俏不争春说平儿

平儿是谁？她姓什么？家乡何处？父母谁何？

第一个问题很多朋友都会不假思索地抢答，第二、第三、第四个问题可能就会懵，无处猜想，也无处考证。因为原著中既没有明写，也没有暗写。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草芥一般的女孩，作者却给予了相当多的篇幅：单单名字在前八十回回目中就出现过4 次，具体的出场戏份占据了 55 回。一个丫鬟，作者如此浓墨重彩，足可看出，平儿不平。

平儿的出身是模糊的：无父母、无兄弟、无姐妹、无家乡籍贯，这在原著中有头有脸的丫鬟中还是极为罕见的。

平儿的身份是尴尬的：凤姐的陪嫁丫头，贾琏的通房丫头，似妾非妾，似姨非姨。这同样是丫鬟中极为罕见的。

然而，就是这么一个出身模糊、身份尴尬的丫鬟却得到了自古及今、书里书外高度一致的点赞好评，这又是众多丫鬟中最为难得的。

那么，平儿到底是怎样的一个形象？为什么得到那么多的好评？其在《红楼梦》中担负着怎样的使命，承载着怎样的意义？接下来，我将从平儿之俏、平儿之难、平儿之能、平儿之善四个层面来试着分析分享关于平儿这个女孩的性格特征。

首先我们来看平儿之俏。

曹公评人，一字千钧：贤袭人、慧紫鹃、勇晴雯、敏探春、懦迎春、呆香菱、憨湘云等，那么，作者给予平儿的一字之评又是什么呢？一个俏字，境界全出。第二十一回《贤袭人娇嗔箴宝玉 俏平儿软语救贾琏》、第五十二回《俏平儿情掩虾须镯 勇晴雯病补雀金裘》，仅在回目中就两次点明平儿之俏，足见平儿之俏是多么醒目，那么接下来我们就看看这平儿究竟有多俏。

这里的俏，首先当然是外在形象容貌之俏：娇俏、俏丽、秀美。其次自然是内在性情气质之俏：温婉、机智、情趣。因为一个人的外在形象和内在气质实在是一而二、二而一的事，根本没有办法分开，因此，这里的分析也只能合二为一。

“遍身绫罗，插金带银，花容玉貌的”（第六回），这是一介村妪刘姥姥眼中的平儿，也是平儿在《红楼梦》中的首次亮相。被初进荣国府的刘姥姥误认为是王熙凤，纳头便拜。虽然是村妇之眼，虽然是误会，但已经见出平儿的外在形象之俏还是比较抢眼的。

第二十一回，凤姐的女儿巧姐儿出疹子期满，贾琏隔离期归来。平儿帮贾琏收拾铺盖，无意中发现了贾琏偷腥的证据，一缕青丝。于是便悄悄地隐瞒下来，避开王熙凤找到贾琏，指着他的鼻子，晃着头笑道：“这件事怎么回谢我呢？”由此可以看出，平儿并非单纯的俏，同时还含有娇的成分。贾琏见她娇俏动情，便搂着求欢，平儿夺手跑了，跑到窗外隔着窗户继续与贾琏斗嘴。一个机智、聪明、灵活、娇媚、有着浓浓的女人味的平儿形象跃然纸上。

第三十九回，在众小姐赏菊咏菊、品蟹咏蟹的时候，平儿来了，李纨劝她留下来一块儿饮酒取乐，揽着她夸她并惋惜她：“这么好的体面模样儿，命却平常，只落得屋里使唤。不知道的人，谁不拿你当作奶奶太太看。”李纨的夸奖，既应了刘姥姥的误认，又再次强调了平儿模样的体面，体面到什么地步呢？不止刘姥姥一人误认为其是小姐，只要不认识她的，都不会把她当成丫鬟。

第四十四回，在王熙凤把贾琏的丑事向贾母告状的时候，牵出了贾母对平儿的评价：“那孩子倒不像那狐媚魇道的”，还是个“美人胚子”。有着丰富阅历的贾母看人一向极准。不“狐媚魇道”说明平儿之俏，俏得端庄，俏得正气，俏得恰到好处。还是在这一回，审美力超强的宝玉眼中的平儿俏得更加具体，说她是个极聪明、极清俊的上等女孩儿，是那些俗拙蠢物所没法比的。

