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美而生:灰娃现象
作者: 李兆忠对于灰娃,1972年具有特殊的意义。就是在这一年,长期受抑郁症折磨的她,身不由己地写下许多奇异的文句,一边写一边撕,然后冲入马桶。直到有一天,这些文字被她延安时代的艺术导师、画家张仃看见,张仃说这是诗,劝她不要再撕,还对她说:“你心里有许多的美,写诗就是给美一个出口。”那年灰娃四十五岁。
时过境迁,这些自发而成的处女诗作依然熠熠生辉,尽管艺术技巧显得稚嫩。它们不仅与当时流行的诗风截然不同,与异类的“白洋淀诗派”也大异其趣,宛如天外来客。比如《端午的信息》:“是什么照亮了我们艰难岁月/叫沉重的日子展翅飞翔?/幻想于深心处开放/银艾红梅点染五月光华/穿透劳苦麻木,去唤醒/一日丰采一日温馨/端午的信息在秋千高高的支架含笑/飞上女人眉梢兴奋了唇角……”
再比如《出嫁》,将童年记忆中一场普通的乡村迎亲仪式演绎得轰轰烈烈、美轮美奂:四月一个梅李子花开、春气浮动的早晨,少女梅香与她的发辫永别,挽起妇人的发髻:“生命哟/谁能说清你在我们心上/薰香的温馨/谁能吐尽你对我们心灵/幽伤的慰藉之情/谁又能抗拒而不套上你用/少许花香酸果成串缀成的链环!//给人间梦幻挡上一道门坎/在生命征程造出一道标界……”诗人惊叹于这个神圣而凄美的成人仪式,调动各种艺术手段,达到诗中有画、诗中有乐的境界。
多年前笔者曾撰文,称之为“灰娃现象”——一种与“郭沫若现象”“何其芳现象”不同的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罕见的文学现象,之后每每觉得罕异,难得其解,直至读了灰娃自述《我额头青枝绿叶》(人民文学出版社2011年版)中的一段话,如醍醐灌顶,豁然开窍——
我们生而为人,为自己,为世界,创造出多么精致、多么考究、多么文气、贵气而美好的生活样式!在漫长的苦斗、牺牲之后,又毁灭了它。人,又是怎样地蔑视与践踏摧残人自身呀!又归罪于谁呀?
这一段质疑“人”的话,宛如天问,令人悚然。笔者以为:“灰娃现象”的发生及其深层内涵,包含在这个悲怆的大追问中。
追溯起来,灰娃1972的这次大释放并非突如其来,而是长达数十年酝酿蓄势的结果。
灰娃1927年出生于八百里秦川一个绿萌掩映、泉水琤琮的庄园,祖父是清末举人,父亲是教书先生,母亲虽不识字,却心灵手巧,有胡人血统。在灰娃朦胧的幼年记忆中,庄园生活的一切质朴而高贵,犹如那扇大门:“厚实笨重,多个铁钉已锈迹斑斑。我们一群小孩合力齐推,它才缓缓地,艰难地、吃力地开启少许。一面发出吱——痛感的声音。在乡村的静谧中,门轴转动的那一声,沉入人的心底,升向旷朗野空,永恒的寂寞……”(《我额头青枝绿叶》)——这段描写,字里行间,透出一种世人已久违的贵族情怀与怅然。
大家族解体后,年幼的灰娃随父母搬迁到古都西安,一直长到十岁。在灰娃的记忆中,古都的民国风情及文化氛围,在在令人怀恋。后来上小学,她的音乐天赋和作文得到老师赏识,比如第一次见到乐谱,不待老师教,自己就能唱出来,而且分毫不差。那时她的梦想是:长大了做一名音乐家,写很多曲子,宁愿穷些,买不起蜡烛,夜里上屋顶去,借着月光作曲——因为屋顶高,离月亮近。国文课上,一次老师以《雪》为题让大家作文,灰娃将上学途中所见,大雪后一家三口乞丐蜷缩在一个门檐下的情景写了下来。后来老师当着全班朗读了这篇作文,还给她写下批语:你是未来的小作家。作文后来刊登在当地的《儿童报》上。
