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体诠释汇中西,哲思治学作新儒
作者: 刘鹤丹 罗兴刚惊闻先生仙逝,直到此时仍不愿相信!
初见讣告,吾与吾家罗先生大吃一惊,皆无法相信此事成真。犹忆去年底,成先生染病初愈,还作诗回应弟子们的问候:
病中忆诸君致意
白鸟海上来,数年失踪迹。
今日突归来,仰首青草地。
不知何所去,不知何所来。
空山新雨后,归来即欢喜。
中英 2023.11.20.夏威夷
成先生总是乐观向前的,很理性也很豁达地面对人生。
尽管成门弟子群和朋友圈的痛悼信息不断涌来,我仍抱着一点儿希望,问询几位从夏威夷大学毕业的朋友,确证其实。然而无可奈何,成先生终是去了!离开了他热爱的哲学!离开了他热爱的中国哲学!
自2001 年初识成先生,至今二十余年,不止先生的才学令吾辈景仰不已,而且先生对中国文化、中国哲学的赤诚之心也让吾辈永远铭记!
接橥本体诠释
成先生的一生可谓为哲学的一生!与成先生相识愈久,这一点我与罗先生体会得愈真切。
2001 年秋我考入北京师范大学研读中国哲学,不久在北师大图书馆发现一本名为《世纪之交的抉择——论中西哲学的会通与融合》的书,署名成中英,翻看几页,觉得很有趣,有些地方契合我心,遂借阅细读。大约一个月后,我看到讲座预告,报告人就是成先生。我非常惊喜,提前到达敬文讲堂听讲,成先生一口气讲了两个来小时,我边听边记,同时也产生了许多疑问。报告结束后,我向成先生请教,成先生非常耐心地回答我;可是他还有其他行程,无法长谈,就送我一张名片,让我通过电邮与他交流。当时我真的很激动,没想到国际知名的哲学家竟然如此诲人不倦地对待一个普通学生!
若干年后,2015 年11 月至2016 年11 月我在夏威夷大学中国研究中心访学,有一年的时间可以聆听成先生授课。课下成先生很喜欢和学生们交流,每次话题都离不开哲学。说起哲学,成先生侃侃而谈,总是有说不完的话。只要提起一个哲学话题,成先生无不通达,常常自如地一直讲下去。如果不提醒,他会忘记时间流逝。我常常惊叹成先生学识的渊博与思考的深刻,他对一切与哲学有关的问题都有兴趣去探究。
给我的印象是,成先生很少有空闲,总是处于上课、著述、做报告、开会这样一个纯粹的思想与学术轨道中,他的生活似乎就是为了哲学。即使偶尔有一些日常事务需要处理,他也总能以最短的时间处理完,回到哲学思考中。当时成先生年龄大了,用电脑打字有些慢,我就经常帮助他打字,他口述,我负责记录,有时会有电话进来,差不多每次挂断电话,他都能马上接续之前的哲学言说而不受干扰。我常常惊叹成先生思路的清晰与敏捷!他总是强调逻辑清晰,或许这跟他早年跟随逻辑哲学家蒯因先生(W. V. Quine)学习有关,或许跟他“天性好奇”“还是理性的”a 有关;此外,成先生有一次说,他主编《中国哲学季刊》(Journal of ChinesePhilosophy),需要审阅编辑大量文字,对逻辑也是很好的训练。
成先生在哲学方面有很多建树,不过他自己最满意的成就应该是本体诠释学吧。他在自己的十卷本文集《自序》中特别列一标题为“接橥本体诠释”。他说本体诠释学是他在1985—1995 年间基本的思考结果。b 记得2016 年8、9 月我帮成先生整理有关诠释学的文稿,大概用于他回国参加的相关会议。他说20 世纪80 年代他在国内率先用“诠释学”一词,而汤一介先生用“解释学”一词,他们两人为此有过一番学术争论。成先生让我帮助收集汤先生有关解释学的论文,后来口述了一篇文章,我负责记录整理,题目就叫《我与汤一介先生对中国诠释学的论辩》。c 当时汤先生已经过世,成先生在文中回忆了他与汤先生的交往。
开篇成先生即说:“1983 年在纽约大学召开第四次国际中国哲学会议,汤一介教授并同肖萐父、金春峰、方克立等诸位教授参会,我负责接待,从此与汤一介先生建立了学术友谊。”成先生回忆,1985 年他与汤先生曾议及创办中国诠释学刊物,后因工作繁忙而搁置;1986、1987 年他和汤先生在使用诠释学还是解释学这一名词称谓上发生分歧,并列举了他与汤先生理解的四个差异。在文中,成先生说:“我显然是在本体诠释学层面上把中国诠释学的基础建立在《周易》或《易经》本体学的基础上。”又说:“中国和现代西方的诠释学传统有区别。而我是有针对性的,针对海德格尔或伽达默尔这个具有二元论的哲学基础的诠释学理论。”在与汤先生的理解比较中,成先生谈到他对“诠释”的哲学思考,他说:“诠释是一种思想的过程,是思维的方式加以表达出来。”在成先生看来,“诠释”是一种思想创造的活动。