到了第六十八回，初次见到平儿的尤二姐也给出了打扮不凡、举止品貌不俗的评价。

上至最权威的贵族老夫人贾母，下至最没见过世面的乡野村妇刘姥姥，包括忠贞守寡的李纨、水性杨花的尤二姐、风流成性的贾琏、一向对女孩尊崇有加的贾宝玉，再加上作者本人，平儿之俏，几乎众口一词。如果再加上凤姐泼辣狠毒酸的反衬，就更能看出平儿之俏，俏得温良恭俭让。平儿之俏，俏出了独特的人格魅力：有才而不骄，得志而不傲；平儿之俏，俏得宜室宜家，上得厅堂下得厨房。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俏丽的女孩，其举步维艰的艰难处境却让人同情唏嘘。因此，我们接下来看平儿之难。

还是让我们回到第二十一回《贤袭人娇嗔箴宝玉 俏平儿软语救贾琏》，看看平儿的生存处境到底有多难。凤姐的女儿巧姐儿出疹子，谨遵医嘱，贾琏必须和凤姐隔离一段时间。就是在这么一个空档儿，贾琏便和多姑娘搞上了，并且留下了把柄，被平儿发现。为免事端，平儿选择了不说。可是，不说谁会领你的情？于是，避开凤姐，平儿径直找贾琏要说法。贾琏一听，着实吃惊。唯恐事情败露，一边甜言蜜语哄骗平儿，一边趁其不备将把柄抢了回来，并趁机向平儿求欢。凤姐是什么人，平儿比谁都清楚。于是她选择了躲避，匆忙跑出了房间，站在窗外与贾琏隔窗对话，恰巧被王熙凤碰见，便打趣二人为什么不在房间说话。平儿为显示自己光明磊落，更大的原因是惧怕王熙凤，借口屋里只有贾琏，我在屋里做什么？凤姐继续打趣说，正是没人才方便啊！平儿感到了被羞辱，撂下狠话赌气走人。

通过这一段家庭内部夫、妻、丫鬟之间斗智斗勇的情节，我们可以看出夹在夫妻之间的丫鬟处境之艰难：首先，不能声张，声张势必一场风波，对谁都没好处，不如藏着掖着，暂时免去是非。其次，又不能完全憋在心里，毕竟还有个通房丫头的身份，平儿心有不甘，她必须让贾琏知道、领她的情，于是便告知贾琏，不料还是没有斗过贾琏，把柄被贾琏夺了回去。最后，虽然是名义上的通房丫头，但为了不使凤姐妒忌，平儿只能避嫌，躲过贾琏的追逐，与贾琏隔窗对话，可是凤姐非但不领情，反过来还要打趣她，甚至羞辱她。这让平儿很受伤。有通房丫头之名，无通房丫头之实，这本身就是屈辱；尊重了、服从了还不行，还要遭受无底线的话语羞辱，平儿显露出了她作为一个女孩、作为一个正常的人应有的个性：连给王熙凤门帘都不掀，拂袖而去，守住了她作为一个人的最后底线。

第四十四回《变生不测凤姐泼醋 喜出望外平儿理妆》是非常热闹的一回，也是叙述平儿之难最充分的一回。整个贾府响应贾母的号召，凑份子给王熙凤过生日。凤姐当然高兴，自然多喝了两杯，感觉上头，回房歇息。这个时候，为贾琏和鲍二家的约会望风的小丫鬟看到凤姐和平儿回房，撒腿就跑，被王熙凤怀疑，严厉审问之下，小丫头终于说出了实情。凤姐气得浑身打颤，还没到家就隔着窗户听到了贾琏和鲍二家的在商量如何谋害凤姐，扶正平儿。这更是火上浇油，凤姐甩手就给了平儿两巴掌。紧接着便一脚踹开房门，冲进房内，与鲍二家的厮打起来。边打边骂，越打越气，越骂越气，又照着平儿打了几巴掌。打的平儿有冤无处诉，气得干哭。边哭边骂，都是因为鲍二家的在跟贾琏说私房话的时候捎带上了她，才导致凤姐迁怒于她，于是也和鲍二家的厮打起来。贾琏一看连平儿也出手了，便怒吼平儿，平儿胆怯，便住了手。凤姐见平儿怕贾琏，更加生气，再次上来打平儿，偏叫平儿继续帮她修理鲍二家的。平儿进退维谷，只好跑出来找刀子要寻死。

