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重经验的融合与散文文体
作者: 黄开发1934 年初,新婚燕尔的沈从文回湘西探望病重的母亲。由于路途遥远,交通不便且不安全,又有回家乡受到当局政治压迫的担忧,他就没有携妻子张兆和一起回乡。为了不让妻子担心,他每天都给她写信,报告旅途上的经历、见闻和感触。回北京后,他在这些书信的基础上加工写出了散文集《湘行散记》。《鸭窠围的夜》是《湘行散记》中一篇具有代表性的作品。
鸭窠围是一个长潭的名字。这是沈从文由桃源县沿沅水而上的第五天。开头第一段交代黄昏时分的天气和船只停泊的情形。接着描写风景:两岸的山皆高大笔立,山上小小的竹子翠色逼人。两岸高处的吊脚楼俨然悬挂空中。黄昏是倦鸟归巢的时刻,对水手来说,他们要结束一天的水上劳作,与船客一样上岸寻找落脚处,解除一天的疲劳和寂寞。那个落脚点就是他一段旅途与另一段旅途的连接点。除了一些怕冷怕冻的,其他水手有想喝一杯的,有要过烟瘾的,有烤火聊天的,有接触吊脚楼上女子的。水手们的生活因此显示出恣肆而又颇具人性的一面。
在像《鸭窠围的夜》这样带有游记特点的记叙抒情散文里,作者通常是通过视觉来进行记叙和描写的,然而在一个夜色笼罩的码头,创作主体的视野严重受限,其行动和接触的范围都面临障碍。作者充分显露出一个小说家的长技,运用示现修辞,借助过去的经验,甚至还引入其小说里的艺术经验;这篇散文特别强化了不受夜色阻隔的声音描写,充分展开艺术想象。上述情况带来了《鸭窠围的夜》构思、表现和文体上的特点。
《鸭窠围的夜》全文近五千字,作者运用了示现修辞,其中差不多一半的篇幅是写作者借助自我经验而产生的想象。陈望道说:“示现是把实际上不见不闻的事物,说得如见如闻的辞格。所谓不见不闻,或者原本早已过去,或者还在未来,或者不过是说者想象里的景象。”“示现可以大别为追述的、预言的、悬想的三类。”a 通过想象,引入作者的自我经验,书写了水手上岸进吊脚楼吃荤烟的和不吃荤烟、只是烤火的两种情形。文章写道:“我不能这样子打发这个长夜,我把我的想象,追随了一个唱曲时清中夹沙的妇女声音到她的身边去了。”b 他于是“看到”了一座接待吃“荤烟”的吊脚楼的内情。
作者写到一些人走进吊脚楼不吃“荤烟”,只是烤火。“屋里一隅或点了小小油灯,屋中土地上必就地掘了浅凹,烧了些树根柴块。火光煜煜,且时时刻刻爆炸着一种难于形容的声音。”语象细致生动,散发着泥土气息。还写了屋中大略的情景。这段文字开头提示“我还估计得出”,“估计”一词表明所述屋内情形是想象的。这里同样是悬想的示现。
文章后半部分重点写一个大船上的水手,他犹豫不决,然而终于为吊脚楼上的声音所激动,按捺不住寂寞,上岸走过去。这个水手进吊脚楼后到底是什么样的情形,作者不得而知。这时,作者再次运用追述的示现修辞,他回忆起十五年前一次类似的经历。当时,他满怀绮思,可是终于不敢贸然闯进一个人家去。作者动情地写道:“十五年前自己的事,在这样地方温习起来,使人对于命运感到惊异。我懂得那个忽然独自跑上岸去的人,为什么上去的理由!”正因为与自己往日的情形高度相似,所以他才表现出不平常的关注。沈从文用示现的手法,通过回忆和想象弥补了自己所闻所见的不足,过去丰富的水上生活经验帮了他的忙。不仅如此,作者还引入其小说的相关经验,提到其写于1928年的短篇小说《柏子》,其中写了一个叫柏子的水手上岸后与吊脚楼上的妇人恣肆地欢爱。柏子、大船上的水手与作者曾经的自我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丰富了文章内容。在回忆和想象中,作家回到了过去,这样自己不再是高高在上的外来观察者,而是成了当地普通人中的一员,对他们的心理、他们的哀乐感同身受,从而深化了文章的思想感情。自我经验的介入和感情的抒发给作品带来了浓厚的抒情性,使之成为一篇乡土抒情诗式的作品。