“本、体、知、用、行”是“本体诠释学”的展开,成先生不止一次在课堂上解释其含义,有一次我还专门做过记录。可惜我的电脑后来发生故障,在夏威夷期间保存的文档全部丢失,幸亏邮箱里还存留了一些帮成先生记录整理的文稿,只是这篇文章不幸在佚失之列。现在只好借用成先生的十卷本文集《自序》(后文简称《自序》)来回顾此说,当时我曾帮成先生记录《自序》,他这样说:“吾人可以把‘性情’当作人的本体,把‘心智’当作知之活动所致,然后再以‘用行’来表达本体的实践。”这是成先生用中国话语来解释“本、体、知、用、行”,其实他有学理的解读。虽然我的记录丢失,但吾家罗先生稍稍弥补了这个缺憾。他深入拜读了成先生的本体诠释学著作,并与成先生做了大量讨论,合作撰写了《“世界哲学”的本体诠释——中国哲学的世界性与世界化》,发表在《晋阳学刊》2020 年第5 期。文中指出:“广义的本体诠释按照‘本、体、知、用、行’的架构包括了本体学、本体诠释学、本体知识论、人类整体伦理学、本体美学以及管理哲学、C 理论等重要的理论总体构架。”在《自序》中,成先生将这一系列理论归纳为“我的哲学之基本内涵”。可以说本体诠释学是成先生哲学体系的主体。
我查阅了一下电脑中保存的成先生的论文、著作索引(1963—2015)(Chung-ying Cheng’s Bibliography),输入“本体”和“Hermeneutic”关键词,发现从1988 年开始,成先生用中英文发表了许多相关论述。中文方面,1988 年发表《中国现代化的哲学省思:从本体诠释学观点论中西文化中的异同问题》一文,载《中西文化比较研究》,可能是他最早关于本体诠释学的思考。2006 年专著《易学本体论》和《成中英文集(第四卷)·本体诠释学》相继出版,应该是他关于本体诠释学的成熟之作。英文方面,目前我可以查阅到最早的一篇论文是2000年发表的“Confucian Onto-Hermeneutics : Moralityand Ontology”(Journal of Chinese Philosophy . Vol.27,No. 1 : 33-68.);最晚的一篇是2014 年发表的“Hermeneutic Principles of Understanding as theLogical Foundation of translation,Translating Chinafor Western Readers Reflective”(Critical,andPractical Essays ,State University of New York Press,2014 :25-44.)。
对于“本体”一词,成先生有自身体会。他在2022 年“回应祝米寿诗答谢诸君五首”中第三首《本体》一诗中抒发了自己一生的心得,其诗云:“万物皆有本,本立道自生。时空赋形构,体用若有神。”成先生不仅是做理论的创造,更有生命的践履。也因此,他的哲学建构在20 世纪末期和新世纪不断凸显而被广泛认知,成为我国港台新儒家在牟宗三先生去世后很有国际声誉的代表之一,而他与其他第三代新儒家相比的独特之处就在于他认为自己是哲学的。有一次课后闲谈,成先生曾与我们几个中国来的学生说过他与同时代的杜维明先生、余英时先生等治学的差异,他说自己是哲学式的,他思考问题从哲学立场出发,他追求逻辑的严谨,他爱好抽象,总之他是哲学的。其实,成先生的哲学不止于原创性思想之发生,更是化为生命中的行动,他在促进中西文化交流的实践活动中做了大量工作。
儒学是哲学
成先生形成“本体诠释学”的认知,离不开他对中西文化、中西哲学的熟知和钻研,正如他在《自序》中说自己是“深契西方哲学”“反诸中国哲学”。成先生作为第三代新儒家的代表,并不仅仅坚守中国传统文化的本位,也不只把西方哲学当作中国传统向现代转化、创新的某种工具或途径,而是深入中西内部探求二者的真正会通点。对此,他在《自序》中说:“我从1985 年在北大哲学系讲学时,就抱定一个宗旨,即:古典的中国哲学和现代的西方哲学应能够建立一个彼此理解的关系。”成先生这样说,也这样做。
