莎士比亚“传奇剧”《冬天的故事》的艺术世界(上)
作者: 傅光明尽管1623 年出版的“第一对开本”《威廉·莎士比亚先生喜剧、历史剧及悲剧集》,因《冬天的故事》后两幕为喜剧,并以幸福结局收场,将其归入“喜剧”一列,许多现代编辑更愿给它贴上“传奇剧”标签。它是莎士比亚晚期传奇剧之一,却因前三幕堪称由猜忌引发的剧情激烈的心理剧,有莎评家认为该剧当属“问题剧”。事实上,该剧的传奇性完全体现在前三幕“悲剧”经命运之手神奇化为了“喜剧”,实乃亦悲亦喜之传奇。
该剧在莎士比亚戏剧演出史上,从著名演员、剧作家兼剧院经理大卫·加里克改编的《佛罗利泽与珀狄塔》(1753 年首次演出,1756 年出版)中断很久之后开始,时断时续受到喜欢,一些著名戏剧从业者各种形式的制作和改编重新上演。该剧在19 世纪再度复兴,尤其享有“田园”剧之美誉的第四幕广受欢迎。从20 世纪下半叶起,该剧经常上演,每每取得成功。
冬天里的春天:“田园传奇”,抑或“怪诞喜剧”
1. 传奇剧还是悲喜剧
美国著名文学理论家、“耶鲁学派”批评家哈罗德·布鲁姆在《莎士比亚:人类的发明》一书中认为:“用‘田园传奇’来描绘《冬天的故事》似乎越发别扭,用‘怪诞喜剧’更为贴切。”
布鲁姆以惯有的犀利连带调侃的口吻指出:“在经历《辛柏林》的美学自我伤害之后,《冬天的故事》迸发出莎士比亚的全部力量,尽管它与此前任何一部莎剧全然不同。我认为,《冬天的故事》是莎士比亚自《安东尼与克莉奥佩特拉》之后内容最丰富的一部戏,且比悬疑更多的《暴风雨》更为喜爱。不过,《冬天的故事》有其真正难点,这源于它强烈的原创性。我热切希望传统上没把莎士比亚最后几部戏称为‘传奇’,尽管现在已没有什么能改变这一命名。‘传奇’这概念,一手给出什么,另一手就拿走什么,而莎士比亚,如我一直所强调的,写作不分体裁。《驯悍记》看似闹剧,实则不然;福斯塔夫的‘历史’是悲喜剧;而‘无限的诗篇’《哈姆雷特》只是莎士比亚剧作中的常态,并非例外。《冬天的故事》像《第十二夜》和《李尔王》一样,又是一部‘无限的诗篇’。我们无法对莎士比亚最伟大的戏剧一探究竟,因为每当我们获得一个新视角,另一些与预期不符的新鲜景致就会出现。”
事实上,《冬天的故事》里的“故事”不仅未以传奇世界开场,前三幕仅一处提及“传奇世界”:第二幕终场前,侍从向里昂提斯禀告:“您派去求(阿波罗)神谕的两位信使一小时前回来了:克莱奥梅尼斯和迪昂,从德尔福斯安然返回,均已登陆,正飞速回宫。”这里特别要注意的是,“传奇”不在“(阿波罗)神谕”,而在“德尔福斯”(Delphos)并非现实之地,它是将古希腊城邦共和国的圣地——德尔斐(Delphi)与希腊传说中太阳神阿波罗的出生地——提洛岛(Delos),合并成的虚幻岛屿。因为在古希腊传说建构起来的“传奇世界”里,从这两处圣地——德尔斐和提洛岛——的阿波罗神庙求取的神谕最灵验,由此,从德尔福斯求取来的神谕具有双倍灵验!