声音的描写是这篇散文中浓墨重彩的部分,它打破了黑夜的沉寂,刺激了抒情主人公的想象。特别是所写妇人唱小曲的声音和小羊的鸣叫,构成了全篇情感和主题的主线。
吃“荤烟”一段出色地描写了两个回船路上的水手各与一个吊脚楼上的妇人之间的对讲:
这些人房子窗口既一面临河,可以凭了窗口呼喊河下船中人,当船上人过了瘾,胡闹已够,下船时,或者尚有些事情嘱托,或有其他原因,一个晃着火炬停顿在大石间,一个便凭立在窗口,“大老你记着,船下行时又来!”“好,我来的,我记着的。”“你见了顺顺就说:会呢,完了;孩子大牛呢,脚膝骨好了,细粉捎三斤,冰糖捎三斤。”“记得到,记得到,大娘你放心,我见了就说:会呢,完了,大牛呢,好了,细粉来三斤,冰糖来三斤。”“杨氏,杨氏,一共四吊七,莫错账!”“是的,放心呵,你说四吊七就四吊七,年三十夜莫会要你多的!你自己记着就是了!” 这样那样的说着,我一一都可听到,而且一面还可以听着在黑暗中某一处咩咩的羊鸣。
这段两次对讲描写语言质朴生动,合乎人物身份,颇具感情色彩和生活气息。
在沈从文其他作品中也有类似的对话。小说《丈夫》开头,写了河边吊脚楼上的一个嫖客伏身在临河一面窗口所见所闻的情景。其中写道:“因为那么近,上下都方便,有喊熟人的声音,从上面或从下面喊叫,到后是互相见面了,谈话了,取了亲昵样子,骂着野话粗话……”c 在散文《湘行散记·一个多情水手与一个多情妇人》中,也有类似的吊脚楼上的人与船上水手之间的对讲。写这样的场景和对讲,沈从文经验丰富,然而《鸭窠围的夜》中的这段话特别生动。他擅长用一些声音来写景,对声音的感觉尤其锐敏、纤细,这在现代散文作家中是无与伦比的。
《鸭窠围的夜》中小羊鸣叫的声音意象出现了三次。第一次写道——
这时节岸上船上皆有人说话,吊脚楼上且有妇人在黯淡灯光下唱小曲的声音,每次唱完一支小曲时,就有人笑嚷。什么人家吊脚楼下有匹小羊叫,固执而且柔和的声音,使人听来觉得忧郁,我心中想着,“这一定是从别一处牵来的,另外一个地方,那小畜生的母亲,一定也那么固执的鸣着吧。”算算日子,再过十一天便过年了。“小畜生明不明白只能在这个世界上活过十天八天?”明白也罢,不明白也罢,这小畜生是为了过年而赶来应在这个地方死去的。此后固执而又柔和的声音,将在我耳边永远不会消失。我觉得忧郁起来了。我仿佛触着了这世界上一点东西,看明白了这世界上一点东西,心里软和得很。
快过年了,而小羊活不到过年。这是说要宰羊吃肉过年吗?应该不是,后文写到远处禳土酬神巫师的锣鼓声,“有新宰的猪羊伏在木架上”,显然这里的猪羊是过年做祭神供品的。此段开始的一句是“羊还固执的鸣着”——这是文中第三次写到羊鸣,副词“还”表示小羊鸣叫的继续。这里所写的小羊与“新宰的猪羊”有对应关系。小羊的叫声可视为吊脚楼上妇人唱小曲声音的暗喻,两个意象叠加,喻示了妇人的命运——甚至可以说湘西底层民众的命运——有如小羊。小羊和湘西人都有强烈的求生意志,然而都是柔弱的,难以把握自己的命运。正因如此,作者才说“我觉得忧郁起来”,“心里软和得很”。忧郁构成了全篇的情感基调,文章里流淌着一种悲悯之情。作品的调子像在黄昏中吹响的一曲洞箫,优美而又带着忧郁。之所以对湘西人产生悲悯之情,是因为作者有着在湘西摸爬滚打的生存经验,故能理解他们的喜怒哀乐。
