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在海南(上)
作者: 彭玉平苏轼在惠州斥资建白鹤新居,就已经放弃了仕途的追求,准备做一个普通人、惠州人。倒不是他完全不想有作为,而是思前想后,确实已经没有了机会,当朝的人是谁他清楚,自己已经六十多岁了,年龄摆在这里,哪里还有什么东山再起的空间呢?东山再起至少要有三个条件:自己不懈的努力,稳健可靠、值得期待的政治背景,经得起岁月蹉跎的年龄。第一点就不说了,也不说太远的政治背景,一眼能看到的时间内应该是没有机会了,光年龄他也熬不起了。再说不断贬谪的生活,他好像也习惯了。当年黄州那么艰难不也熬下来了,再说一地有一地的自然风景和民情风俗,彼此既然不能替代,则到处走走,感受下祖国的名山大川、风土人情,尝尝各地的有名小吃或地方招牌菜,也未尝不是一种生活方式。以前觉得有点令人生畏的岭南,几年待下来,也觉得很亲切很温暖。《宋史》苏轼本传说在惠州三年“泊然无所蒂芥,人无贤愚,皆得其欢心”,这说明他与当地百姓建立了很好的感情,自己的心态也平静,没什么波澜了。不辞长作岭南人,苏轼从心里已经接受了岭南人的定位。只是他当时说的岭南人,就是惠州人。没想到的是,要做个惠州人这样一个小小的愿望也无法实现了。
绍圣四年(1097)二月,惠州白鹤新居终于建成了,苏轼一家老小从嘉祐寺搬了过去。这时候长子苏迈因为被授韶州仁化令,离惠州不算远,所以也赶到惠州探望。在那样一个艰难的时刻,能有较大规模的新房子住,家人也能暂时团圆,已经是一件很奢侈的事情了,苏轼满以为往后的日子也就这样不紧不慢地进行下去了,贬谪就贬谪吧,惠州就惠州吧,此心安处是吾乡。随着朝廷政治局势的变化,宋哲宗重用章惇恢复新法,原来的元祐党人受到了进一步的打击。这一年四月十七日,惠州知州方子容来到白鹤新居,告知苏轼又被责授琼州别驾,昌化军安置。苏轼做个惠州人的梦想就此被终结了。
说起来这个整他的章惇,还曾经是苏轼的朋友,我们看苏轼在黄州,还有两封写给他的信,还在向他讲在黄州的日常生活,可见他们当时的交情还是可以的。苏轼告诉章惇说自己在黄州东坡耕田,已经完全是个“村舍翁”,也就是典型的农村老头的样子了。妻子王闰之养蚕,家里一条牛生了病快要死了,找来个牛医,也找不出原因,还是王闰之说对了病因。章惇也写信给苏轼,问起他的生活状况,两人之间互相关心,彼此倾诉,关系看上去一切都是正常的状态。
但北宋政治的情况总是充满着变化,人与人的关系有时也跟着变化,今天的朋友明天就不一定是朋友了,当然这也是考验人性的时候。在苏轼那个时代,世界的变化多少有点快得让他眼花缭乱,苏轼却基本上是一种不变的状态。有的时候不变是不能应付万变的,苏轼的一生就非常典型地诠释了这个道理。我感觉他的词典里好像没有“与时俱进”这个成语,别的成语少一个两个,问题不大,少了这一个,在北宋时期,对苏轼来说,意味着麻烦必然是一串连着一串的。苏轼晚年是真悟出来了,但悟出来的时候也近晚年了。
苏轼一接到再贬儋州的消息时,毫不夸张地说,差不多有五雷轰顶的感觉,他本来认为自己都已经被贬到这么偏远的惠州了,还要怎样呢?所以一听说再贬儋州,感觉自己这下彻底完了,肯定是有去无回,要死在海南了。他想好了,一到海南,便考虑先备好棺材与墓地,准备就葬在海南了。你看他写给友人的信:
某垂老投荒,无复生还之望。昨与长子迈诀,已处置后事矣。今到海南,首当作棺,次便作墓,仍留手疏与诸子,死则葬海外。
(《与王敏仲书》)
这就是苏轼对未来儋州生活的安排,当然到了儋州之后,并没有真的马上就是作棺作墓。苏轼当年四月十七日接到朝廷之命,十九日从惠州动身,七月二日到达昌化军贬所。他在《到昌化军谢表》中说自己此番到海南“生无还期,死有余责”,他当然知道自己没有什么“责”,但他只能这么说,“生无还期”则是真的这样认为的。他描述在惠州离别时的情形说:
臣孤老无托,瘴疠交攻。子孙恸哭于江边,已为死别;魑魅逢迎于海外,宁许生还?
