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州东坡(下)
作者: 彭玉平元丰三年(1080)二月一日,苏轼到了黄州,历史上的苏东坡才在此后横空出世。苏东坡形象除了具备国民偶像的性格特点和人格魅力之外,还有其他偶像不可替代的地方,那就是在黄州,苏轼还以一系列文学经典奠定了其文学史地位,或者说从这些文学经典可以进一步走进苏轼非常丰富的内心世界。
因为是“责授”黄州,所以官府不能按照常规安排住地,但苏轼来了,总不能露宿街头。这时候黄州的知州叫陈轼,居然与苏轼同名,这就是缘分了。这个陈轼是江西临川人,与同乡王安石、曾巩等年轻时就总在一起玩儿,关系很好。现在知道苏轼落难到了自己的领地,因为戴罪在身,一般人避之唯恐不及,但这个陈轼身为一州之知府,却偏偏无所畏惧,专程拜访苏轼,从此一见如故。当然,作为黄州知州,苏轼的居住问题必须要帮着解决了,先是暂时栖居在城南的定惠院,在定惠院住了三个多月后,因为家人到来,定惠院已经无法容纳更多的人,陈轼因此再次安排苏轼一家住进了临皋亭。在雪堂建成之前,初步为苏轼解决了安身的地方。只是很可惜,元丰三年八月,陈轼就退休回乡,三年后溘然长逝。苏轼与陈轼相知相惜的时间只有半年。但要说起苏轼初到黄州的情况,就不能不提到这个陈轼了,是陈轼给了黄州苏轼第一道阳光。
定惠院在黄州城南,虽然破旧一点,但环境清幽,苏轼跟着一群僧人一天一餐,吃点素食,简便之中也有一点悠闲,这对当时有点自闭,不想见人也不想被人见的苏轼来说,倒是一个比较理想的地方。他在给宋神宗的《到黄州谢表》中就表示要“杜门思愆”,也就是闭门思过了。即便在定惠院,他白天也不想出去,只有夜深人静,他才觉得这个世界属于他,他才觉得这个时候的自己才叫苏轼。
黄州初春,气温还是比较低,尤其晚上更有寒冷的感觉,苏轼悄然走出僧舍,一片梧桐树出现在他眼前,透过稀稀落落的梧桐枝叶往上看,一弯清冷的月亮挂在天上,一个孤独的幽人与一弯孤独的月亮,就这样互相看着对方,幽人走,月亮也走。走着走着,终于惊动了栖息在梧桐枝头的孤鸿,这下孤人、孤月与孤鸿就在这个夜晚变成了“三孤会”。在人世中深感孤独的苏轼,现在有了孤月与孤鸿陪伴,苏轼的孤独好像缓解了不少。再困难也要坚持孤傲的气节,再孤独也不能失了做人的底线。苏轼就在定惠院里走了几个来回,夜冷袭人,只能又走回了僧舍。回去后看着熟睡的长子苏迈,苏轼反而没有了睡意,于是拈笔就写了一首《卜算子》,题目就叫“黄州定惠院寓居作”。词是这样写的:
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时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 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
苏轼刚到黄州时的幽居而寂寞、高冷而倔强的情怀在这首词中真是表露无遗。也许暂时寓居定惠院,反而让苏轼有了一个从容调整自己、重新出发的机会。一个偶然的月夜,一只偶飞的孤鸿,让苏轼知道有的品质是需要坚守的。
又是一个月夜,苏轼简单吃了一点晚餐就出门了。这次的目标是直接去定惠院东边,不远处有一座杂草杂花丛生的小山,平时很少有人去,苏轼走着走着,借着月光,他惊讶地看到在杂草丛中居然有一株海棠。四周是杂草,远离人群,海棠独立,这感觉就像现在的自己啊,所以苏轼一下子对这株海棠来了兴趣。他觉得这株海棠不仅像自己,而且简直就是苦苦等待着自己。万物有灵,这株海棠就更有灵性了。与周边的杂草杂花相比,海棠就是一种孤傲的存在。情动之下,挥毫作诗:
江城地瘴蕃草木,只有名花苦幽独。
嫣然一笑竹篱间,桃李满山总粗俗。
也知造物有深意,故遣佳人在空谷。
自然富贵出天姿,不待金盘荐华屋。
(《寓居定惠院之东杂花满山有海棠一株土人不知贵也》)
当地人不知这株海棠的尊贵,但苏轼觉得是名花,亦似佳人,具有自然富贵的品质,即便在草木空谷之中,也风姿特秀,别有韵味。老天把这株海棠放在这里生长,就好像我苏轼来到这里生活,也是一种天意。大家注意到没有,苏轼是把这株在杂草野花丛中顽强生长的海棠当成了自己的化身,所以他别具情怀。
