功名一梦同驹隙,诗酒情怀胜少年

作者: 姜好

功名一梦同驹隙,诗酒情怀胜少年0

南京图书馆藏有一部《镜墀轩稿》,三册,为道光二十年至二十三年之日记残稿,用“镜墀轩稿”稿纸写成,涂改甚多,末有金叔远题识:

此稿为龚君所著,其家住西庄,与杨遄飞极友好,同刻《幽光集》,余案头《幽光集》已失去,未悉其名字也。道光咸丰间人,东唐市大河两处龚姓皆其同族。稿中往往叙之,但非著名者耳。其父亦举于乡,考县志或可知也。壬辰(1952)十二月下旬,金叔远识。

日记的主人姓龚,并非著名人士。金叔远即金鹤冲(1873—1960),字叔远,常熟人。顺着金鹤冲所指,考《民国重修常昭合志》,《艺文志》中载龚缙熙《镜墀轩诗集》五十卷,又有日记稿本中涉及的《唾余钞》(“因夜不能寐,灯下检宫体二百首,详为注释,分作两卷,以遣闲寂,名曰《唾余》,不忍弃畴曩心血耳”),可知日记主人正是龚缙熙。“父亦举于乡”,即指其父龚棨曾中举,后为溧水训导。而《艺文志》载龚缙熙著作十种,其中即有据杨希澯(遄飞)《琴水弦歌集》跋所著录的《自怡日记》。

国家图书馆藏《龚又村自怡日记》三十二卷,较南图藏本更为完整,字迹清晰,红墨两笔句读,或为清稿本。许勇、徐珊珊、单丽君以国图本为底本整理标点,并参以南图本,定名为《龚缙熙日记》,又附录文献四种:《镜墀轩日记摘要》《镜墀轩诗集》《娘军斗胜集》《鹅湖风雅集》,总计一百余万字,收入“中国近现代稀见史料丛刊”第十辑,由凤凰出版社出版。日记记载连续,前后长达六十四年,内容丰富,从时俗风物、经济生活、会课科举、地方管理、近代战争等多方面,琐屑不遗地记录每日见闻,极具史料价值。

日记传统由来已久,晚清则成为一种文人风尚。钱锺书在《复堂日记序》里指出:“简册之文,莫或先乎日记,左右史记言动尚已。及学者为之,见彼不舍,安此日富。”作为一种私人化的书写,《自怡日记》耗费龚氏数十年心血,将自己一生的得意与落魄、安定与离乱融汇于一日又一日的文字之中,既有青年畅游江南的壮志满怀,又有中年屡经“白发送黑发”的悱恻伤痛,还有晚年作为乡贤对里人的谆谆教化。对于日记,龚氏展现出“虔诚敬谨”的态度,他慎之又慎,撰而复改,失而复补(“雨后严寒,点数十年日记,指冻几僵”“寒重。补书日记,手腕几僵”),还借予亲友观览校改(“顾子和校予日记,改正数处”“梅生借去日记,本多难遍览,以十日为期”“伯谦小祥……犹忆其生前,每到索予日记一观,今谁与予心印”),其日记无疑是一种经过有意编排择取的史料,通过这些取舍,正能够清晰地探查到龚缙熙的自我认知与人生追求。

纵览日记所载之六十四年,很容易发现其中所形成的一种自觉的记录体例,由此我们可以找到龚氏日记中的重点,比如科举制艺、友朋唱和与宣讲教民。

龚缙熙少时即被给予厚望,相士寄语“应早掇科名,格局在七品以上”,可惜一生历试十二闱,终不获售。在《龚缙熙日记》中与有关制艺的文字极为丰富,这些正是龚氏年复一年准备举业的痕迹,其中不仅记录平日里练习与正式科考的试题,还有自己与同试人的排名、得到的评语等。例如,道光九年的会课:

