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功名只赏诗

作者: 李元洛

小引

宇宙无穷,人生短促。人的一生能有多少个四十年呢?李后主的《破阵子》词开篇就是:“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他抒写的是亡国之君国破家亡的苦痛,我所缅怀的,却是与《名作欣赏》长达四十年的山高水长之好缘。

《名作欣赏》创刊于1980年。1982年,我即在该刊第6期发表《海外游子的恋歌——读台湾诗人余光中〈乡愁〉与〈乡愁四韵〉》,此文旋即为香港《当代文艺》所转载,编者按语说这是大陆首次刊发评介余光中这两首诗作的文章。其实,它也是我多年来在《名作欣赏》发表之诸多文章的第一篇,弥足自珍。余光中在次年三月四日给我的信中写道:“大函及《名作欣赏》第六期先后收到,很是高兴。我的两首小品,承蒙大文评析,且得公于内地广大的读者,也令我非常感慰。”十年后的1993年夏日,我应时任主编的解正德兄之邀,飞越长沙至太原的三千里地山河,拜望了虽非家国却有如故人的《名作欣赏》,游览了晋祠、悬空寺和五台山等处名胜,并作诗文化散文《客舍并州》以记。二十五年后,2018年初,承中国社科院文研所文学评论家陈骏涛兄介绍,时任《名作欣赏》主编的张勇耀女史虽至今缘悭一面却蒙青顾,主动选发在北京召开的拙著《诗美学》(修订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6年版)研讨会之论文。此后几年至今,先后由张主编和杜碧媛副主编经手,刊发拙文多篇,有的长文甚至破例分两期或三期刊出。《名作欣赏》早已享盛誉美名于学林与文林,执事者待我也厚,我屡上名刊,不免有“老树着花无丑枝”(梅尧臣:《东溪》)的喜悦,甚至有“老去又逢新岁月,春来更有好花枝”(陈献章:《元旦试笔》)的错觉。2020年8月,该刊创刊四十周年大庆,秀才人情纸半张,我曾撰书《贺〈名作欣赏〉创刊四十周年》以贺:“星光灿烂锦云篇,纵贯横通四十年。入海黄河歌浩荡,高旌高舞晋高原!”

《名作欣赏》数年前有一刊中之刊,号为“别册”,有数十页之多,每期推介一位年届六十以上的于文学术业有专攻的学人。约在六年前的2018年,张勇耀主编邀我入列,我得此意外之讯,一则以喜,也一则以忧。喜的是,此刊中之刊虽名为“别册”,却有如“龙门”,许多学人均冀一登而可自高身价,至少是与有荣焉,区区如我何尝不是如此?忧的是我已年届八十,却未能与时俱进,不会现代科技的电脑,写作与翻查资讯均付诸原始状态的手工。同时,我虽然十分勤奋,但也生性疏懒,对于各种有关资料均任其星散而未做系统保存,加之从小学五年级至高中毕业数学从未及格,对于和数字密切相关的学术年表更是闻风丧胆,只能长叹“年表之难,难于上青天”。思之再三,非不为也,实不能也。我只得向张主编和具体联络办理此事的杜碧媛女史婉辞。张主编答以“理解”和“遗憾”,但留下一句我不能不为之感动的时下流行语谓之“有温度”的话,就是“你以后想做,可以随时向刊物提出”。