苏轼本来好奇心就很重,自从在这荒凉的黄州见到如此繁盛的海棠,心下欢喜是肯定的,他觉得他要陪陪这株海棠。怎么陪呢?他一个人来陪,那还是孤独陪孤独,有意义但不大,所以每当海棠盛开的时候,他就带着几个朋友,携着一大壶酒,在海棠树下摆开酒席,虽然一边喝酒一边欣赏海棠好像很惬意,但毕竟酒一多,可能就带出了深藏在内心的身世之感,所以每次没多久就醉了。这苏轼喝酒,用我们今天的话来说,也就是“小高快”。什么叫“小高快”呢?就是酒量小、兴致高、醉得快。后来参寥子从杭州来看他,苏轼当然要与他一起去陪陪今年盛开的海棠了。到了海棠跟前,铺开酒席。苏轼的兴致其实这一次特别高,但参寥子见一株海棠竟然让苏轼兴奋成这样,反而觉得苏轼的人生真是有点悲凉,心里一难受,就不想喝酒。参寥子后来有“去年今日东坡路,拄杖相将探海棠”(《庐山道中怀子瞻》)的诗句追忆此事。离开了黄州,对一起探访海棠还如此念念不忘。
可能真是心心念念海棠,过了一段时间后,苏轼又在一个月夜去探访定惠院中的海棠,他发现这一次海棠居然盛开了,月光下的海棠在轻风中泛着光泽,海棠花开后淡淡的香味、迷蒙的夜雾之气合成了一种如梦如幻的感觉。苏轼应该盯着这株海棠看了很久,一直看到月转廊,月亮转到回廊的另一边去了,也就是到了深夜。可能是苏轼摘了一朵海棠回到定惠院,也可能苏轼担心这娇艳欲滴的海棠会沉沉睡去甚至枯萎,所以就把蜡烛烧得亮亮,照着海棠,让它无法安睡,一直醒着。一直醒着也就会一直香香美美地开着。你看这苏轼,不是一般的喜欢海棠,而是痴迷了,所以才做出这种用烛光照亮海棠的傻事。但不管怎么说,苏轼做了这一切,一个不带有一点傻气的诗人,好像是一个不纯粹的诗人。然后苏轼就把当晚的所见所闻所感,写成了下面这首诗:
东风袅袅泛崇光,香雾空蒙月转廊。
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
(《海棠》)
你能想象苏轼围着这株海棠转来转去、煞费苦心要维持它的鲜艳与美丽的样子。他找的办法其实不仅不能让海棠鲜艳如故,而且强光一照,其实是加速了鲜艳的暗淡。
海棠简直成了苏轼在黄州的另外一种精神寄托。
可能季节、节气变换,特别容易引发苏轼的情绪,所以苏轼在黄州还写了不少节气诗词。黄州先后两任知州对苏轼都是崇敬有加,并不以苏轼的戴罪之身而有任何的怠慢。黄州城附近有一座栖霞楼,不仅自具历史,而且登高望远,美景尽在眼前。这一年重阳节来了,知州徐君猷带着一帮臣僚要登楼赏秋,当然苏轼是被邀请的重量级嘉宾了。到了栖霞楼,秋光秋色一览无余,远山近水,层次分明,大家都很兴奋,一边喝酒一边畅聊,仿佛时光凝固了一样。但徐君猷很快发现,在这个快乐的群体中,苏轼有点闷闷不乐,所以特地走过去,与苏轼攀谈起来。苏轼抬手指着楼前的江水说:你看秋天江水慢慢退位了,江中的沙洲也露了出来,秋天带走了大自然的生机,恐怕连还在菊花丛中飞舞的蝴蝶也发愁来日无多了。
苏轼这一番话,让这个徐君猷听得有点出神,原本大家是来感受秋高气爽的,但经苏轼这么一说,也觉得确实有道理,秋天来了,冬天还会远吗?他赶紧对苏轼说:您酒后吐真言,赶紧写下来,就是一首好诗。
苏轼略一沉思说:今天心情确实有点七上八下,我就写一首句子长短不一的词吧。说完挥毫就写下了下面这首《南乡子·重九涵辉楼呈徐君猷》:
霜降水痕收。浅碧鳞鳞露远洲。酒力渐消风力软,飕飕。破帽多情却恋头。 佳节若为酬。但把清尊断送秋。万事到头都是梦,休休。明日黄花蝶也愁。
苏轼在词题中写的是涵晖楼,但他在写给朋友王定国的信中提到这首词的时候写的是“栖霞楼”。这两个楼都在黄州,词里也没写这楼的样子,也很难判断了。再说这首词主要写秋思,与楼的关系也确实不大,楼无非提供了一个喝酒登高的地方而已。
秋天下霜了,江水浅了,水虽然很清,波光粼粼,但远处的沙洲露了出来。你看这苏轼,两句话把秋天很突出的景象就写在你的眼前了。毕竟是初秋,所以风力还不大,有一点凉飕飕的感觉而已,戴着一顶破帽,姑且挡一挡秋风。如果要感谢重阳节,还不如用杯中的酒把秋天彻底送走,因为纵有万般秋思,“万事到头都是梦”,既然人生是大梦一场,也就只有梦里梦外两种状态,何必要春来秋往这么复杂呢?这也不是我苏轼一个人胡乱生愁,秋风起,愁的不只是人,也有蝴蝶,也有菊花呢?是不是差不多天地万物都被笼罩在秋思秋愁之中?