二月,同人仍举会课。首期聚妙清寺,题为《夫子之不可及也》,瞿玉樵明经扆琥阅,取余卷第二。次期聚天竺庵,题为《君使臣以礼》,钱伯诚明经廷栻取余卷第三。三期聚朱氏,题为《善哉问》《暖风抽宿麦,得抽字》。余承金匮华晋石广文鼎奎指教,谓:“要体朱注为己,说得亲切有味,勿掉弄虚腔。”余卷为无锡杨缉甫广文熙之置第三。四期仍聚朱祠,题为《直哉》《首夏犹清和,得犹字》,亦缉甫丈阅,余卷第二。

咸丰元年九月:

廿五日,入场覆试,坐西堂号,与谭小石文寿、俞喆卿钟遂同桌。题为《白雪之白犹白玉之白与》《赋得冷官不禁看梅花,得梅字》,《圣谕》默“隆学校以端士习”,“然学校之隆”至“顾不重哉”一段,经默“一阴一阳之谓道”一章。见正场卷评云:“文心静细,骨节玲珑。策称。诗妥。字匀。稿全。”时杨中丞文定缘公进试院,特地开门。出场返里,督大侄院试。

清代江南地区文教发达,常熟一带人才济济,《江苏艺文志》著录的有作品记载的清代常熟文人1625 人,还出现了一些文名显赫的家族,当地有“翁庞杨季,归言屈蒋”的说法。科举之风亦极为盛行,有进士149 人,举人511 人,秀才5704 人,与科举有关的联文会课、探讨试义成为文士们乐在其中的日常生活的一部分。龚家祖上少有登科者,终于,到龚缙熙之父龚棨一代,由科举走上仕途,出官为溧水训导。这些对龚缙熙的影响无疑是极大的。他幼年便随父上任,而将至耳顺之年仍未能在此道上如愿,自然便将希望寄托在儿子身上,趁文帝圣诞之际,“跪叩三事”:

(同治六年二月初三日)一为今科又逢丁卯,虽未能绍承衣钵,终须努力入场,恳赐平安,俾得竣事;二为先君弃养三十六年,恳请仙师指引还家,饫闻庭训;三为幼儿未克扬声读书,有似病瘖,针砭总难即效,求赐灵方。

细玩以上三事,不难看出总体诉求还是期望能继承父亲衣钵,获得举业仕途上的机会并振兴家族。此后,其三子培祐也成了日记中主要的科考记述对象:

(同治十一年六月)廿二日……于范冕卿副车处领社艺,祐儿第二,附卷姚翔云第一。系庞安仁明经浩培阅,评儿卷云:“首艺顺适。”题为《雍也仁》《求牧与刍而不得》《案头筠管长蒲卢,得卢字》。

(同治十二年八月)初十日,洞港会课,题为《又使其子弟为卿》《九转丹成鼎未开,得开字》。请吴门孙少庭孝廉之鉴阅,祐儿卷取第四第五,一评“入后清辩滔滔,推勘尽致”,一评“中二特佳,诗有好句”,均博花红。

(同治十二年八月十一日)知《赤也束带》题卷,为吴英伯茂才福畴阅,祐儿列第三,评云:“二十八宿罗心胸,元精耿耿贯当中。”亦得彩。

此外,据《镜墀轩著作总目》著录,龚缙熙还专门编撰了《试帖》十卷、《制艺》十六卷、《试艺》四卷,不难想象龚缙熙对于科举事业的用心。可惜以上诸种文献均不见存,不过日记中有关试题的种种文字恰可作为补充,对考察晚清常熟的科举考试也有一定的参考意义。

