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在杭州

作者: 彭玉平

作为南宋的首都,杭州近年一直在大力推广和研究宋韵文化,上上下下都在参与,已经形成了一定的规模效应,以此来作为中国文化和浙江文化的典范,我觉得这个切入点是很好的。杭州虽然是到南宋才成为政治、经济和文化中心,但其实主要延续的还是北宋的模式。换句话说,两宋文化具有相当的一体性。也正是在这种两宋一体的背景之下,苏轼才能成为宋韵文化最好的样本。苏轼一生辗转多地任职,而停留时间最长的正是杭州;以地域而论,创作诗文最多的也是杭州。这么说来,苏轼与杭州的关系也就不能不说了。还要特别说明的是,无论是元丰与元祐年间,苏轼在朝廷政治生涯曾一度达到巅峰,还是乌台诗案之后,苏轼沉沦在黄州、惠州和儋州,仕途到了最低谷,这种个人命运的极盛和极衰,或许都带有一定的特殊性。而两任杭州则从状态上而言,似乎恰居其中,也就是介于巅峰与低谷之间。你说得意,他就不用自请外任了;你说不得意,但显然比乌台诗案后在黄州、惠州和儋州的境遇要好。如果我们也采用去掉一个最高分和一个最低分的考量模式,那么杭州的五年时光,或许是评估苏轼一生行事风格和精神风貌的最好样本。简单来说,杭州的五年应该是最接近苏轼本色和底色的五年。苏轼曾感慨自己与杭州不解的缘分说:

轼于钱塘人有何恩意,而其人至今见念。轼亦一岁率常四五梦至西湖上,此殆世俗所谓前缘者。(苏轼:《答陈师仲主簿书》)

这足以说明,苏轼与杭州也是一种双向奔赴。一个人与一座城市,有的时候确实有一种神奇的缘分在。

苏轼两任杭州的具体时间:第一次从熙宁四年(1071)十一月至七年(1074)九月任杭州通判,历时两年零十个月;第二次从元祐四年(1089)七月至六年(1091)三月任杭州知州,历时一年零八个月。两任杭州的时间总计四年零六个月,苏轼自己说“居杭积五岁,自意本杭人”(苏轼:《送襄阳从事李友谅归钱塘》),所谓居杭五岁,只是四舍五入,说的是约数。即便在这四年半中,苏轼还经常因工作关系要到周边的湖州、常州、润州、苏州等地或巡察或赈灾,实际在杭的时间满打满算大概也就四年左右。

苏轼在第一次去杭州之前,原本仕途还是顺利的,但似乎顺利之中总夹杂着一些不顺利。如苏轼刚刚考中进士,在朝中掀起一股“苏旋风”的时候,母亲去世,他只能按下仕途的暂停键,回川守丧。守丧期满,回到京城,苏轼又考中了制科考试,接着被授大理评事、签书凤翔府判官,任期满四年后还朝,不久又通过学士院的考试,任直史馆。按这个节奏,苏轼的仕途简直是一片光明,结果在这个节骨眼上,父亲苏洵去世。苏轼再次按下了仕途暂停键回乡守丧。三年后回到京城,面对的就是轰轰烈烈的王安石变法了。苏轼授官告院,而苏辙在制置司。苏轼已经隐约感到“主上求治太切”的问题,为了保障财利之法,专门设置了制置司,苏辙虽在其中工作,但“诸事措置”还是在王安石、陈升之二人。(参见苏轼:《与子明》一)王安石变法得到的制度保障简直是全方位的,这意味着抵抗或者反对的空间十分有限。

从1069年到1071年,苏轼不断通过多种方法表达了对变法的担忧甚至反对,苏轼对王安石变法的态度,以他对宋神宗说的“求治太急,听言太广,进人太锐”(苏辙:《亡兄子瞻端明墓志铭》)三句话为核心。宋神宗一开始也大体听进去了苏轼的话,表示要慎重考虑苏轼的意见,但王安石以及同党生怕被苏轼的这一番话惹出事端,所以想尽办法来排挤苏轼,更有人借此诬告苏轼。苏轼看来势汹汹,自己已经努力了两年,希望能把变法拉回到一种理性而有序的状态,但基本没有效果。而且在王安石同党的排挤下,他在朝廷的空间也越来越小。在这种情况下,苏轼才自己要求暂时离开变法的政治旋涡,去杭州避一避,也借此看一看变法在基层到底产生了怎样的后果。这是苏轼第一次去杭州的政治背景。