除此之外,前三幕剧情完全是交融着《李尔王》和《奥赛罗》戏剧元素且可独成一部整戏的现实主义悲剧,说惨剧亦不为过,无丝毫传奇可言。在第四幕正戏开场前,由“剧情说明人”饰演的“时间老人”以大段韵诗独白开启的后两幕,把光阴飞逝十六年后的现实世界从西西里亚带到波西米亚;乔装成乡村青年的王子佛罗利泽与十六岁美丽的牧羊女珀狄塔相爱、私定终身,尤其一场乡村剪羊毛的欢宴,更使戏风变得充满浪漫田园情调;从无赖扒手奥托吕科斯出场,又四溢出一种嬉皮欢闹的怪诞喜感;直到剧中所有角色不失传奇性地回到十六前的悲剧发生地——西西里亚,随着逃亡的“王子与公主”引来的“(里昂提斯与波利克希尼斯)兄弟和解”,随着赫麦厄妮“雕像复活”引来的“(里昂提斯与赫麦厄妮)夫妻重逢”“(赫麦厄妮与珀狄塔)母女相见”,直到卡米洛与宝丽娜永结同好,全剧以彻底的大团圆喜剧收场,前三幕“冬天”里之大悲,化为后两幕“春天”里之大喜。难怪布鲁姆要以“怪诞喜剧”称之。
2. 冬去春来:时间的胜利
19 世纪美国莎学家霍拉斯·弗内斯在为其所编1898 年版《新集注本〈冬天的故事〉》写的导论中,引述法国作家雨果的宏论,认为该剧从出版之初即遭误解:“第一对开本”把它归入喜剧,由此,人们给它贴上喜剧标签,视为一个“老妇人的故事”或一时即兴之作,而非上乘之作,但事实上,它是莎士比亚“最严肃最深刻的戏剧之一”。在雨果看来,《冬天的故事》不是喜剧,是悲剧,比《辛柏林》更具悲剧性,剧中安提戈纳斯,尤其玛米利乌斯之死,比辛柏林的继子克洛顿之死更感人至深。
随后,雨果将《冬天的故事》与《无事生非》做出对比:“风格方面和《无事生非》大不一样;在《无事生非》中,莎士比亚小心谨慎地不让观众感受到痛苦的感情,他让观众事先知道事件发展的趋势,不会因想象中的不幸而使自己受到痛苦的折磨。当克劳迪奥离开我们去他未婚妻坟前祈祷时,我们决不会为此悲哀而感动,因为我们知道坟墓是空的,作者明白告诉我们,希罗没有死,而且也知道在关键时刻她将会再度出现。《冬天的故事》却与此相反,诗人守住秘密,只有自己知道,他不让我们有片刻时间来考虑主人公可能的命运。诗人希望我们陷入他的人物失望之中,他有意让我们和里昂提斯一样相信赫麦厄妮死了,让宝丽娜的诡计一直把我们欺骗到最后。因此,该剧结局的深奥震感人心。这时,我们的焦急已达顶点,当雕像身动之时,当大理石变成肌肉之时,当王后从像座上走下来之时,这只能被认为我们身处在某个由超自然的魔法力量招来鬼神的场合,对这真切的死人复活,我们瞠目结舌,感到难以形容的惊愕。”c
然而,《冬天的故事》终究是一部虽极具悲剧性却富有传奇色彩的悲喜剧,或干脆称之传奇悲喜剧。19 世纪英国语言学家、莎学家弗里德里克·弗尼瓦尔在其所编1877 年初版的《利奥波德版莎士比亚全集》“前言”中,称《冬天的故事》“是莎士比亚最后一部完美剧作,恰如其艺术天才到了落日时分,上面洒满金色的落日光辉,温柔和煦的乡村微风轻轻吹过。在莎士比亚的剧作中,很少有比《冬天的故事》具有更令人愉快的画面。只要人类还能思想,珀狄塔总会使人的心灵和生活变得愉快和甜美,赫麦厄妮总会使人的心灵和生活变得高尚和纯洁。在我们面前,莎士比亚所描绘的种种情境又是多么开心、有趣,穿插着他家乡斯特拉福德的剪羊毛欢宴,流浪货郎胡编乱造的谎骗使人开心,叫人喜欢的沃里克郡娇美少女们争买‘礼品’,让孩子(玛米利乌斯)讲精灵怪妖的故事,‘从前有个人,住在教堂墓地旁边’——作者对着天真无邪的一切欢乐,再次敞开胸怀,尽情享受围绕在自己周围美丽的自然景色。”