科举之外,龚氏将大部分心力放在了诗文创作与整理上——日记另一个贯穿始终的“主旨”便是诗。龚缙熙反复强调自己对诗的喜爱,直言日记“聊叙平生阅历,虽琐屑不少遗,为编诗计也”,即日记的详细记录是为诗集的编缀做准备。他在五十一岁时,曾统计十三岁以来所作诗歌数量,“成古今体诗六千八百十二首,抛去许多心血”,《镜墀轩著作总目》中著录的《诗集》有五十四卷,二十本,体量之大,令人惊叹,可惜绝大部分也没有流传下来。他为变化莫测的世事生活所感,发挥热情积极创作,郑重抄录同人诗歌,所编诗集既有个人作品,又有友朋唱和,如《一笑吟》《唾余草》收录个人专题诗作,《娘军斗胜集》《鹅湖风雅集》收录与友朋的唱和诗作,《同人集》收入友朋诗作,等等,另撰有《西窗诗话》,收录常熟诗人大量诗作,以存人存诗为宗旨,略加评点,亦似总集。翻阅《龚缙熙日记》,即能找到上述诗集创作、撮录的经过。

《龚缙熙日记》中还有不少龚氏学诗的相关趣事。龚缙熙评价自己“本性爱诗”,从日记看确实如此。最初的创作是在环境的熏陶中自发产生的,只是过程并不顺利。十二岁时曲师陆大年以“笼内罩婴孩”为上句嘱对,这是为准备考试所做的日常训练,也是诗歌的对句练习,大兄龚缙煦应以“腹中藏锦绣”,龚缙熙却没能及时对出,以为自己“迟钝”;在池塘边见到渔篙上立有蜻蜓,便口号一句“长篙傍六足”,因被私塾老师时堉听见而觉得羞愧。然而这样的小波折并未熄灭他对诗的热爱,细腻的情感、留心的积累与家中“鼓励式”的教育,使其在诗歌创作道路上,呼朋引伴,毕生不辍。诗是他准备考试赋得的必要修炼,是与其他士子社交的日常工具,更是遣闷怀、悼旧友、伤世情的自然流露。龚缙熙穷尽一生沉思吟哦,在其晚年一度病重无法医治时,友人钱芷升以“虞山诗老”四字题在为他预制的棺木上,作为对他一生的总结。“年来晨夕编诗,谓生则祭君,死须殉我,虽不能换一文钱、一升米,而结习在是,万劫难销,倘百年作诗人老,犹可归大布衣中。”即景吟诗,借诗纪事,饮酒助诗,钞诗改诗,赠诗斗诗,在日记里他对自己的诗歌爱好不厌其烦地书写,“虞山诗老”的形象也自然在这一字一句中建构起来。

同样在日记中建构起来的还有龚缙熙“表率一乡,训蒙讲约”的形象,这与年轻时香添红袖、遍游江南的悠闲快意形成了鲜明对比,太平天国乱起,大女自缢殉难,长兄病故,师友死生不明不计其数,自身又多灾多病,这些不幸促使龚缙熙寻求精神寄托。五十七岁时他书疏投坛,成为仙家弟子,此后周历乡村,与民讲约,“劝善书捐、联集众善、创建善会、默化豪富、广谈善恶报应因果、歌咏、缮写、演讲”,宣讲《圣谕》及仙师警语,以此为实现人生价值、担负社会责任的一条路径。这些也在日记中占有不少篇幅,如细数宣讲大纲:

(同治六年九月十七日)拈“重农桑以足衣食”“讲法律以儆愚顽”二则。适讲仙师“戒烟说”,而带王梦蘧所施戒鸦片药,有许多人来索,遂交地保给之。

(同治八年五月廿一日)讲“尚节俭以惜财用”,因月前城乡两社,好胜斗靡,所费血钱百万,天降霪雨以警,又成水灾也。又讲《小学》数则,《家庭讲话》中“济人”“爱物”“孝亲”,《阴骘文图注》数则。还有与之相应的教化实例:

(同治六年六月二十日)登坛首讲“敦孝弟以重人伦”,次讲“完钱粮以省催科”。官长坐地趺听。继而再讲“乩仙”、烟赌两戒。市南有殷二,家虽小康,而辄詈殴其父万兴,学师谕地保传到,跪聆《圣谕》。流连逾时,即着具永不忤逆结,画押放回,合镇人大快。