“七七事变”后,为避战火,灰娃随母亲迁到距长安五十公里的一个村庄,住了一年多。这段生活,灰娃晚年喻之为“在我幼小的心灵唤醒了难以意会、难以言传的一束灵光”(灰娃:《我与诗》,见诗集《野土》,陕西人民教育出版社1989年版)。评价之高,令人肃然,耐人思索。或许,是严酷的生存状态与天人合一的诗意栖居,两者对比所产生的沉郁之美,才会成为那“一束灵光”的根源所在吧,随着光阴推移,时空翻转,它在灰娃心里不断发酵,到1972年,终于不可遏制,喷涌而出。
1939年春,十二岁的灰娃被左翼青年的表姐带到延安,人生翻开新的一页。灰娃的延安记忆是浪漫的、玫瑰色的,正如她自述的那样:“在延安1939年底到1946,正是我的成长期。生活在集体中,不谙世事。加之我的智力、身体发育迟缓,整天整年,一心想着些有趣的事,滑冰、游泳、种菜、纺纱、唱歌,到处看看走走。开会、下乡扫盲、练兵、排练等事情,对于我都大有兴味。这样一天天一年年过下来,每天有如节日一般快乐。”——细细分析起来,这种美好的记忆与周围的革命文艺家(如赛克、艾青、杜矢甲、李又然等)对她格外的关爱、平易近人的首长军人对她的呵护有很大的关系。因容貌姣好,天真活泼,加上秉性聪慧,灰娃成了人见人爱的“八路军公主”,大人们纷纷向她展示各自的善意、喜爱与美德,使她如沐春风,生活在一个革命的桃花源中。然而,这种特殊的顺境,在滋养灰娃精神的同时,也局限了她的视野,使她对革命的严酷性、人性的复杂性缺乏认知,由此造成日后对新的生活环境的严重不适。
1945年秋,日本投降时,灰娃情窦初开,与年轻有为的连级军官武昭峰相恋。后听从组织安排,闪婚,婚后没几天,就各自东西。此时到处战火弥漫,生灵涂炭,灰娃精神受到极大刺激。在颠沛流离、险象环生的环境里,灰娃生下第一个也是唯一的儿子。产后第二天,就在猛烈的山风中转移,虚弱的身体受到伤害,从此健康状态每况愈下,到1948年,终于病倒,被送到南京陆军医院。经诊断,灰娃患上了肺结核,属于不治之症。所幸一位阎姓参谋长当机立断,勇于担当,医院破格给灰娃注射进口链霉素,将她从死神手中拉回。尚未痊愈,一个噩耗传来:在朝鲜第五次战役中,丈夫武昭峰英勇牺牲,灰娃闻之大口吐血,病情迅速恶化。
1948年冬至1953年春,灰娃是在死神威胁的病床上度过的。这四年多与世隔绝的生活,使灰娃的人生历程发生断裂,犹如一条无形的沟壑,横在“过去”与“现在”之间,中间缺少一个自然的过渡。1953年夏,灰娃出院,面对陌生的新世界,陷于心理危机。
在灰娃的自述中,“过去”与“现在”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这不难理解:那时,她是人见人爱的“八路军公主”,生活在革命的桃花源中;如今,这个桃花源已不复存在。更重要的是,此时灰娃已成年,必须以一个成年女性、一个革命干部的身份和心态面对新的社会环境。然而,多年的病床生活,使她与外界隔绝,一心活在往昔岁月的美好记忆中;也就是说,在心理上,她仍停驻“八路军公主”阶段,而与新的时代、新的社会脱节。
灰娃找到王近山司令员,提出要求回延安。王司令员说:“现在形势发展了,我们取得了全国的胜利,只有从延安到北京,从杨家岭到中南海,哪有倒回去的呢?”要她说出理由,灰娃说:“北京我不习惯,这里人的脸不行。”王司令员听了哈哈大笑,劝她好好养病,不必注意人家的脸,等身体好了,就在北京好好工作。灰娃听不进去,仍执意要回去,王司令员就说:“那好,我也说服不了你。明天中央领导有人要去一趟延安,把你带去好了。”听了这话,灰娃以为得到了批准,转身就走,王司令员马上叫住她,说:“延安山里有狼,你不是不知道。延安的人都离开了,分散到全国各地,那里窑洞都空了,你要回去喂狼吃吗?”灰娃一下子愣住了,只好作罢。(参见《我额头青枝绿叶》)