1079年,苏轼在政敌近十年蓄谋已久的收集材料和罗织罪名后,遭遇了著名的乌台诗案,苏轼锒铛入狱,后九死一生便被贬谪黄州。1085年,宋神宗去世,宋哲宗继位,因才8岁,无法管理朝政,所以由祖母太皇太后高氏听政。高太后的政治态度与宋神宗截然不同,她大力恢复旧法,一度被贬谪各地的旧党陆续回京,重获重用,司马光、苏轼等纷纷回到京城担任要职,司马光更是一度为相,苏轼以礼部郎中被召还朝,随后升为起居舍人、中书舍人、翰林学士、知制诰、知礼部贡举等,堪称一路飙升。但这个时候旧党内部的矛盾也逐渐趋于公开化,司马光有意尽废新法,而苏轼认为新法问题虽然很多,但并非一无是处,有些被证明还是合理可行的,应该继续执行。如此苏轼又得罪了司马光以及诸多旧党成员。司马光大为光火,一怒之下,曾想驱逐苏轼出京城,只是很快司马光就因病去世了。但苏轼在京城的日子从此也不好过了。以前新党排挤,现在旧党对自己也有看法,两边都在压制他,苏轼想想为了清静,不如再请外任算了,这样就有了元祐年间苏轼出任杭州知州这件事。

虽然苏轼两任杭州都被称为自请外任,似乎是主动要求到地方上去的。其实在苏轼而言,这种“自请”,也与“他请”差不多,只是程序上,自请显得更有风骨一些。“小器易盈,宜处不争之地”(苏轼:《杭州谢执政启》),虽自称“小器”,但不希望身处过于复杂之地,大概也是苏轼的基本立场。因为彼此相争之地,尽是无情,他领教过多次了。“为求闲散以避其锋”(苏轼:《与张君子》二),就成为苏轼的主动选择。更重要的是,他综合研判朝中形势,似乎因为政治立场与王安石的对立而导致其处境日趋逼仄,他也担心早晚会被罗织罪名。他在《与子明》之四中说:

轼近迁居宜秋门外,宅子稍得厅前颇有野趣,可葺作一小园。但自揣必不久在都下,无心作此也。近日事体颇新,兄弟蠢拙,颇为当权者所忿。孤远恐不自全,日虞罪戾耳。

这才是苏轼要自请外任的真实背景,他已经预料到在朝廷难以立足的处境,甚至担心被无端加罪,以至于对这个颇有野趣的小园也无心打理,在“自揣必不久在都下”的心理驱动下,当然是自请外任为上策了。

按照苏轼当时的身份和地位,外任去杭州当个知州应该也没问题,而结果只是当了个通判。为什么不让苏轼当杭州的一把手呢?苏轼自己的分析是这样:

轼久怀坟墓亲友,深欲一归,但奏状中不敢指乞去处,一任陶铸,故得此也。上批出,与知州差遣,中书不可。初除颍倅,拟入,上又批出,故改倅杭。杭倅亦知州资历,但不欲弟作郡,恐不奉行新法耳。此来若非圣主保全,则齑粉久矣。知幸知幸!余杭风物之美冠天下,但倅老冗耳。(苏轼:《与堂兄》四)

这一封信实在是太重要了,好像还不大为苏轼研究学人所关注。苏轼虽然是自请外任,所谓“故求外补,以尽余年”(苏轼:《杭州谢上表》一),但任地与任职却是一波三折,其中背后的政治斗争真有点刀光剑影的味道。很显然,苏轼自请外任,一开始并未说明要去哪里。宋神宗一开始批示的职务是知州,结果中书反对。中书的建议是颍州通判,结果宋神宗下诏是杭州通判。杭州通判的地位与知州差不多,为什么不让苏轼当杭州的一把手呢?就是担心苏轼到了杭州带头不推行新法。苏轼大概是了解这个过程的,所以特别感谢神宗的保护之意,若按照王安石等人的意见,苏轼的下场可能就更惨了。苏轼当然知道杭州的风物之美,所以上表说“乞越得杭,又过平生之望”(苏轼:《杭州谢上表》一),但也深刻地知道通判是要具体干事的,有点担心被杂事困扰住。

什么叫“乞越得杭”?似乎苏轼原来希望的是外任四明(宁波)或淮浙一郡(参见苏轼:《与范子丰》一),似乎也想过去会稽(绍兴),其《与钱穆父》之四云:“会稽平日欲乞,岂易得哉?”《与钱穆父》之五云:“旦夕入文字乞郡。江湖之东,行亦得之,但恨会稽为君家所夺耳。”目标大致在今浙江境内,而结果是通判杭州,这是苏轼没有预料到的。

再补充一句,苏轼要求外任,也是多年努力的结果,并非只是偶一提出便达成目的。苏轼在《与家退翁》之三中说:“轼连岁乞补外,请越得杭,恩出望外。”《与范子丰》之二中又说:“轼百凡如昨,然方求郡,累削不允,终当坚请,以息烦言耳。”苏轼已经不能忍受朝中的“烦言”了,所以,连年要求补外,似乎至少有八次上章乞郡。(参见苏轼:《与孙正孺》一)他最开始想去的是绍兴,没想到到了地理位置更优越的杭州,所以才有“恩出望外”的惊喜感。