(同治七年九月十日)讲“务本业以定民志”,并劝人知足、知礼貌。有住庙者邵姓,惯开场聚赌卖烟,予谓:“百般术业可为,何必习此?况夫勤生理,妇赶女红,二口尽可度日。倘乏本钱,可集资借助。”其人颇以为然。

中年之后的灾难病痛转化为焦虑体现在龚氏的日记中,焦虑与日记相互作用,“儿生也晚,不能稔予四十年前事,乃自叙生传,粘于日记中”,促使他写下三十二卷的日记,写下自传、年谱。这些文字可信度极高,又颇有学术价值。“遇一新友,必书其姓字、里居、头衔、履历”,为考察晚清文人生平、交游等情况提供了文献依据;晚年作为绅董参与地方管理,对事件起因、经过、结果的记述亦十分详细,是研究基层社会治理的绝佳案例;他关心时事,日记中涉及定海之战、宝山之战等与英国多次的战争,如实记录太平天国战争下江南百姓的苦难生活,是反映近代中外战争的宝贵史料。

“若日记,作功过格可耳,若作年谱,只可传子孙耳。君又无奇功伟绩足以照耀青史,半生捻断吟髭,只在《镜墀轩》几行墨耳。”布衣龚缙熙的事迹,在史志载籍中不过寥寥几笔,“诗老”龚缙熙却留下数百万字的诗文。《龚缙熙日记》整理者发现这些诗文的独特价值,于书后附录与正文关联较大、篇幅适中的诗歌、传记十余万字,其用心既合于“聊叙平生阅历,虽琐屑不少遗,为编诗计”的日记记录宗旨(《自序》),又免去读者翻检之功,便于前后互参。附录一《日记摘要》,为他人所作传记、自传、履历、著作总目、弟子姓氏录。传记部分与正文的“予撮日记之要,共数百条以备请人作传,而仍有漏叙,随改随增。日不暇给,至夕不能睡”相呼应。又可补充日记所未记,如现存日记截至同治十二年,而自传中有十三年之事,“十三年正月,旧婢得子女,命妇给衣帽抱裙,怜其窭也”,等等。附录二、三、四为诗集,《镜墀轩诗集》《娘军斗胜集》《鹅湖风雅集》,是晚清常熟地区文人交游、结社酬唱的宝贵材料。在标点外,整理者还将《娘军斗胜集》《鹅湖风雅集》与龚氏所编之《同人集》校勘。如“仁风有愿报丁娘(欲以诗扇寄兰舫)”下有校语“《同人集》卷三小注作‘近以诗扇寄兰舫’”;“湘水谁言竞渡忙”下有校语“《同人集》卷三此句下有小注:‘世乱风衰,慨龙舟不作’”,是将《同人集》与附录之诗集互见于脚注中,便于读者了解诗歌创作之背景,也可用以考察相关诗集的形成过程与文字的删润思路。

咸丰辛酉、同治壬戌年间(1861—1862),在太平军占领常熟期间,龚缙熙伤时感事,与同命相连的一帮友朋诗酒酬唱,留下了百篇唱和之作,汇编为《娘军斗胜集》,遐迩传钞,被称为“烽烟之世不废啸歌,亦斯文一脉所寄”。其中有不少诗句如顾仁镜“功名一梦同驹隙”、李璋“诗酒情怀胜少年”等,写功名,写诗酒,写人生,既写自己,也写众生。

芸芸众生中不曾被关注的龚缙熙,随着其日记的整理与出版,被推向历史研究的舞台。这部日记内容丰富,可读性与文献价值俱佳,且整理颇具巧思,质量上乘,期待读者们发现利用。

(本文写作过程中得到日记整理者的修改与鼓励,特此感谢)

作者:姜好,凤凰出版社编辑。

编辑:得一 [email protect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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