为了研读西学,成先生负笈美国,学有所成后投入中国文化和中国哲学的研究。他运用西学方法,阐释本体诠释,并将之用于中国文化,他认为:“只有从中国传统文化的‘本’‘体’中不断生发出新‘知’识,才能真正丰富现代生活的‘用’与‘行’。”(罗兴刚、成中英:《“世界哲学”的本体诠释——中国哲学的世界性与世界化》)成先生津津乐道自己的家学传统,不止一次谈起父亲给予他的传统文化熏陶。他说,他的父亲学古体诗词,经过严格训练,做得很好,著有《藏山阁诗》,这让他在小时候对文学产生了很大兴趣,长大后也注重语言文字的修辞。年龄渐长,成先生又生发了很强的求知欲,喜欢天文学;入读台大外文系后,受方东美先生影响,又对哲学产生好奇,毕业后遂赴美研习逻辑哲学。对导师蒯因先生的逻辑方法,成先生是很赞赏的,他在《自序》中指出近代西方科学方法、逻辑方法走入极端,为拨乱反正,“蒯因即重新建构,讲‘经验的世界’,尤其谓是语言在表达经验,重构科学的知识;通过语言分析和逻辑分析,来构建科学真理”。可以说,成先生幼时接受了传统文化“四书”“五经”的滋养,青年时经历了严格的西方哲学训练,因此在中西会通方面能够做到得心应手、信手拈来。因为有此素养,成先生在夏威夷大学既讲授中国哲学,也讲授古希腊哲学,以及逻辑学等课程。
成先生虽在西学方面造诣深厚,但他将自己的学问重心放在中国,放在中国文化和中国哲学上,用力最多的是儒学。他对儒学的期待是很高的,在《反思儒学的真诚性与创发性:论当代儒学的三偏与三正》d 一文中,他指出:“反观中国儒学的发展,我们还是需要回归到一个创造性儒学的阶段,就是认识儒学的创发性和真诚性。”“从儒学的历史来看,一旦儒学失掉真诚性,就失掉创发性,就失掉生命力,就不能面对现代性。创发性与真诚性有密切关系。儒学不能在现代发展主要是因为它丧失了真诚性。”对当代儒学的发展,他在该文中认为存在“三偏”,即“角色伦理之偏,心性儒学之偏,政治儒学之偏”,因此“我们要求其正。简单地说,儒学是‘本立而道生’的德性主义”。成先生非常认真地思考儒学的未来,真切地希望儒学在现代有创造性发展,他为此一直努力着。
成先生非常推崇孔子,他说:“谈到儒学的真诚性,我们需要回到孔子。”(《反思儒学的真诚性与创发性:论当代儒学的三偏与三正》)在另一文《道:道统与道心》e 中,成先生说:“孔子的一个伟大的地方就是把《五经》的精华融合成为一套人的生命与道德哲学,把道统变成人的终极理想和追求、对人的群己之道的追求,具有一种道统重建性质,而且从这里可以看到古代文明圣贤的智慧。”同样,他在2022 年“回应祝米寿诗答谢诸君五首”第四首《夫子》一诗中抒发了对孔子的崇敬,其诗云:“博我以文先,约我以礼后,循循善诱心,欲罢不能情。”成先生多次在自己不同的文章中表达了对孔子的致意,比如他说孔子以三代之知为基础,知礼乐文明的根本在人性与天道,进而依此谋求重建道德信念和礼乐秩序。这样的例子很多。
2016 年2 月6 日除夕当天下午,成先生受“乐道塾”邀请,做了主题为“人类五大文明与四大宗教”的讲座,后整理成文《析论人类五大文明与四大宗教——突显华夏文明中儒学中道涵容精神》f。同时受邀出席的还有夏威夷大学癌症中心的贾伟教授和谢国祥博士等人。在讲座中,成先生谈到,希腊文明的理性精神是外在实体主义,希伯来的宗教文明是外在超越主义,欧美文明是现实权力主义和科技精神,印度文明是内在消解主义,中国文明是内外合一和中道涵容精神。他对华夏文明很自豪,认为三代之前尚有文明,就是生活于公元前6000 年的伏羲创造的《易经》文化形态,这是中国文化的源头活水。成先生还指出儒学不是宗教,他说:儒学本来是一种学问,而且是开放的学问,但具有一定的信仰性,“我是把儒学看作哲学,看作一种精神的价值观”,“我个人情愿看到基督教的儒学化,结合中国人对天的信仰来阐释基督教,也接受儒学发展基督教的真诚精神、正义精神以及牺牲奉献精神”。儒学不是宗教而是哲学这一观点,成先生在《反思儒学的真诚性与创发性:论当代儒学的三偏与三正》中也有相似表达,他说:“儒学作为儒教是一种教,教的目的是教化社会,儒学有教的充分含义;但儒学作为一种教与宗教信仰还是不同的。儒学是一套信仰,但儒学是知识化的信仰、智慧化的信仰。”在闲谈中,成先生也是这样的态度,有一次印象特别深刻,他温和而坚定地说:“儒家不是宗教,儒家的教是教化!”此时此刻,再次翻看这些记录着成先生哲思的文稿,我仍然感动不已,他的言语如此真诚!成先生就是如此真挚地敬重孔子、热爱儒学、热爱中国文化!他对中国哲学充满信心,充满期待, 他一直为此努力思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