不光他自己觉得此行很可能走向生命的终点,连家人也是这样认为的,所以临别恸哭,等于最后一别了。但给皇帝的谢表因为带着情绪,用的文字不妨重一点。实际上,走着走着,他的情绪还是会发生变化,尤其当他走到雷州,想到自己已经须发尽白,但体力也还可以,说不定还有机会被赦免。不过这个时候的苏轼即便被赦免,也准备彻底隐居做个农民了,不想再去做什么官了。
其实在惠州的时候,苏轼对生命已经相当看得开了。他到达惠州半年后,朋友参寥子从杭州派人过来看他,那人还带来了一封参寥子的信,大体是担心惠州在岭南,苏轼受瘴疠之气的影响生病。苏轼回信说:岭南有瘴疠之气,这是不错的,但南方有南方的病,北方有北方的病,生了病总会死人,不是只有瘴气才让人生病死亡的。你看京城那些国医,手下被治死的更多,所以就不用专门为我担心了。你看苏轼在惠州就已经做好了坦然对待生命的准备,并不是在海南才恍然大悟,只是再贬海南,他深感突然,而且处境显然更艰难了。
苏轼是绍圣四年(1097)六月十一日到达海南,经过琼山、澄迈、临高,七月二日到达儋州。儋州的地理位置在海南的中北部,第二年(元符元年,1098)九月十二日,有一次与朋友喝酒,有点小醉,想起自己在远离大陆的岛上,四周都是海水茫茫,生命、环境与天地的问题,便一下子来到了面前。关于生命的意义,其实是苏轼在惠州、儋州时经常思考的问题,而在海南,苏轼思考得更频繁,也更彻底。因为在海南,苏轼一开始觉得自己是被命运抛在了一个孤岛上,曾经十分伤感,甚至绝望,觉得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走出这座岛。但转而一想,我这么想还是狭隘了,放大一点来看,整个天地不都是被水包围着的吗?九州不也在大海里面吗?“有生孰不在岛者”,谁的生命能够离开岛而生存呢?这个问题问得真的太有力量了。既然如此,在陆就陆,在岛就岛,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
苏轼在海南最先遇到的困难便是居无定所,生活艰难。生活的贫困超出了他的预期,他在写给程秀才的信中说:
此间食无肉,病无药,居无室,出无友,冬无炭,夏无寒泉。然亦未易悉数,大率皆无耳。惟有一幸,无甚瘴也。近与小儿子结茅数椽居之,仅庇风雨,然劳费已不赀矣。赖十数学生助工作,躬泥水之役,愧之不可言也。尚有此身,付与造物,听其运转,流行坎止,无不可者。
(苏轼:《与程秀才》)
一下子连写六个“无”,可见他的困窘状况,我只有一样不大理解,在海南冬天要炭干什么呢?除了当年海南冬天反常的特别冷,否则炭在海南本来就是可有可无的东西。肉是苏轼的最爱,现在一时没有,苏轼是个天然喜欢结交朋友的人,现在一时也没有朋友,住的条件也比较差。苏轼说,我就不再多说了,一句话就是“大率皆无”,就是生活上要啥缺啥。但以前总以为海南瘴气厉害,来了才知道,这是假消息,其实基本上没有什么瘴气。
没房子怎么办呢?就与小儿子苏过一起动手建了几间茅草屋,主要还是十几个来向我问学的人帮忙建造的,我自己主要做一些泥水活儿。看来苏轼做泥水的能力不错,我怀疑黄州的雪堂、惠州的白鹤新居,他也做了一些泥水活儿,应该是一个不错的泥水匠。估计是程秀才问他的新居环境怎么样,苏轼回信说,我的陋室在军城南边,地势比较低,潮湿,很狭小,周边也有一些竹子和杂树,有时烟雨蒙蒙,极其简陋。即便这样,也已经把身上的钱用得七七八八了。
其实苏轼信中说的已经是住房条件改善后的情况了,此前苏轼还有两段在儋州的居住经历。苏轼初到儋州,因为仍是“责授”的身份,没有安排住地,曾在桄榔林中临时居住过一段时间,桄榔属于棕榈科的一种树干比较粗壮的乔木状植物,苏轼大概在树下搭了一个比较简易的棚子,以遮风挡雨。他还写了一篇《桄榔庵铭》自我调侃了一番,说这地方潮湿,蛇虫出没,活人住在这里就叫住宅,死了葬在这里就叫坟墓。这种语言也只有苏轼能说出来,苦涩而有智慧,环境的荒芜和恶劣在这种调侃中可以想见了。
这样的地方,别说苏轼已经是六十多岁的老人,即便青壮年住久了恐怕也会生病,何况苏轼本来身体就不好。但机遇还是很快来了,有个叫张中的人比苏轼晚一点到儋州,担任昌化军使,也就是儋州的行政长官。那是一个以前崇拜苏轼、现在同情苏轼的地方官员,苏轼到了自己的地盘,当然首先要帮助解决其生活问题。看到苏轼在桄榔庵里过于简陋的房子,他就安排苏轼住进了官舍伦江驿,两人在里面喝酒赋诗、下棋聊天。张中善待苏轼,也逐渐影响周边的人,苏轼各种各样的朋友也就慢慢地多了起来。