勇耀女史出版著作多部,事业有成,在年过不惑之后,竟考入安徽师范大学攻读古典文学博士,冀综百代之典,成一家之言。三年后学位在握,复挥别山西而定居江南,留校任教。我投桃报李,曾作《贺张勇耀君赴皖读博》联语以赠:“勇冠三军,铁马金戈,健笔一枝歌北狩;耀辉四域,蟾宫秋桂,好风万里赋南征。”自此之后,我为将要面世的《中国古典诗词课》一书所补写的关于《诗经》、曹操诗、陶渊明诗、明代诗歌等文,均由负方面之责的碧媛女史编发送审,《名作欣赏》如同黄土高原上长流不息的汾河之水,仍然润泽江南一隅的那老树新花。不过,出乎意料之外的是,近三个月前,碧媛女史忽发微信重提旧议,其中有云:“之前张勇耀老师约过您的主笔头条,您考虑之后,拒绝了。今日,我还是希望您再考虑下,您在诗歌评论方面的成就那么高,为诗歌批评做了很多工作,做一次梳理也是非常有价值的。您再考虑一下。”她的信,真是令我感愧莫名。编辑的工作有道是“为他人作嫁衣裳”,也有人以“照亮别人,燃烧自己”之蜡烛为喻,我何德何能,更非什么缺之不可的人选,竟能得到勇耀和碧媛两位负责人接力式之垂青?斯则人生之大幸也,何况“别册”已改为“主笔头条”,工作量已大为缩小,更何况宽大为怀,网开一面,“学术年谱”可破格用“著作目录”来替代,我这个被作嫁衣者唯有心存感激,夫复何言?于是,我表示不仅心领而且实领名刊的美意,并说明数年前我并非不识好歹的“拒绝”,而是情非得已之“婉辞”。然而,又一次让我出乎意料的是,碧媛女史见我应承,竟回信说“简直喜出望外”。回首平生,徒增愧怍,我也曾做过几年的省级文学刊物编辑,但何曾有过这样的敬业精神?对作者何曾有过这样谦和友好的言辞呢?

本文的题目为《第一功名只赏诗》,此语出自晚唐诗人、诗论家司空图的《力疾山下吴村看杏花十九首》其六,作于他辞官归隐于山西中条山王官谷的晚年:“浮世荣枯总不知,且忧花阵被风欺。侬家自有麒麟阁,第一功名只赏诗。”司空图一生痴情于诗,在他生活的晚唐,唐诗的旭日初升及其后的鲜花着锦之盛,早已成为只堪追怀的历史与临风凭吊的回忆。但司空图仍然写出了一些好诗传之后世,今日的各种唐诗选本与鉴赏辞典,都有他的一席之地,即如拙著《唐诗分类品赏》,也选赏了他的《杂言》与《华下》,前者为抒写时间与生命的“鸟飞飞,兔蹶蹶,朝来暮去驱时节。女娲只解补青天,不解煎胶黏日月!”后者为兼写自然与世相的“日炙旱云裂,迸为千道血。天地沸一镬,竟自烹妖孽。尧汤遇灾数,灾数还中辍。何事奸与邪,古来难扑灭!”其实,他的《独望》中之“绿树连村暗,黄花入麦稀”就曾为苏轼所激赏,他的《退栖》《华清宫》《河湟有感》等篇,也均是可圈可点之作。他之“赏诗”,除诗歌创作之外,还见之于诗歌理论。其《二十四诗品》影响深远,在中国传统诗学中堪称经典。近年虽有学者论说此非司空图所著,但还不足以动摇原来的定论。后世以“二十四诗品”为名而冠以“新”“后”“补”“终”“赘”者之著作甚多,最有名的为清代诗人袁枚的《续诗品》,流风余泽所及,清代尚有黄钺《二十四画品》、魏谦升《二十四赋品》以及杨景曾的《二十四书品》。晋代大书法家王義之第七子王献之官拜中书令,人称“大令”,他抒写的《洛神赋》被刻于石,至南宋仅残存中间的“十三行”,弥足珍贵,人称“玉版十三行”,清代文学家、画家王文治就曾将司空图与王献之相提并论,作有赠人之名联:“诗如司空廿四品,帖临大令十三行。”此外,司空图在《与李生论诗书》中提出的“韵外之致,味外之旨”,《与极浦书》中主张的“象外之象,景外之景”,《与王驾评诗书》中张扬的“长于思与境谐,乃诗家之所尚者”,均为中国传统诗歌美学中的精金美玉。创作与理论双管齐下,已可见司空图对诗之情有独钟了。他于唐懿宗咸通十年(869)中进士,入宣歙观察使王凝幕府,七年后之乾符五年(876),僖宗召其为殿中侍御史,他竟因奉诏稽迟时日而被降职,后来虽任知制诰、中书舍人等要职高位,不久即辞官退隐,屡诏不赴。天佑四年(907),朱温篡唐建国后梁,诏其为礼部尚书,他更是坚拒不受而于次年绝食而死。他在诗作中多次表示了诗是他的最爱,如“英名岂在更搜奇,不朽才消一句诗”(《争名》),如“此生只是偿诗债,白菊开时最不眠”(《白菊杂书四首》之二),如“世间万事非吾事,只愧秋来未有诗”(《山中》),如“此身闲得易为家,业是吟诗与看花”(《闲夜二首》之二)。如此反之复之之后,他才于有关组诗中写出“侬家自有麒麟阁,第一功名只赏诗”之辞,这是诗之黄金时代的唐朝才可能出现的壮语豪言,这是诗人的审美追求和诗学自信,也是他对自己生命价值的最高期许与诗美肯定。有如一记清钟,它在时近一千二百年之后,敲响了我的心的弦索,激起的是久久不绝的共鸣。