或正因为此,英国莎学家约翰·科莫德在《威廉·莎士比亚:最后的剧作》中强调:“这是一部伟大的戏剧,有着自然的能量,这种能量支持它所说的有关自然的力量;构思深远而精巧,语言联想丰富。……《冬天的故事》和其他许多故事一样,是写罪恶和宽恕与时间的胜利,也是一个宗教主题。”e 简单说,作为宗教主题的“罪恶和宽恕”与“时间的胜利”是该剧的母题。
“时间的胜利”是《冬天的故事》的主要原型故事、罗伯特·格林《潘朵斯托》的副标题,而正是“时间”,成为该剧由西西里亚之悲转向“美丽的波西米亚”之喜、由西西里亚和波西米亚两个王国宫廷转向田园乡村的结构之钥。在第三幕落幕与第四幕幕启之间,莎士比亚让“剧情说明人”扮演的“时间老人”以大段韵诗独白宣告:“——把我当成‘时间老人’,以他的名义,/ 享用我的双翅f。我一下滑过了十六年/ ……各位的耐性若允许这样,我便翻转沙漏,/ 来推进剧情,你们只当在幕间睡醒一觉。/ 让里昂提斯,承受愚蠢嫉妒的后果,他 / 现在闭门不出。——高贵的观众,想象 / 我眼下在美丽的波西米亚。各位请记好,/ 我曾提起国王有个儿子,我现在把名字 / 告知,他叫佛罗利泽。赶快再说珀狄塔,/ 如今在神的恩典中长大g,优雅得令人赞羡。/ ……”随着这声宣告,由前三幕“冬天”里孕育出的后两幕“水仙花开始露芽”的“春日”传奇正式上演。这是多么神奇的剧情结构:冬去春来,罪孽得宽恕,忏悔获救赎,青春绽放爱情花朵,仇怨和解,“雕像”复活,亲人团聚,“老斑鸠”觅得伴侣,一切都是时间的胜利!
不过显然,透过第四幕第三场珀狄塔与乔装成“道里克莱斯”(佛罗利泽)互吐爱慕可知,莎士比亚似有意把“王子爱上牧羊女”写成一个“春日”里的“冬天的故事”。面对道里克莱斯的求爱,假扮剪羊毛欢宴上的女王、实则身为卑贱牧羊女的珀狄塔,不由生出对“等级差异”的恐惧:“对我来说,等级差异锻造恐惧。您一向尊贵,不习惯恐惧。就现在,想到您父亲,我还在颤抖,怕他像您一样,偶然经过此地。啊,命运三女神h !他若见自己创造的高贵作品i,装订得如此简陋!0,会面露何种神情?他会怎么说?我怎能穿着这身借来的服饰,注视他严厉的面容?”而贵为王子的道里克莱斯,让她“只管快乐”,不必害怕,因为,连诸神自己为能恋爱宁愿屈尊化身为野兽,“朱庇特变成一头公牛!1,发出吼叫;绿色的尼普顿变成一只公羊!2,咩咩叫;身披火袍的天神,金色的阿波罗,像我现在这样,变成卑微寒酸的乡村青年!3”。诚然,最具冲破这层“冬天的故事”力量、向命运女神发出挑战的,是佛罗利泽的爱情宣言:“最亲爱的珀狄塔……我要么归属你,要么不再是父亲的儿子。因为我若不属于你,就无法属于自己,也不会属于任何人。对此,我恒心不变,哪怕命运说不。”果真,当波利克希尼斯拿掉伪装,露出真面目,以剥夺王位继承权、断绝血缘关系相威胁,命他回宫廷之际;当珀狄塔以为“一切尽毁”,决计放弃爱情、甘做牧羊女之际,他选择实现爱情誓约,任由父亲抹去王位继承权。他要做自己“爱情的继承人”,与珀狄塔一起逃亡。在此,“等级差异”的桎梏“冬天”瞬间化为“春日”,因为这一刻,珀狄塔身为西西里亚公主的身世之谜尚未揭开。
3. 赫麦厄妮:复活了的苔丝狄蒙娜
在莎士比亚塑造的众多女性形象中,对丈夫最忠贞、最顺从、最忍耐者,非苔丝狄蒙娜莫属。在《奥赛罗》第五幕第二场,当她睁开惺忪睡眼,面对野兽般咆哮着斥骂她“呸,娼妓”“去死吧,娼妓”,并要杀死她的凶神一样的丈夫,她唯有发出孱弱无力的表白和祈求:“我感到了恐惧”,“罪恶就是我对您的爱”,“希望您不是对我起了杀心”,“我现在还不能死”,“那愿上帝怜悯我吧”,“也愿您得到怜悯”,“我的主人,遗弃我吧,但不要杀我”,“让我再做一次祷告”。然而,被猜忌夺去理性的魔鬼丈夫,竟“一次祷告”都不留!随后,当艾米丽亚问她“是谁干的”,她蠕动嘴唇挤出生命的最后一句话——“没有谁;是我自己,永别了。代我向仁慈的夫君致意。啊,永别了!”