但问题还是来了,伦江驿是官方修建的驿站,苏轼是戴罪之身,应该没有资格住进去。苏轼是名人,他也基本上没有隐私,盯着他的人总是有的。没多久,他入住伦江驿的消息就传了出去。当时朝廷派到广西的察访使董必听说后(察访使本来就是到各地巡察各种行政事务以及违规违纪现象的),派人到儋州,让苏轼自己想办法解决住房问题。《宋史》苏轼传是这样写的:
(苏轼)初僦官屋以居,有司犹谓之不可。轼遂买地筑室,儋人运甓畚土以助之。
苏轼也在致郑嘉会的信中说:
初赁官屋数间居之,既不可住,又不欲与官员相交涉,近买地起屋五间一灶头,在南污池之侧,茂木之下,亦可以杜门面壁少休也。
(苏轼:《致郑靖老》)
这地方有水有树,加上偏僻少人,所以苏轼说自己“居之甚安”,没有什么人可以说话,但各种史书在眼前,可以与古人对话。其实,苏轼居住在伦江驿也不是白住的,史书里用了“僦”字,就是租住的意思。租也不让租,那就只能另想办法,所以买地筑室是迫不得已的事情,处处受到钳制甚至歧视,苏轼在这个时期已经养成了差不多逆来顺受的性格,“不欲与官员相交涉”,不让租住就算了,我自己盖总可以吧。苏轼是被朝廷惩罚的人,让他受苦就是章惇等人的目的之一。
这次修建的房子虽然有五间,但还是简陋的,说简陋还有一个证据,就是他多次做梦回到了惠州的白鹤新居,那里的房子确实更有气势。现在离开家乡四十年了,仍是一种“卜居”的状态。所谓“卜居”就是还在找地方居住的意思,六十多岁的人还居无定所,苏轼自己有点说不清楚的苦涩。好在他对住所的要求不高,“且喜天壤间,一席亦吾庐”(苏轼:《和陶〈和刘柴桑〉》),天地虽然大,我只要能放下一张睡觉的席子就可以了。“我本早衰人,不谓老更劬”(苏轼:《和陶〈和刘柴桑〉》),他说自己比一般人早衰,老得快,但在别人差不多可以享福的年龄,他却更加辛劳了。苏轼其实对自己的命运有太多的感慨,为什么同样是人生,自己的人生怎么越走越窄,怎么会越来越艰难呢?这个简直是天问,在那个年代,谁都知道答案,但谁都无力改变。
苏轼在儋州,虽然还有一个琼州别驾的名义,但与黄州的团练副使、惠州的宁远军节度副使一样,薪酬非常微薄,还是不得签书公事,也就是没有行政权力,但他关心文教的自由还是有的。海南的少数民族以黎族为主,当时的文化水平比较低,苏轼就在自己能力范围内,尽量多教化民众,一边喝着当地的酒,一边与年轻人谈着文化、教育等方面的事情,同时也了解他们的民族风俗等。他认为汉族与黎族,只是民族不同,大家都是平等的。“咨尔汉黎,均是一民”(《和陶〈劝农〉》),彼此之间当然也就没有高下,应该和睦共处。事实上,苏轼也很快就融入黎族人的生活当中。这里专门说一说黎子云兄弟俩,他们是儋州本地人,住在城东,以务农为生,长得黑瘦黑瘦的,家里穷,但兄弟俩十分好学,经常带着酒来拜访苏轼,问他各种各样的问题。苏轼当然也回访。他有一首《访黎子云》诗:
野径行行遇小童,黎音笑语说坡翁。东行策杖寻黎老,打狗惊鸡似病风。
一看这诗,就知道苏轼去得多了,几个黎族小朋友都认得他了。苏轼也不知道有没有听懂黎族话,但大概能猜到是笑他的装束。他去找黎子云,一路上鸡飞狗跳像中了邪一样。
他在黎子云家,聊的话题肯定很广泛,但主要是文化与人生的话题。黎子云家旁边有个鱼塘,苏轼也经常在那里钓鱼,偶尔与昌化军使张中一起去。黎子云家虽然穷,但环境很好,除了有个大水塘,还有很茂盛的树林。文人的风雅很容易被这个环境唤醒,有人说,这种风景绝佳的地方应该盖个专门的房子,主人钱不够,我们大家一起凑个份子,一边在里面聊天,一边看风景,尤其是四处的果树开花之时,五颜六色,人生惬意的时刻,大概也就这样了吧。后来这个专门用来与大家小聚的地方果然建好了,命名的事当然就交给苏轼了,苏轼起了个很风雅的名字叫“载酒堂”。载酒堂里当然喝酒就是常事了,黎子云少不得要招待他,而招待苏轼少不了要喝酒。苏轼好酒而无量,经常喝得晕乎乎的,找不着回家的路,好在这条路上牛经常走,牛吃饱了,一边走一边排泄,苏轼跟着牛的排泄物走。你看苏轼迷糊当中,还是清醒的。我们看他写的这首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