我庆幸自己从孩童时代起,虽然幼不更事,但却有缘和古典诗歌相近相亲,及至年岁渐长,新诗也和古典诗歌一起成了我暗恋的对象,未及弱冠之年进入大学后,更与诗订立了白头偕老的盟约。仕途我无意,商途我不能,只有新诗与古典诗歌以及诗歌理论与批评和鉴赏才是我的最爱,因此,当我后来有缘读到司空图的“第一功名只赏诗”这一金句时,便如获珍宝,感到司空图不仅是自己赋诗明志,也似乎是为千年后的我做代言之人。我曾请友人以此金句刻就一枚闲章,今日以之作为本文的题目,对自己是便于自白,对读者是有如自供,对于诗国先贤司空图老先生呢,则是晚晚生后后辈的我向他致以千年后出于自愿的由衷敬意。

萌芽与源头

一株绿树,有它最早的萌芽;一条河流,有它最早的源头。我的生命的绿树已经旋转了八十多圈年轮,我的生命的河流也已经奔过了八十多个津渡。蓦然回首,在短促而漫长的岁月里,第一功名只赏诗,它的萌芽和源头在哪里呢?

在一个人的生命历程中,最早而且最重要的影响来自两个方面,一是家庭,家庭中的父母;一是学校,学校中的老师。树木育人,父母与老师决定了树木如何抽枝发叶,决定了河流怎样定向奔流。在苍茫的暮色中回眸少年的晨光,我对父母和老师永远心存感念。

青灯有味忆儿时。家严李伏波先生天分颇高,他既娴熟于诗词,香港回归之前,《光明日报》与香港《文汇报》面向全球华人联合举办有关的诗歌大奖赛,他径自投稿一试,竟然一举夺冠。他也精于书法,多次收于有关的馆藏。也曾获得过长沙市象棋冠军,荣任全国象棋裁判。1976 年之后,也曾参与《辞源》的修订,撰写约三万言。但他淡泊于世俗的功名。他的案头与抽屉都置有许多唐诗宋词的专集,至今每当我悠然回想,心中洋溢的,仍是古典的馨香。我当时虽是小小少年,尚在小学的初小与高小之交,但不知缘何对那些唐诗宋词已情窦初开,总是径行取来囫囵吞枣,或是效法父亲吟诵古人或自己的诗作之神情腔调,也自行摇头摆脑地吟哦。大半个世纪过去了,许多旧梦已经依稀,许多往事已经沉入永远也无法打捞的忘川,但记忆犹新如同昨日的,是李白的昂首天外、杜甫的情系苍生、陆游和辛弃疾的英雄气盛、李煜与李清照的儿女情长,还有父亲的若干作品,如历经岁月风雨而不熄的一支支红烛,照亮了我懵懵懂懂的儿时和小小少年,又如一颗颗文学的种子,落在我尚待开垦的稚嫩心田。

犹记抗日战争胜利的那年秋日,我们从流亡中回到故乡长沙之后,有一天父母携我渡湘江而西,往游他们久违的岳麓山。扁舟一叶,船到中流,我的诗兴竟然生平第一次来潮,随口吐出“湘江滚滚复滔滔”之句,还自以为颇有气势,谁知父亲当即指正说,既然“滚滚”而又“滔滔”,太过重复,于是我的处女作就顿时断流而没有了下文。在山上看到一座冷落荒凉的破庙,我心有不甘,抓耳挠腮,终于凑成四句:“碧苔围宝座,佛面绕蛛丝。鼠咬禅房角,蝉鸣高树枝。”这回父亲面有喜色,他说,比“滚滚复滔滔”好多了。但“围”可以改为“侵”,“绕”可改为“挂”,而“咬”可改为“啮”。原来的字有些呆板而不够自然。我不知“啮”的写法读音和意义,他当时还对我比画讲解了半天。乃至年岁已长我才明白,这就是古代诗文创作中所艳称的“一字师”了。

