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不归沉碧海

作者: 孙海燕

2024 年7 月4 日,我一大早带着放暑假的孩子到中大眼科医院去。刚坐上大巴,就在微信中看到成中英先生于美国夏威夷时间7 月2 日辞世的消息。发布者是成先生所在大学的熟人,消息应当属实,见朋友圈尚未有其他相关消息,我随即转发了此信息。

汽车在高速路上奔驰,窗外时疏时骤地下着雨,我的思绪却飘荡在万里之外的檀香山——那个碧海银沙、乔木葱茏的太平洋岛上。一个多月前,成先生还跟我通过话,说今夏将回国内,方便的话可以谋面。谁知世事无常,竟这样天涯咫尺地传来他的噩耗。这位名扬国际的当代新儒学大师,在中西哲学会通中挺立了半个多世纪的成中英先生,真的回归道山了吗?

我长期有这样一种心理,不知是否与人“心同理同”,即但凡对我精神世界稍有影响者,尤其是那些老景日深的人,总常会念及他们的年龄,对他们何年出生,记得格外清楚。何以有此心理,自己也说不清。盼他们与世长存吗?当然也不是。只能说,他们的“住世”,对我有种心灵“感格”的意义。我想,这也算是孟子所谓“君子所过者化,所存者神,上下与天地同流”的一种呈露吧!而待他们一一老成凋谢,我也没有世人悼文中常描绘的“悲从中来”,更多是一种“斯人已去,易水犹寒”式的震惊、感叹与怅惘。多年前,南怀瑾先生圆寂于太湖之滨,我夜不能寐,写了四首悼诗。后来金庸先生谢世于我国香港,我撰写了十三副挽联并序。李泽厚先生在美国辞世,也写了篇两万字的纪念文章。他们皆是对我精神生命有较大影响者。其他如蔡仁厚、余英时等先生去世,我也都撰有挽联。这些人物,我虽未能于现实中一识尊容,但长期读其书、被其泽,常想见其为人,一朝离世,拳拳之心暂难释怀,故不避“自作多情”之讥,随心写一点悼念文字,也算是为自己的心路立下一块块路标。

记住成先生的大名,是在世纪之交,依稀是黄克剑先生在某篇论“新儒家”的文章中,称继徐复观、牟宗三、唐君毅等第二代新儒家而起的第三代新儒家代表人物是蔡仁厚、余英时、刘述先、成中英和杜维明。当时第一感觉,是这些人名字都起得好,用孟子的话说,叫“充实而有光辉”。后来读其书,领略其渊深学识与儒家情怀,此感觉愈发强烈——与一般学者不同,他们似是带着某种高贵的文化使命应运而生的。嗟予末学晚辈,对此类前辈高人,多无由得识,杜维明先生亦只在稠人广坐中见过几次,并无直接交往,勉强算得上有“亲炙”“从游”之谊的,也只有成中英先生了。

我曾有缘,于2017 年8 月至2018 年3 月近7 个月时间,到美国夏威夷大学马诺阿校区(Universityof Hawaii at Manoa)访学。这所大学是海外中国哲学研究的重镇,知名教授成中英、安乐哲等长期耕耘于此,更早的前辈,当然还有被誉为“北美大陆的儒家拓荒者”的陈荣捷先生。不得不说,在异国绝域的风情万种中,得遇一代鸿儒成中英先生,亲闻其謦咳,亲聆其教诲,对我是一段极其难忘的经历。

赴夏威夷大学前,我未与成先生有任何联络。但我心里明白,此番不远万里地造访宝地,拜访他只是早晚的事(时安乐哲先生刚荣休,已在北京大学任教)。甫抵夏威夷,一起访学的瞿华英博士,就把成先生的微信推给我。加成先生微信时,夜已渐深,想不到他即时通过,并直接打电话给我。他问我所学专业、国内导师等情况,并问我的访学导师是谁,我说是Franklin Perkins(中文名方岚生)教授。他又问是谁建议你选了Perkins。我说是中国研究中心的Daniel Tschudi(中文名寇树文)先生。并补充说,起初我曾想过选您,但Daniel 说您年龄偏大,报的学生又多,怕影响审批。成先生说,报谁做导师都没关系,欢迎来夏大访学!