有没有注意到,苏轼的黄州作品有一个基本方向,就是探索人生的价值和意义。即便是一个小小的节日,或者一朵小小的海棠,他引发的往往都是生命的情怀。
苏轼在黄州先后住过三个地方,定惠院、临皋亭和雪堂。其实在雪堂建成之后,苏轼也经常到临皋亭中去吃饭。这个临皋亭的地理位置真是没得说,就在江边,而且从那里下船,游览江景堪称一绝。江景里最让苏轼念念不忘的当然是不远处的黄州赤壁了,其实贬谪黄州第一年的六月,苏辙护送苏轼家人来黄州的时候,苏轼就陪着苏辙转过黄州赤壁,苏辙还写了一首词作为纪念。只是那个时候的苏轼还没有写赤壁的冲动。苏轼什么时候有了写赤壁的冲动呢?主要是杨世昌道士从庐山来到黄州之后,这个杨道士与苏轼共处了一年时间。这可是一个有学问有技艺的道士,山水画画得很出色,会弹琴,会吹箫,懂天文历法,也会算卦,是一个多才多艺的人。
宋神宗元丰五年(1082)七月十六日这天傍晚,苏轼在临皋亭中用完晚餐,突然就有了去赤壁转转的念头。杨道士知道了,马上就赶了过来,两个人匆匆忙忙准备了一点酒菜,带了一支箫就下亭坐船逆流而上,不一会儿就到了赤壁。小船在赤壁下慢悠悠地晃着,秋风吹来,十分舒爽,秋天的江水也变得平静可亲。两人一边喝茶,一边看着波澜不惊的江面,这一刹那竟让苏轼有了遗世独立、世外仙人的感觉,这个时候无拘无束、自由尽兴,苏轼感到了从未有过的轻快。苏轼情不自禁地一边拍打着船舷,一边用他五音不全的嗓子唱着,他大概是想到了屈原,想到了屈原的一系列作品,但也不想完整地背诵某一篇,所以就东一句西一句从《楚辞》里混搭,像《湘君》《湘夫人》《少司命》《思美人》等篇中,都被摘了句子出来,有的还是化用别人的句子,很难找出一模一样的原句。这就是苏轼的随性了,随性的苏轼才是真实的苏轼。
可能被苏轼的歌声感染了,杨道士也跟着吹起了洞箫,箫声轻柔婉转,夜幕中更有一种如泣如诉的感觉,苏轼也被这种带有悲怨的箫声感染了。他问杨道士:你怎么吹出这么凄凉的箫声?杨道士幽幽地说:人生一世,不仅渺小,而且短暂,想与明月同老,想与长江无穷,想让仙人带着我遨游,哪里可能呢?
苏轼一听,这杨道士真是个高人,说:您也知道江水、明月永恒的道理啊!您看从古到今,流走的光阴该有多少,但江水还是江水,明月还是明月。我总结了天地之间的规律是:
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而又何羡乎?且夫天地之间,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适。
这就是苏轼的人生哲学了。这世界上你要说变化,则天地时时刻刻在变化,从来也没有停过;你要说不变,则万物与我其实都差不多是永恒的。天地之间,万物各有其主,你也不用瞎操心,是你的,就是你的,不是你的,你也别想着占有。这个世界只有江上的清风、山里的明月,你听了就是声音,看了就是颜色,这个是全人类全世界共有的,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我们俩尽情享受这个就可以了。苏轼这段话的哲学内容,很容易就能感受到了。但其实这段话还有政治内涵,就是把自然与社会区别开来,在社会中你必须谨小慎微,而在自然中,一切都是慷慨的、亲近的,没有任何利害关系的。因为乌台诗案的阴影还在,所以追慕自然的情怀也就特别强烈。
杨道士听了苏轼一番话,也十分认同,好像他们是同道中人。两人聊着聊着十分兴奋,也不想马上回去,干脆把盘子酒杯清一清,重新开喝。但船上的酒和菜能有多少呢?两人很快就风卷残云,消灭一空,干脆就在这赤壁之下,小船之上,在晃晃悠悠的江水中互相靠着,竟然一觉睡到了天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