由对吊脚楼上吃“荤烟”与不吃“荤烟”情形的想象,作者把自我经验与现实情形相结合,心绪翻飞。于是有了下面一段浓重的抒情——
另外一处的吊脚楼上,又有了妇人唱小曲的声音,灯光摇摇不定,且有猜拳声音。我估计那些灯光同声音所在处,不是木筏上的簰头在取乐,就是水手们小商人在喝酒。妇人手指上说不定还戴了特别为从常德府为水手特别捎带来的镀金戒指,一面唱曲一面把那只手理着鬓角,多动人的一幅画图!我认识他们的哀乐,这一切我也有分。看他们在那里把每个日子打发下去,也是眼泪也是笑,离我虽那么远,同时又与我那么相近。这正同读一篇描写西伯利亚的农人生活动人作品一样,使人掩卷引起无言的哀戚。我如今只用想象去领味这些人生活的表面姿态,却用过去一分经验,接触着了这种人的灵魂。
正是因为湘西底层人与自我高度相关,沈从文才能够超越身份的差异,突破现实中时间和空间的局限,从而领味湘西人的表面姿态和内心世界。这里饱含着对底层人民深刻的人道主义同情,他提到描写西伯利亚农人生活的作品,说明他对底层的关注与俄国19 世纪作家的影响是密切相关的,俄国作家从抹布一样被侮辱与被损害的下层人身上看见了人性的光辉,这种深厚的人道主义精神影响了沈从文。
沈从文毕竟不是一个外来的观光客,这里是他的故土,曾在千里沅水上度过了五年艰难困苦的青春岁月。大约从20 世纪20 年代后期开始,沈从文找到了一种与其湘西经验相契合的“乡下人”的视角和小说文体,开始系统地反刍和再处理他的湘西经验。1934 年初的湘西之旅对他来说不是一次简单的旅行,而是一次充满个人情感的回忆之旅,处处勾起了他对过去的回想,加上自己人生的巨大变化,引起了他对人生的无限感慨。
《湘行散记》远非一册普通游记,而是以作者重回湘西的行踪为线索所做的一次人生回访,其中突出地表现出了他关于湘西社会的问题意识,寄寓了一个赤诚的湘西之子对故土深长的忧思。关于《湘行散记》,1981 年9 月沈从文在为戴乃迭英译本《湘西散记》写的序中有过说明:“这个小册子表面上虽只像是涉笔成趣不加剪裁的一般性游记,其实每个篇章都于谐趣中有深一层感慨和寓意,一个细心的读者,都很容易理会到。内中写的尽管只是沅水流域各个水码头及一只小船上纤夫水手等琐细平凡人事得失哀乐,其实对于他们的过去和当前,都怀着不易形诸笔墨的沉痛和隐忧,预感到他们明天的命运——即这么一种平凡卑微生活,也不容易维持下去,终将受一种来自外部另一方面的巨大势能所摧毁。”d《鸭窠围的夜》中的忧郁、悲悯之情由是而生。
作品在全篇收束处再次写到声音。子夜时分,作者听到了一种单调而固执的声音,仿佛鼓声又仿佛汽油船的马达声。原来是渔民下了拦江网,到了半夜,一面在船头伸出水面的铁篮里装上熊熊烈火燃烧的油柴,一面敲着船舷,鱼类逐光而来,又受柝声惊走四窜而触网。“一切光,一切声音,到这时节已为黑夜所抚慰而安静了,只有水面上那一份红火与那一派声音。那种声音与光明,正为着水中的鱼和水面的渔人生存的搏战,已在这河面上存在了若干年,且将在接连而来的每个夜晚依然继续存在。我弄明白了,回到舱中以后,依然默听着那个单调的声音。我所看到的仿佛是一种原始人与自然战争的情景。那声音,那火光,都近于原始人类的武器!”这是一种古老、近于原始人类的捕鱼方式,那单调、固执的声音还将延续。外面的社会已进入现代,湘西社会却依然故旧,延续着原始的生活方式。作为湘西之子的沈从文表现出深切的忧患,这是《湘行散记》全书的共同主题。