从《冬天的故事》第三幕第二场“庭审”大戏来看,里昂提斯对妻子赫麦厄妮之冷酷绝情,丝毫不逊于奥赛罗对苔丝狄蒙娜之残忍。他在宫廷之上,痛斥妻子是淫妇,波利克希尼斯是“淫荡的国王”,恨不得把妻子绑在火刑柱上烧死。宝丽娜指责他是“暴君”,他因此迁怒安提戈纳斯,命安提戈纳斯将野种的婴儿崽子(珀狄塔)丢弃荒野。他一面派侍臣去德尔福斯求取阿波罗神谕,一面下令召集庭审:“审讯我那最不忠的女人。”他指控妻子犯下三大罪状:叛国、通奸、与卡米洛合谋欲害国王。另外,从赫麦厄妮自辩无罪的陈词可知,他“在每个张贴公告处,宣称我本人是妓女。您怀着凶暴的仇恨,拒绝我享有分娩后卧床的权利,这是属于各行各业女人的权利。最后,不等我卧床满月体力恢复,匆忙把我赶到这里”。这分明是一个奥赛罗式的李尔王!
故而,被押上国王法庭受审的赫麦厄妮,只能为捍卫“生命和名誉”做自我辩护:“您,陛下,最了解——可您似乎最不了解——我过去的生活,之节制!4、之贞洁、之忠实,正如我眼下之不幸……一个国王床榻上的人,拥有半个王座,一位伟大国王之女,一位有前途的王子之母——站在这里,向请来聆听的诸位,为生命和荣誉饶舌唠叨。……在波利克希尼斯来您宫廷之前,我多么受您宠爱,那又是多么应受的一份宠爱。他来之后,我有什么难以接受的会面!5,竟使我硬撑着这样出庭受审。我若超出一丁点荣誉的界限,无论在行为还是那种倾向性意图上,愿听我申诉的各位把心变硬,最亲近的族人在我坟前叫骂‘呸’!……我不求活命……我要洗清名誉,若凭那些猜测判我死罪,一切证据正在别处安睡,只有您的猜忌醒着——我要对您说,这是暴虐,不是审判。……我把自己交给神谕:让阿波罗做我的法官!”
在此,该剧最核心的问题来了:对妻子“过去的生活,之节制、之贞洁、之忠实”“最了解”(又“似乎最不了解”)的里昂提斯国王,那始终“醒着”的猜忌从何而来?如英国当代莎学家乔纳森·贝特在“皇莎版”《莎士比亚全集·冬天的故事》导论中所说:“当里昂提斯劝留波利克希尼斯失败,赫麦厄妮却成功说服他在西西里亚延长访期时,里昂提斯的愤怒爆发,批评家们历来对此大惑不解。为何她的礼貌行为立刻招致通奸的诬告?里昂提斯的猜忌长久以来一直在恶化?他恼火,全因一个女人离间了两位男性密友(一种莎士比亚式的癖好,从早期的《维罗纳二绅士》到十四行诗,直到最后一部戏《两位贵族亲戚》,均如此)?比起在剧场看戏的观众,问这类问题更是读者的特权。看戏的观众,只能对剧情开始前在想象中发生的事件做出有限了解,而在戏剧体验中,这些事件并不存在。”!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