贾琏出轨鲍二家的，凤姐不敢冲着自己的丈夫撒气，将全部的怨气洒在平儿身上，连着三次抽打平儿。平儿也不敢冲着贾琏使气，只好将气撒在鲍二家的身上。最终，两口子都在逼平儿：一个叫她打，一个叫她住手。无可奈何的平儿只好准备自杀。

在凤姐把贾琏的丑事告到贾母那里的时候，不明就里的贾母偏听偏信，也跟着骂平儿是“背地里坏”。多亏尤氏为平儿抱打不平，说平儿没什么错，都是凤姐拿人家出气。两口子不好对打，都拿着平儿撒气，平儿比谁都委屈。这才让贾母明白了原委。最后，在贾母的主持之下，贾琏夫妇还了平儿以公道，向平儿道了歉。然而，作为下人的平儿哪里能承受得起主人的道歉，再次磕头赔罪揽下不是。

平儿之冤，让人唏嘘；平儿之难，让人同情。

平儿的尴尬和遭遇让人想起一句流行甚广的名言：做人难，做女人更难，做丫鬟难上加难，做王熙凤的丫鬟更是比登天还难。

一难难在无亲无故、无依无靠。在众多有头有脸的大丫鬟当中，袭人是有父母和兄弟姐妹的，鸳鸯是有父母和兄弟哥嫂的，就连境况最差的晴雯都还有个表哥，而平儿，孤独如草。在传统的封建婚姻关系中，女人幸福与否，娘家的强弱对一个出嫁的女孩来说，是相当重要的。女人的婚姻，真的就是她的第二次“投胎”，幸福的几率真的就如买彩票，全靠天意。所谓男怕干错行，女怕嫁错郎。在婚恋不自由的时代，女性的婚姻生活的确是在撞大运。如果娘家无人，幸福的几率就更加渺茫。作为王熙凤的陪嫁丫头，没有娘家的平儿，王熙凤就是她唯一的依靠，而这个唯一的依靠却一连扇了她三次。

书里书外都在夸平儿，唯有贾宝玉能够设身处地、推己及人，道出了平儿最深的隐痛：“平儿并无父母兄弟姊妹，独自一人，供应贾琏夫妇二人。贾琏之俗，凤姐之威，他竟能周全妥贴，今儿还遭荼毒，想来此人薄命比黛玉犹甚。”（第四十四回）宝玉没有说错，若论命苦，平儿的确比黛玉、比其他很多小丫头都更苦。

二难难在不上不下、难上难下。作为王熙凤的陪嫁丫鬟是实的，作为贾琏的通房丫头却是虚的。王熙凤之所以让平儿做了贾琏的通房丫头，一是为了拴住好色的丈夫不再拈花惹草，二是为了显示自己的贤惠博个好名声，其悍妒本性决定着其不可能与人分享的。这对平儿来说是不上不下、难上难下，极为尴尬，是一种极大的不公和屈辱，虽然是一个丫鬟。尴尬的平儿又别无选择，只能忍辱含垢、忍气吞声、咽泪装欢。

三难难在分寸把握、尺度拿捏，稍有不慎就可能万劫不复。王熙凤出嫁的时候可是有四个陪嫁丫头的，后来呢，死的死，嫁的嫁，只剩了平儿一人。面对王熙凤这种“嘴甜心苦，两面三刀，上头笑着，脚底下就使绊子，明是一盆火，暗是一把刀”，习惯了强制、粗暴、弄权、居高临下的主子，平儿该如何自处？想想都不寒而栗。争宠，死路一条；装憨，一条死路。著名红学家王昆仑先生说：“软弱平庸了，不配做王熙凤的心腹助手，精明过甚了，王熙凤一天也容不下她。”（王昆仑：《红楼梦人物论》）善妒的凤姐只知一味自私冷酷，好色的贾琏不知怜香惜玉，平儿既要站在凤姐一边为凤姐看住贾琏，又要为半个丈夫的贾琏的恶行败德横遮竖盖，后来还要应付贾琏名正言顺的小妾秋桐的心术不端。单单内部矛盾就有三层，更不要说还有更为复杂的外部矛盾。作为凤姐的心腹、总钥匙、左膀右臂，她还要帮着凤姐管理整个荣国府的衣食住行，要和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其生存环境就更加复杂恶劣：既不能像凤姐那样一味地严酷、逞能、耍威风，又不能一味地宽容、纵容、怀柔。林黛玉所谓的“不敢多说一句话，不敢多行一步路”用在平儿身上只能有过之而无不及。