我访学是供职单位广东省社会科学院资助,修多少课,修什么课,皆无硬性规定,回去交个课题结项。访学期间,我除了参加教会的一些课,在哲学系选了Perkins 教授的“哲学问题探索”“中国哲学”两门课,还有他主持的《中庸》读书会。当时成先生开了“宋明新儒学”“本体论”的课,但“本体论”的课与Perkins 教授的课时间冲突,最多能听下半场,我匆匆赶过去听了两次,感觉不得要领,也就作罢。这种顾此失彼,固有国人常见的尊敬导师心理,当然也有另一番计较,即想多受一些西学训练,至少见识一下西人的学问路数,否则,大老远跑到夏威夷,反倒找个中国教授上课(成先生虽是美籍华人,我心理上总视之为中国学者),出国访学的意义何在?另外,我还有一目的,即想趁此机缘,好好补一下外语。但不得不承认,后一想法很大程度上失败了。当时我已年届四十,语言天分又先天不足,想提高外语已经很难。因英语听力尤其不好,上Perkins 老师的课很吃力,等我渐渐听出一些门道,访学却又要结束了。

相较之下,还是成先生的“宋明新儒学”最合我脾胃。要说的是,我常年有午休习惯,信奉“中午不睡,下午崩溃”之说。在夏威夷访学,饮食的不适还好将就,最让我苦恼的是午休没保证(美国人似无午休之习)。有时上午有课,下午的课又在一两点,这在别人,大不了喝杯咖啡,挺一下就过去了,在我真是要了命。住所虽不甚远,也近两公里,来回要一小时,是无法回去的。而成老师这门课在下午,我上午恰好没课,就午休后过去。由于内容的原因,加上国内学者不少,成先生虽用英文上课,但语速不快,且常夹杂些中文,我大体还能跟得上。

成先生是1935 年生人,时已八十二岁,讲课时气力已弱,没什么激情,但仍算得上精力过人,足以将他一生的学问发用出来。每次上课,他也会带一记录本,及《四书章句集注》之类的常见书,讲课时却推在一旁,一任自由发挥。这是“无分西东”的课,从柏拉图、亚里士多德到康德、黑格尔,再到维特根斯坦和奎因,从《易经》、孔子到朱子、阳明,再到梁漱溟和牟宗三,古今中西之间,他都信手拈来,俨然鹰飞雕振,俯仰之间,无入而不自得。这一情景,让人想起成先生所描绘的,自己在业师方东美先生“哲学概论”课上所受的感发一样,“把听者带到海底龙宫,云霄九天,去欣赏各种瑰宝珍藏,并领略银河繁星之美”a。

成先生上课,师生界限颇不严格。他虽是主角,学生有疑惑,可即时发问,时而引发一小讨论。这与国内常见的导师高高在上地讲,自有很大不同。他回答问题,则旁征博引,颇能切中肯綮,言谈举止间,闪烁着大思想家独有的那份从容与自信,给人以渊渟岳峙之感。这类课往往一讲就三四个小时,中间虽有小憩,但很少见他喝水、出去走动。这时,往往有一两个女生,指着板书问这问那。如我辈者,多起身接杯水喝,跑趟洗手间,或走廊上闲聊几句。成先生却无此余暇,过会儿看看表,问刚才讲到哪儿,定一定神,又继续上课。

一般老师授课,多是对备课内容的复述。成先生上课,本身是在做哲学思考。这从他讲课细节和表情上不难看出。譬如分析朱子、阳明的一些概念,他常是中英文互诠,刚写下英文,又觉得不够贴切,略加沉思,匆匆擦掉了,换作另一词。我极服膺成先生的分析头脑,他课堂上常勾画一些简易的图标,以表达他的诠释框架。对这些图标,也随时调整,补充这条,合并那项,有时又画个更大的圆圈。一只碳素笔,直是在他手中写了擦,擦了写,到下课时,两米见方的“白板”已密密麻麻。学生擦黑板,他会提醒某图标先不擦,自己有时也用手机拍下来。遗憾的是,当年成先生课堂上讲了哪些具体论点,我几乎记不起来了。唯一能想起的,是他对阳明“四句教”的“无善无恶心之体”颇不同意,认为是受到禅家影响。但这不算小论点,而是大判断,且与我个人的关注有关。即便这一点,也忘记是他在课堂还是私下跟我讲的了。

一次课间聊天,我问成先生平时怎么养生,还专门问他有无“打坐”的习惯。有此问,是因为与他的这番接触,使我愈发意识到,大凡治学有大成就者,莫不是记忆力、精力过人,他们也常有切己的养生法门(据说钱穆、饶宗颐等人皆有日常静坐之习)。成先生笑眯眯地说自己不静坐,顿一顿,带着几分自负兼自嘲的语气说:“余英时吸烟就是休息,我工作就是休息。我信奉《周易》中的话:‘君子黄中通理,正位居体,美在其中,而畅于四支,发于事业,美之至也。’”见他如此掉书袋,大家都不禁大笑起来。