于是,灰娃进了北大俄语系。据她自述:北大求学时,在众人眼里,她的一举一动,如走路、讲话、穿衣,都成为严重的问题,有人甚至扬言:“难道我们拿灰娃这股子劲儿就没有办法吗?!”平心而论,灰娃与众不同的个性化表现受到众人诟病与纠正,是极其自然的事。但这给灰娃造成了莫大的精神刺激,导致她旧病复发,大口吐血。毕业后,灰娃被分配到外文编译局工作。在一次学习会上,一个参会同志严肃地向她指出:“你是一个大贵族!”灰娃听了吓一大跳,她开始感到恐慌。随着恐慌不断加剧,到1966年夏,精神濒临崩溃,脑子里出现各种奇异的幻觉——
疑惑和焦虑日夜困扰着,任何声音、形象,都引起我的恐慌不安,风吹、鸟飞、叫卖声、车声……我都认为是有人布置的阴谋,看见许多奇形怪状的脸孔,死去的人站在自己棺材旁边,活着的人到阴间和死人会面……觉得冥冥之中预示着什么。似乎无尽的时光打通了,大江大河在流,冰冷地、凄凉地向冥界迅速奔流,水面漂满了亿万年以来人类的尸骨和灵魂……(灰娃访谈:《记忆敲响那命运的铜环》,《诗网络》2002年第2期)
在家人陪同下,灰娃去了协和医院,医师一句和颜悦色的询问,竟使她放声大哭,泣不成声。经诊断,灰娃得了“轻度精神分裂症”,但她不承认自己有精神病,坚决不肯去精神病院。后来,安定门精神病院为她开设家庭病床,定期派医生上门诊治,心理疏导与药物控制相结合,治了几年,毫无效果。这不难解释:灰娃得的是一种特殊的心病,须有特殊的心药,而医院没有也不可能有这种药。其实,灰娃自己就有这种药,只是她不知而已。时光演进到1972年,这种药突然显灵——遂有本文开头的那一幕。
除《端午的信息》《出嫁》《路》,灰娃1972年的诗作还有《乡村墓地》《大地的恩情》《水井》《午间的村庄》《神奇的打扮》《人与神故事》《天下黄河》《故土》《纺车》《季歌》等,题材绝大部分取自十岁那年(1938)随母避战乱于秦岭村庄时的生活经验。通过这些诗作,灰娃的恐惧和焦虑得到宣泄,“轻度精神分裂症”不治自愈。
评论家谢冕认为,灰娃自发的诗创作是“缪斯的神启”,可谓精当。中国文学史上,由于宗教观念的淡薄,这种“神启”现象十分罕见,而发生在灰娃身上,却显得合情合理。作为一位秉承贵族情怀的审美理想主义者,独特的精神气质与人生经历,使她的灵魂沉浸漫游于诗性的乌托邦。在那里,艺术神明与自然神明合而为一,在那里,她能听到上天的声音,能从“那只南来的黑燕”的低声絮语中,得知“上帝安顿我灵魂的一番苦心”(《寂静何其深沉》,1981),能看见那无处不在、无边无形的“苍凉忧郁的幻影”“万古不散的幽灵”,还有“悄没声息的猫精”在夜色弥漫的村庄里神秘出没,“徒乱人意暖人心房”(《我怎么能说清》,1975),甚至能看见自己的灵魂得救,如《我额头青枝绿叶》(1974)抒写的那样:受尽愚昧专制酷刑的“我”,额头青枝绿叶,身披麻缕长袍,在音乐的大气波动中缓缓升起,直抵美的极乐世界……
笔者以为,灰娃天生就是诗人,直到生命的黄昏才开始写诗,是人为的压抑自我解放的结果。不过话又说回来,假如灰娃早早写诗并公开发表,结果会怎么样?是否还会有后来的“灰娃现象”?这很难说。凡事不可一概而论,人为的压抑使灰娃的诗性长期蛰伏,未尝又不是一种自我保护,使艺术质地不受时流污染,使艺术能量蓄势待发,最后在“神启”之下,成就一道奇异的文学风景,不亦宜乎?
2024年5月改定
作者:李兆忠,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所研究员。在日本研究、中国现代留学生研究领域,均留下足迹,唯张仃艺术的研究,三十年一贯,方兴未艾。著作及编著有《暧昧的日本人》《喧闹的骡子——留学与中国现代文化》《大家谈张仃》《它山画语》等。