这种夹缝中的人生，得需要多高的智商、情商才能拿捏把握？所以，接下来，我们看平儿之能。

先说在处理内部矛盾上平儿所展现出来的能力：平衡术与超功利。在凤姐、贾琏、秋桐三人之中，她选边站队凤姐对她来说是最上策。因为她非常清楚凤姐是什么样的人（泼辣、狠毒、善妒等），贾琏是什么样的人（花心、惧内、无能等），秋桐又是什么样的人（短见、狭隘、粗野等），尤二姐是什么样的人（愚昧、温顺、懦弱等），针对不同的人，她有着不同的应对策略，夹在三女一男之间，她显得游刃有余、左右逢源。

她非常明白自己的一切都被凤姐掌握着、拿捏着、决定着。而且她还非常清晰地看清了王熙凤和贾琏这对夫妻是越来越同床异梦、离心离德。她必须有意无意地掌握一些夫妻双方互相不忠的秘密：譬如瞒着贾琏替王熙凤放高利贷，同时又瞒着王熙凤为贾琏的丑行保密等，适当的时候加以敲打还是能够起一定的作用。最重要的是，她必须让王熙凤对她彻底放心，这才能从根本上换来起码的安全感。该藏的藏，该露的露，在满足多方需求的时候撇清自己，不招惹是非，这种平衡术绝非一般女孩子能玩得稳，真真应了那句俗语：好媳妇两头瞒，坏媳妇两头传。平儿在解决内部矛盾上可谓是把瞒与露的艺术发挥到了极致。

平儿之所以有着如此高超的平衡术，关键在于其对自身利益能拿得起放得下，相对超然一些。她知道她的根本利益在王熙凤，所以，她毫不犹豫地站队王熙凤。在站队王熙凤的同时，她更知道鱼与熊掌不可兼得，所以对根本利益之外的利益就相对超然一些。她明白她虽然是个女孩，但已不能再有爱情；她虽然是贾琏的通房丫头，但不能对贾琏再有妄想；面对贾琏明娶的秋桐、偷娶的尤二姐，她虽然身份尴尬，但依然尽职尽责尽本分。跳出自身欲望，不被轻易捆绑，认清自身处境，多害相权取其轻。这就是平儿在家庭关系上所表现出的全身之术，也是全身之能。

再说在处理外部矛盾上平儿所展露出来的才能：市义术与同情心。

作为王熙凤的一把总钥匙（这是李纨对平儿的评价），平儿不但要为王熙凤守住家庭内部的全部秘密和适时开启保险箱，同时还要在关键的时候为王熙凤排忧解难化解风险危机。

第五十二回“俏平儿情掩虾须镯”讲的就是平儿周全体贴、处世妥善的性格特点。她自己的镯子被宝玉房中的小丫头坠儿偷去了，她没有声张，而是瞒着宝玉和病中的晴雯，悄悄地只给麝月一个人讲了事情的来龙去脉，让怡红院找个恰当的时机和理由把坠儿送出去就完了。不过呢，平儿给麝月私下里的谈话都被宝玉听了个正着，这让宝玉发自内心地感动，越发敬重平儿。平儿之所以不愿意声张实在是考虑周全：一是担心平时就对女孩袒护有加的宝玉面子上过不去，授人以柄。二是担心袭人、麝月这些大丫头面子上也不好看。三是不想让眼里容不得沙子的晴雯病中添气。情掩虾须镯，一个情字，就把平儿处理棘手的难题时所遵从和信奉的原则和盘托出。这种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得饶人处且饶人的心态是一种极为难得的健康心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