月落行人发。送人发,送人归,白蘋茫茫鹧鸪飞。”

(4)白居易《离别难》:“绿杨陌上送行人,马去东回一望尘。”

(5)刘禹锡《杨柳枝》:“城外春风吹酒旗,行人挥袂日落时。”

(6)温庭筠《杨柳枝》:“南内墙东御路旁,须知春色柳丝长。杏花未肯无情思,何事行人最断肠。”

这里的“行人”,要么是羁旅异乡的游子,要么是即将离去的旅人,但明显不是行路的复数“人们”。

要说清楚杜牧《清明》中“行人”的意思,我们还有必要结合唐诗这一文类的语言形式来讨论。唐诗大多属于抒情诗。抒情诗里的说话人是第一人称“我”。唐诗每一首作品都是“我”所经历或看到、听到的生活经历,都是我所体验或看到、听到的自然现象。古希腊人就是按说话人的不同而对诗歌做文类分类的:抒情诗用第一人称说话;史诗或叙事诗中既有说话人自己的声音,也有其他人物的声音;戏剧则只由人物各自说话。这一分类应该说是普遍有效的。只不过在唐诗特殊的语言形式中,承担叙述功能的第一人称说话人“我”在多数篇什中都是隐含的,在语言形式上是省略的。在前面所引的几首唐代“行人诗”中,有的“行人”即诗中的说话人“我”,有的则是说话人“我”或即将作别或已然远在他乡,让“我”思念牵挂的对象。李白《长干行》、白居易《离别难》、刘禹锡《杨柳枝》中的“行人”属后者,而张籍两首诗和温庭筠《杨柳枝》中的“行人”则属前者。杜牧自己的作品《宣州送裴坦判官往舒州时牧欲赴官归京》中“行人芳草马声骄”的“行人”属后者,而《故洛阳城有感》中“行人为汝去迟迟”中的“行人”属前者。杜牧《清明》诗中的“行人”,同张籍把家书“临发又开封”的“行人”,同在辽阔秋江上,孤寂一人,在清晨月落时分出发,只有茫茫“白蘋”和晨间的鹧鸪相送的“行人”,温庭筠诗中被春意惹得几欲“断肠”的“行人”,以及他自己笔下面对残破的“故洛阳城”迟迟不愿离去的“行人”一样,是隐含在诗中的说话人“我”。在语法上,这个“行人”“我”便是“欲断肠”和“借问”牧童的主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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