由于现实的知觉材料与经验严重不足,沈从文引入了大量过去的生活经验,呈现在文章中的经验是经过想象改造过的,从而符合文章整体的需要。这想象的经验里甚至还包含他小说中的艺术经验。因为文学想象本身也能造成经验的积淀,这在其小说创作和散文创作中常有显现。作者在《鸭窠围的夜》中说他想起了“柏子”,“柏子”是他1928 年所写的一篇同名小说的主人公。也是在黄昏中,一个叫柏子的水手同辰河岸边与他相好的妇人恣肆地欢爱。很像《鸭窠围的夜》中写到的那个吃“荤烟”的水手和他相好的关系,又很容易让人想起《湘行散记》中《一个多情水手与一个多情妇人》里的类似描写。他在湘西散文中多次成段引用其小说中的有关内容,这显示了他的多重经验的融合。
现实的、过去的和艺术的多重经验融合形成了沈氏《鸭窠围的夜》等散文的文体风格,这就是小说化的散文。在他之前,鲁迅和郁达夫等名家的记叙抒情散文里都有小说化的表现,而前者散文的小说化风格表现得尤为凸显。沈从文在《新废邮存底·一首诗的讨论》中说:“用屠格捏夫写《猎人日记》(现通译:《猎人笔记》)方法,揉游记散文和小说故事而为一……我写《湘行散记》时,即具有这种企图。”e《猎人笔记》通过一个猎人游猎的经历,以其视角叙述他所见所闻的人和事,富有抒情色彩。其中的篇章分开各自成篇,合则成书。《湘行散记》在构思、笔法、抒情、主题诸方面与之颇有相似之处。
小说化意味着虚构,那么,《鸭窠围的夜》中的纪实与虚构大约是什么样的构成呢?由于《湘行散记》中的散文是在作者给张兆和的书信基础上写就的,也许从他的文章与相关书信的比对中可以略见端倪。沈从文夜泊鸭窠围的时长约有十三个小时,共给妻子写信五封,其中内容与鸭窠围夜泊有关的有两封——题名为《夜泊鸭窠围》《第八张……》。文中的自然风景描写属于写生,可以不计。《夜泊鸭窠围》中与《鸭窠围的夜》相关的事情有:1.“地方有小羊叫”;2“. 有妇女锐声喊‘二老’‘,小牛子’”;3.“夜又静了,说话皆可听到,羊还在叫”;4.“我仿佛还是十年前的我……搭坐一只装载军服的船只上行……到了岸必须上岸去玩玩时,就只好穿了别人的军服,空手上岸去,看看街上的一切……灯光下坐着扯得眉毛极细的妇人……”;5.“我还听到远远的有鼓声,也许是人还愿”;6.“明天恐要大雪。羊还在叫……原来对河也有一只羊叫着,它们是相互应和叫着的。我还听到唱曲子的声音……”《夜泊鸭窠围》中还有与文章相关的抒情话语:“我还听到了唱小曲的声音……妇人手上必定还戴得有镀金戒子。多动人的画图!提到这些时我是很忧郁的,因为我认识他们的哀乐,看他们也依然在那里把每个日子打发下去,我不知道怎么样总有点忧郁。正如同读一篇写西伯利亚方面农人的作品一样,看到那些文章,使人引起无言的哀戚。我如今不止看到这些人生活的表面,还用过去的一份经验接触这种人的灵魂。真是可哀的事!”f 这段话在散文里几乎是照抄。《第八张……》相关内容:“现在河中还有人说话,还可隐约听到远处的鼓声,我寂寞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