成先生说自己“工作就是休息”,虽语近戏谑,但并非假话。他的寓所,名字就叫“生生不息斋”,想一想,也真是意蕴无穷!其自我警醒耶?其反身而诚耶?其于穆不已耶?盖易道之生生不息,大生广生,其间必有养生之道存焉!不难设想,若非对学问有真诚的热爱与敬畏,成先生绝不可能有偌大的学术成就。他对学问的孜孜以求,确乎给人以“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之感。一位选成先生做导师的访学者对我说,成先生常在凌晨打电话与其讨论哲学问题。这自不足为奇,因为他这时才方便。记得有次上课,自下午三点始,不知不觉竟上到晚上十点,外国学生跑光了,仅剩少数国内学生,成先生知我和另外两位同学住得远,就亲自驾车送我们回住处。我坐在车上,心下既惶悚又感慨,今晚给我做司机的,不仅是一位八旬老人,而且是一代新儒学大师!躺到床上,甚觉良心不安,给他发个微信,问他到家否,他没有回。第二天醒来,则收到他凌晨的回复,原来这么晚他还没睡。

平日里,成先生自己开车到学校,他衣着朴素,一派亲切随和,绝非学术会议上的那种西装革履。有时远远看到你,他就先站定了,笑眯眯地望着你,似乎等你上前打招呼。我和朋友去过他家几次,有次是帮他搬运书,一次是教师节,大家带了水果、披萨等到他小区的一楼聚餐。小区内有个泳池,面积不大,深处达两米,真是一潭深碧,我下去游了两次。

听了成先生一个月的课,转眼到了中秋节,我诌了两首诗,向他致以节日问候,题为《丁酉中秋诗呈成中英先生》:

其一

发华依旧气氤氲,故国山河百望深。早携西洋经万卷,更攀东岳石千寻。生生不息天行健,亹亹多情志未沉。潮起夏威夷上岛,弦歌遗响汉唐音。

其二

博雅鸿儒素所钦,重洋渡尽波森森。先生检点春风坐,小子深惭桃李心。东圣高论尚易解,西贤妙理未能箴。却缘难谙英伦语,辜负金声玉振音。

诗意很浅显,前首以晚辈身份,表达对他一生哲学探索的敬佩,后首写我的听课感受。他讲中国哲学,我自谓跟得上思路,但英语听力所限,终不能尽得其意,辜负了他学贯中西的“金声玉振音”。后在朋友建议下,我将两首诗用毛笔写成“书法”,连同自带的一副孔子挂像,在一次上课前呈献给他。他当然很开心。这算是我在众人前出了一次“风头”。

我早知道,成先生在青少年时期,既嗜好科学,亦酷爱文学,其父成惕轩先生,堪称我国20 世纪的骈体文大师,在经学、古文、诗词、对联等领域皆造诣极深。成先生自小趋庭鲤对,不仅能写现代诗,也能写旧体诗。他用楚辞体写的《哲学之歌》,书写了他的一生志业与求索之路:

原吾心之所知兮,扬吾心之所志。

吾生性豁朗而豪直兮,喜飞龙之翱翔。

原吾知之所昧兮,乃有性之省思。

遇狂飙之袭击兮,几魂失而神伤。

为探幽而入深谷兮,亦有探幽之胜义。

原吾生之不竭兮,神伤亦为知之粮。

再生飞以览众宇兮,悲人寰之无常。

喜见天之曙光兮,吾心知止而能安。

效往圣之怀抱兮,愿有启乎后之来者。 b

诗中那种“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苟余心之端直兮,虽僻远其何伤”的屈子精神,尤让人读之动容。成先生自称“生性豁朗而豪直”,我觉得确然如此。他颇敢于臧否人物,月旦一些学者时流,可谓直抒胸臆,不假辞色。这是他性情直率的表现。在课堂上,他几次批评一极出名的教授哲学头脑不够。我偶然提及我国台湾的一位儒学研究者,他径直说,这人学问“最水”!我知他曾在台湾大学读大学,后一度做过该校哲学系主任,很想听他谈谈与徐复观、牟宗三等新儒家的过往,当然也包括韦政通和傅伟勋。他不多谈,只说牟先生是魏晋风度,并提到一细节:有次他向牟先生请教问题,牟先生信步在路边买了根冰棍,讲着讲着,就坐到了地上。

作为一代新儒学大师,成先生其人其学,必将成为当代儒学史的重要篇章。纪念这样的哲学家,势必要谈及他的思想贡献,但以我之后学寡识,是不配说任何赞美话的。不过,文章既写到这里,姑妄谈点肤浅体会,以求完璧。

上一篇 点击页面呼出菜单 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