苏轼第一次去杭州前,其实想的是“深欲一归”。杭州通判任上,他想着去宣城或干脆入一宫观——如果去了宣城,则与我的家乡溧阳就近在咫尺了。杭州任满,苏轼依旧想的是回到家乡,只是因为与苏辙的兄弟情义,才去了密州。他在杭州通判任上即将结束之时致信友人说:

某此安健。官满本欲还乡,又为舍弟在京东,不忍连年与之远别,已乞得密州。(苏轼:《与杨济甫》七)

显然苏轼本心无意在不同的地方外任太久,而且外任的种种制约,其实也没有给苏轼留下多少施展政治拳脚的机会,故一再想回乡安居。但兄弟情义确实让苏轼左右为难,最后当然是兄弟之情决定了苏轼的人生方向,他去了密州。而在密州任上,苏轼也一再希望任满后能西还蜀中,归老家乡。(参见苏轼:《与程彝仲》二)

苏轼第二次到任杭州,他的心态究竟如何?我们可以看他写给友人的一封信:

在内实无丝毫补报,而为郡粗可及民。又自顾衰老,岂能复与人计较长短是非,招怒取谤耶?若缄口随众,又非平生本意。计之熟矣,以此不如且在外也。(苏轼:《与张君子》五)

如果是给朝廷的公文,苏轼也许不得不夹杂一些场面应酬之语,这封给朋友的信其实写得清清楚楚。在朝廷已经没有多少做事的空间,到杭州还能切实地为百姓做点实事。自己年纪离花甲已经不远了,这么大的年纪还与人争什么长短,辨什么是非呢?让人生气甚至诋毁自己就更没有必要了。若要我天天见到不合心意的事,却闭口不说,这又不是我的性格,更重要的是我在京城,那些小人会视我为眼中钉,必除之而后快。反复考虑,我还是离开京城到外地更自在一点。苏轼从熙宁年间自请外任开始,他的人生已经介乎进退之间了。他在路经镇江所作的《游金山寺》诗,就有“我谢江神岂得已,有田不归如江水”之句,这也说明苏轼多少带了一点归隐心态而奔赴杭州。还要赘上一句的是,苏轼希望到杭州,还有一个原因便是相识的僧人比较多。他在翰林任上致信辩才禅师说:“日望东南一郡,庶几临老复闻法音。”(苏轼:《与辩才禅师》一)无论如何,到杭州还是切合苏轼心愿的。

很久以来,民间一直有“上有天堂、下有苏杭”的说法。苏轼去杭州,原是为了回避政治矛盾和斗争,但没想到杭州的山水真是太有治愈功能了,他初到杭州就情不自禁地写诗:

前生我已到杭州,到处长如到旧游。

更欲洞霄为隐吏,一庵闲地且相留。

(苏轼:《和张子野见寄三绝句》)

这个诗你要说写得有多好,倒真的未必了,你看前两句三个“到”字就觉得琢磨的工夫还是少了,但来杭州的人为什么对苏轼这首诗特别喜欢呢?我觉得就好像来了太开心,以至于把这种开心表达得结结巴巴,但在这种情境下,结结巴巴也是一种美。苏轼说,怎么感觉我前生就好像来过杭州,到处看着似曾相识,我想就留在这里当个“隐吏”,像隐士一样的官员,找一块清静的地方好好修行自己。这种感觉我不知道各位是不是也有过?有的地方你明明没去过,但第一次去就有一种天然的亲切感。就好像林妹妹怯生生地走进贾府,第一次见到林黛玉的贾宝玉居然说:“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被祖母呛了几句话之后,贾宝玉退而求其次,说:“虽然未曾见过她,然我看着面善,心里就算是旧相识。今日只作远别重逢,亦未为不可。”(《红楼梦》第三回)杭州与苏轼是有前缘的地方,换句话来说,杭州天然与苏轼有着独特的缘分。一见如故,亲切感无处不在。用文学的语言来表达,就是杭州的山水好像就是为苏轼量身定做一般,他有一千一万种爱要交给杭州,他对杭州的感觉,就是既霸气又温柔。

熙宁七年(1074)秋,当时的杭州太守陈襄即将离任,在有美堂宴请群聊。作为下属的杭州通判,感于陈襄与自己的友情,即席赋词云:

湖山信是东南美。一望弥千里。使君能得几回来?便使尊前醉倒、且徘徊。沙河塘里灯初上,水调谁家唱?夜阑风静欲归时,惟有一江明月、碧琉璃。(苏轼:《虞美人·有美堂赠述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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