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条条的本真
作者: 陈可抒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
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 唐〕陈子昂:《登幽州台歌》
武则天万岁通天元年(696),契丹人攻陷营州(今辽宁朝阳),陈子昂跟随建安郡王武攸宜去平叛。此次战争唐军颇为辛苦,前军王孝杰等相继阵亡,军中人心不安,此时陈子昂献策,请求一万名将士作为奇兵,对此,武攸宜认为是书生之见,概不采纳,陈子昂坚持进谏,却被改派为军曹,便只好闭口不谈了。
在这种心境之下,陈子昂登高怀古,写成种种诗篇,最有名的便是这首《登幽州台歌》。
这首诗开篇便讲“前不见古人”,它有一个明确的指向——燕昭王。燕昭王礼贤下士,为郭隗建造黄金台以示尊敬,以此引来乐毅、邹衍、剧辛等有识之士,一时间士气恢宏,国力强盛,成为千古佳话。而陈子昂所登上的幽州台暗暗对应的就是黄金台,他另有《蓟丘览古赠卢居士藏用七首》之诗,序曰:“丁酉岁,吾北征,出至蓟门,历观燕之旧都。其城池霸业,迹已芜没矣,乃慨然仰叹。忆昔乐生、邹子,群贤之游盛矣!因登蓟丘,作七诗以志之,寄终南卢居士,亦有轩辕之遗迹也。”在诗序中,陈子昂对“群贤之游盛矣”的盛景表达了无限向往之情,而最使他心心念念的,恐怕还是“城池霸业”那样的功劳勋绩。在入仕之初,陈子昂便不断地向武则天进谏,大力陈说治国良策,可惜始终未得采纳;如今,经历宦海浮沉十年之久,陈子昂对战事的谋划又遭到无情的拒绝,种种遭遇,怎么不使人心灰意冷呢?于是便有了如此感叹。
所谓“前不见古人”,并不是讲“前无古人”,而是讲“前有古人而今我不得见”。在《蓟丘览古赠卢居士藏用七首》诗中,陈子昂写道:“南登碣石坂,遥望黄金台。丘陵尽乔木,昭王安在哉!”对于陈子昂而言,前有武则天,后有武攸宜,这些人打着惜才爱才的名号,却并没有真正地量才而用,这怎能不使人怀念千金买骨的燕昭王呢?同在此诗之中,陈子昂还写道:“隗君亦何幸,遂起黄金台。”郭隗是幸运的,能够在昔日的黄金台上一展身手;陈子昂是不幸的,只能在今日的幽州台上自嗟自叹。想想彼时,再想想此时,两人同在一地,命运却有天壤之别,难怪陈子昂又接连生出“后不见来者”的绝望以及“天地之悠悠”的感慨了——命运之安排真是神鬼莫测,种种挣扎都敌不住造化弄人。
古往今来,感慨怀才不遇的作品很多,陈子昂这首《登幽州台歌》却能够脱颖而出,获得评论家们格外青睐。清代诗评人黄周星在《唐诗快》中说:“胸中自有万古,眼底更无一人。古今诗人多矣,从未有道及此者。此二十二字,真可泣鬼。”这个评论是非常精当的,陈子昂此诗之妙,正在于“从未有道及此者”,诗人写出了旁人难以企及的高度。
陈子昂这首诗其实是从屈原《远游》一诗中化用而来的:
惟天地之无穷兮,哀人生之长勤。
往者余弗及兮,来者吾不闻。
(屈原:《远游》节选)
比较起来,两首作品都在追忆过去而感慨未来,都是由天地无穷而生出哀叹,用语甚为接近,节奏亦很相通。然而,陈子昂的诗却更加雄浑蓬勃,其意境也更加苍茫峻拔,从而达到了新的艺术高度。
细细论之,两诗的分别主要在于情感空间的构建上。屈原之诗以个体的哀叹入题,立情于内,以天地之情入于我;陈子昂之诗以观瞻世界入题,立情于外,以我之情入于天地。在诗中,屈原因为“陋世俗之卑狭,悼年寿之不长”,从而生出远游之心,其中还裹挟着许多哀愁,于是,“天地之无穷”只是对于诗人哀怨的背景化的渲染,“往者余弗及兮,来者吾不闻”也只是诗人困于小我的一种迷惑,它呈现的是极为个人化的情感。陈子昂之诗虽然由个体的怀才不遇而感发,却以“天地悠悠”作为情感的核心,在此,诗人的小我只是被借用的一个载体,诗人的感涕只是“天地悠悠”的一种呈现,于是,“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便超越了诗人原本的情感,从而呈现出人类共有的精神。
诗歌是诗人的私人作品,它当然要以自我抒发作为第一要务,不过,诗歌又以达成共鸣为根本目标,故此,优秀的诗人便能够发乎自身而通于时代。也就是讲,陈子昂的《登幽州台歌》虽然是在抒发个人的情感,却又能超越自我,与无数人产生强烈的共鸣,从而抒发出时代的最强音,这便是它的高妙之处。
陈子昂能够写出如此出色的作品,也必然与他的心境有关。屈原写《远游》之时,其心境是凄恻郁结的,不免便会有逃遁避世的想法;而陈子昂写《登幽州台歌》之时,其心境是慷慨痛切的,虽然语尽哀恸,却始终包含着深烈奋扬的意气。好友卢藏用在《陈子昂别传》中记载道:“子昂体弱多疾,感激忠义,常欲奋身以答国士。自以官在近侍,又参预军谋,不可见危而惜身苟容。”虽然陈子昂也常常会有“予欲全身而远害”(陈子昂:《麈尾赋》)那样的老庄之谈,但他毕竟是性情中人,胸中始终以国为念,在蓟门军中,陈子昂明明身处战事最前线,也抱持着必死的决心,却因为武攸宜的固执而不得其用,真正是明珠暗投的悲哀,于是,他发出“独怆然而涕下”的喟叹。不过,与写《远游》时的屈原不同的是,当时陈子昂抱持的是更为纯粹的心境。屈原尚且怀有“愿轻举而远游”的想法,似乎赤松、清尘等世外之物还能够给他带来一些慰藉,而陈子昂只有无尽的孤独,除此以外便别无杂念了。陈子昂面对的是一个死寂的世界,似乎茫茫黑暗之中只有一束微弱的孤光,照映出他赤条条的元神。故此,这首《登幽州台歌》没有铺垫,没有抒情,没有起兴,没有隐喻,没有纠缠反复,没有小心翼翼,没有谋求呼应的想法,没有寻找答案的渴望,一切的一切,就是孤独,一切的一切,只是呼喊,而谁的生命不是孤寂的呢?于是,这首诗呼喊出了生命的本真,与读者们产生了广泛而超越的共鸣。
心境不同,作品便不同。同样是这段经历,陈子昂在《感遇三十八首》中写道:“本为贵公子,平生实爱才。感时思报国,拔剑起蒿莱。西驰丁零塞,北上单于台。登山见千里,怀古心悠哉。谁言未忘祸,磨灭成尘埃。”在这首诗里,诗人的意气就变得颓然了,语句之间也完全是个人境遇的倾诉,诗人的生命力还是有的,只是它们被修饰性的词语遮蔽了。
作 者: 陈可抒,诗人,诗评人。作品散见于《北大百年新诗》等选集。著有《海子抒情诗全集》(评注典藏版)等。
编 辑:张玲玲 [email protect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