其实,除了唐诗宋词,对我儿时乃至少时影响最深的,还有父亲自己的最早诗作。“苔生石上泉声细,风度林间鸟语柔”,这是我记忆中最初的留存,长大后曾问父亲,他也记不起全诗了,大约写于20 世纪40 年代之初的宁乡县火龙洲乡间,因为之后他写过一首《怀旧》:“浪迹天涯忆旧游,难忘最是火龙洲。墙内芭蕉墙外柳,青青还似昔时否?”1994 年,他的诗联集付梓,题名《雪鸿吟草》,开卷的两首,一是1944 年写于湖南泸溪的《闻柝》:“倭寇侵凌走不毛,月明乡思最难抛。无情最是山城柝,偏向离人梦里敲。”一是次年8 月作于汉寿的《喜闻日寇投降》:“声声爆竹沸湖城,闻缚苍龙喜不胜。扶醉还来窗际立,错将星斗当花灯!”前一首所写的情景是我儿时的亲历亲闻,后一首所绘的情状也是我亲闻亲历。1944 年岁末,我们辗转到达洞庭湖南畔之汉寿,即元末明初诗人唐温如《题龙阳县青草湖》之龙阳,我其时读小学二年级。翌年8 月15 日,日寇投降的消息传来,全城百姓和中小学生提灯绕城游行三夜,鞭炮声日夜不绝。我当然雀跃在提灯游行的行列,而父亲即兴赋诗并展纸挥毫的情景,当时亲眼所见,至今仍恍然如同昨日。2015 年是中国人民抗日战争胜利70 周年,中国青年出版社出版由莫真宝所编之《抗日胜利这一天》,收辑各方人士当天所写有关诗作,家父此作不知编者从何处搜得,竟然也收录其中。父亲生前曾有诗赠我,那是2000 年8 月,其时他侨居于大洋彼岸之旧金山,我远渡重洋前去拜望,他所作而题为《赠元洛》之诗云:“我儿年八八,万里拜高堂。书卷盈行匣,棋秤作战场。论诗推李杜,涉世话沧桑。喜有生花笔,何当花更香!”我于旧诗开笔虽早,习作却很迟很迟,在2012 年所作的《幕阜山八咏》中,有《佳句》一首:“千古清泉石上流,儿时佳句入囊收:‘苔生石上泉声细,风度林间鸟语柔。’”我所加注释是:“儿时所诵家父之作,全诗已不复记忆,仅此两句以存雪泥鸿爪也。”2016 年,我复作组诗《汉寿记忆》,第二首是:“苍生欢庆日重明,万盏灯笼绕郭行。犹记家严诗妙语:错将星斗当花灯!”以上所记诗事,是说明我“第一功名只赏诗”的萌芽与源头,也是再次对润物细无声的父亲表示永远的追怀和感激。

春风风人,春雨雨人。除了家庭的熏陶,还有学校的栽培。

1948 年至1949 年之交,我读初一于长沙县东乡私立达德中学。今日之语文课当时称为国文课,授业者为燕京大学国文系毕业的郑业皇老师,他其时大约五十开外。因时逢鼎革前夕,学校又系私立,故没有什么统一的课本与教材,郑老师虽是新式名牌大学毕业,平日却一袭青衫,慈眉善目,兴来时则吟诗作赋,一副乡间秀才派头、名士风采。他自选自定的教材主要是古文与古典诗词,而且讲解简略,学生了解大意即可,强调的却是传统方式的吟诵与背诵,即所谓读书百遍,其义自见。上课时他偶尔还携来一袋花生,随机对点名背诵成功的学生奖励一撮,如此精神食粮与物质食粮双管齐下,莘莘年少学子更是兴高采烈,课堂上下争相摇头晃脑比拼,以乡音吟咏不绝。当时我能背诵之诗如《长恨歌》与《琵琶行》,古文如王勃的《滕王阁序》、范仲淹的《岳阳楼记》和欧阳修的《醉翁亭记》,数十年后仍记诵如流。不唯如此,我对诗歌的爱好也与日俱深,并养成了对优秀的古典诗歌甚至新诗背诵的习惯,这都应该感念郑老师教诲之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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